网络发展是时代发展的礼物。购物、音乐、影视,分享也发泄自己的情绪。长长一段文字会被大洋彼岸的陌生人看见,可以开着翻译器相互作伴。有时因为信仰和观念断了联系;有时消失得无声无息,离开没有理由。
我在邮箱里收到一封匿名信。
这个人观察我,发现我脾气里的阴暗。因为遭遇不幸,难以释怀,我缺乏安全感,会躲进心中的保护壳,用怀疑的眼光审视身边每个人,包括父母至亲,最好的朋友。
你有渴望的东西。但你自我为中心,你爱自己胜过一切。
你害怕孤独,但你一定孤独。这是一种活该。
你记忆力很好,天生的领悟者和分析专家。但逃避是你的习惯,你对结论视而不见。
在商场碰见糸师兄弟是偶然。凛正在猛地窜个,以前的鞋不再合脚。
你们也来买东西?伯母问道。
我抿着嘴,留意到糸师冴的视线就别开脸。我妈看我一眼,微微叹气。她走路玩手机,人是没摔着,手机倒是摔了个稀巴烂。我扯出一抹笑。对不起,妈妈。我以后会好好看路的。
不想被任何人注目,尤其是糸师冴。他只要一出现在视野里,我就感觉心脏被撞击,就像那晚哐当一声掉地上的饮料罐。他还在盯着我,就像在数我脸上的绒毛,一根一根看得这么仔细。
一半潮湿一半炎热的季节太适合把天鹅溺死在水中。
你去死吧。
眼前闪过邮件的字行。遥远的诅咒声音瞬间惊动我,我撒开腿跑走,鸟一样尖叫。
但我跑不过糸师冴。去年冬天,我连糸师凛都跑不过,以后也跑不过了。不知庆幸还是失望,这次追上来的只有糸师冴。他追得不紧,故意耗光我的体力。
等我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呼吸里满是血腥味道。这个人慢悠悠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他横在我胸前的两只胳膊松垮,虚掩着打出一把叉。即便是这样,我也挣不开。周围人都在看,再次误会我们的关系。我恨我们都发育得这么快,早早丢了童年的模样。
别乱跑,不然我再抓你一次。他吐息平稳,这种程度的奔跑算不上热身。握住我手腕,他带我去一家街边咖啡馆。这里环境安静,适合说话。反正我没听过他喜欢咖啡。
到最偏僻的角落坐好,我趴在桌上,仍在喘气,两杯白水喝下去依然冲不淡嘴里的血腥气。我的体育成绩在走下坡路,森田对我的影响太大。我问糸师冴,怎么证明自己和他不一样。
糸师冴正在喝水,听到后把杯子放下。白瓷和实木桌面轻击,声音和他眼神一样尖锐。我咬住嘴里软肉,没有回避他的责怪。再静默一两分钟,他走过来,坐到我旁边,手指穿过我的发丝贴住头皮,缓慢施力。我像一只玩具被摆弄,弯腰伏在他腿上。他的手再次落下,在我后背来回摩挲。
很快,我感觉呼吸顺畅很多。他的气息在蔓延,洗衣液和止汗喷雾的淡淡香气。糸师冴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会用止汗喷雾的异性。他神经质般爱干净,球鞋一定要亲自清洗。轻度或者中度洁癖,同龄人中相当少见。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打你?他问。
我咽下一口唾沫,尝到些许残留的铁锈味。因为我做错了。
有吗?
我沉默片刻后坐起来,看他休闲裤上晕开的痕迹。我的汗水。糸师冴仍然盯着我,说,我不知道错在哪里,你是不是在无中生有?
是啊,我错在哪里?又都是我的错吗?
我紧紧抿住嘴唇,缓慢移开视线。我看墙上贴的海报,油彩质地的风景画。漆黑的金属立架,开鲜艳小花的仙人球,黑胶唱片和卡带。店里放着音乐。不熟悉的女声独唱,唱着幸福与缺陷伴生,生活平淡无奇,没有奇迹……
没有奇迹。我心想自己只是运气不好。
你说得对,我没有错的地方。我盯着糸师冴的绿眼睛,摇头。我什么都没做错,我只是害怕。我很委屈,可是你们都不懂,没有人真正理解我。
你不说出来,谁又知道。
非要说了才行吗?要是我死了,是不是永远都要被误会?
我没忍住,眼泪哗哗往下流。但是面前的人是糸师冴,他有一双挑剔的早熟的眼睛。他很早就厌恶煽情的东西,包括眼泪。我用手用力擦拭,对自己都不耐烦,满心反感。
你轻一点。糸师冴说。
一个轻字,他声音都跟着变轻了。
但我执意认为是错觉。我看着他。他缓慢眨动眼皮,看上去友善,同时也陌生。我说,冴,你现在很怪。
我把视线移开。可他伸出两只手扳过我的脸,摆正,面朝他。和平日判若两人的糸师冴,一双眼睛跟明镜一样,但现在不锋利了。他只是把我看在眼里,不带评判之意。
我不习惯,心里不舒服。我垂头看他胸口,默读T恤上的印花字体。很快又渐渐看不清,脸上再次充满泪水,啪嗒啪嗒落在裤子上。
糸师冴动手给我做示范般,他教我,怎样才叫轻一点。
用指腹蹭过,在眼窝的皮肤上慢慢来回抹,这才叫轻一点。
我会说让你心情不好的话,但绝不可能动手。他说话很慢。我感到被善待,从内到外的暖和,像一只蜡烛慢慢亮起来。
他说,我不确定你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想法。但你不告诉我,我永远不知道。还有你认为世上没有人可以理解你,这是当然的。如果你一声不吭,连我也帮不了你。
在糸师冴眼里,我看到自己嘴唇失色,整个人散发出拼命挣扎的味道。因为不甘,万般不愿意,所以才要拼命挣扎。我很伤心,一直忍到现在我快要崩溃了,必须发泄出来才不会真的垮掉。
我弱点暴露,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地浑身发抖。
在水里,我的反抗加剧森田的恶意。呼吸和意识在窒息中渐渐消失,我爆裂成血红色,又重组成黑色的文字。我是报纸上的学生A,被轻飘飘一笔带过的受害者。
我身心疲惫,但要微笑着对身边人表示歉意和坚强。因为他们不会真正有时间照顾到我的需求——父母早出晚归,母亲尤为忙碌,工作是一种重要的仪式,如此令她骄傲。还有快乐无比的同学,毕业即将到来。回到班级的森田一如既往,他裂开嘴大笑,嘴唇和舌头还是那样鲜红欲滴……
你有渴望的东西。但你自我为中心,你爱自己胜过一切。
你害怕孤独,但你一定孤独。这是一种活该。
你记忆力很好,天生的领悟者和分析专家。但逃避是你的习惯,你对结论视而不见。
一半潮湿一半炎热的季节太适合把天鹅溺死在水中。
你去死吧。
有人让我去死,就死在这个夏天。我12岁,没上中学,成年还早。他,或者她,这个人渗透我的生活,要我死。
我把心事都说出来。就像差点沉没但奋力求生的溺水者,我独自慢慢爬回岸上。这次我掉进苦海里,所以满脸都是咸湿的痕迹,眼泪滴落到我全身,喉咙和肺里又在剧烈疼痛。
糸师冴暂时没有开口。他用怜惜的眼神看我,怒火又一目了然。
哽咽中我脑子里闪过数个问题。他握我的手把我带离水边,还是替我向对方挥出拳头。哪一种反应会让我感觉更好受一些。人又是不是容易依赖站在自己这一方,愿意保护自己的类型……
我没想过糸师冴在足球以外的事上耗费精力。他喉头滚动,急躁吞咽的样子显得亲切起来,和我印象中的他很不一样。
那天你没能踢中森田,然后你转头看我。冴,你的眼神很可怕。你像森田一样可怕。我很害怕,你明白吗?
我全部坦白了。那些藏在心中,与恐惧相互纠缠织成的网,我在这一刻终于挣脱它,把手朝糸师冴伸过去。他回握,给我一个拥抱。
我明白了。他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我明白了。
因为不想身边的人知道我在网上抱怨,说话难听,收到匿名邮件后就没考虑报警。被糸师冴劝说后,我和我妈坦白,并去了警局。
我在网上肆无忌惮,这令我妈瞠然,接着失望,关怀之情也变得复杂。她问我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大人。
我说我不想。
为什么不想。
不为什么。
啪。她气极掴我。我感觉疼但不吃惊,也没什么畏惧之心,唯有沉默。她再怎么训话,我都一声不吭。
和糸师冴分开之前,他说自己把凛送回家后就来找我,还提醒我不要和家里人吵架,歇斯底里也要分场合。
他已经在外面等,我想象他在大门口露出小半片身影,球鞋擦得雪白。如果我忍耐不住,大声顶嘴,他一定会跑来制止。有时他一个眼神比大人说十句话更管用,不需要后者那样热衷恐吓的表象和形式。这可能是一种天赋。我不是在讽刺我妈没能耐,事实恰好相反。她在出版社工作,深谙语言是一种武器。被人匿名咒骂在她看来如同一场灾难,要么是灾难的前兆。
她做很多采访,主题多围绕边缘化、谋生和社交隔阂。她脑子里故事和事故一样多,这些转为可实践的经验教训。她对我做出表达,让我规避别人犯的错。如果对她听话照做,我一定前途光明,生活顺遂。这是她的承诺。
但我不是已经脱稿的文本,能被机器或人工按照规则进行校对。这个规则还是她定的。我不认同她和她这群人的观念集合。有时我会迷茫,自己究竟是她的女儿,还是她事业的一部分。我的成绩也是她的成绩。对她来说,获取外界认可是那么重要。
你要克制,不要与人群逆向而行。你暂时不明白很多事情,我不怪你。但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安排,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我妈挡在我面前,投下一道阴影。
我感觉到身体里一股横冲直撞的力量,就像森田对我吐出舌头时,我内心战栗,又渴望把自己撕开,释放出压力。我妈认为重要的,我觉得次要。现在我只想知道谁在匿名咒我,查明白后踏实睡上一觉,仅此而已。
调查一个海外IP需要时间。而且我还没有受到实质伤害,精神上的影响一时半会鉴定又不出来。
我妈表示理解,继续友好沟通。她在想的和嘴里说的不一样,我知道。此刻她应该默默打着腹稿,接着我又要被拿去举例,无论正面示范还是反例,都能成全她知名编辑兼教育专家的光环。经营自媒体也是她事业的一部分。所以我说她认为重要的,我觉得次要。
我不想投人所好,获取外界认可。她野心勃勃,决定用个性和意志控制大众潮流。就算森田伤害过我,令我精神萎靡,但她敢专注于这件事。结果是账号关注度暴涨。亲子关系、婚姻两性、青少年心理健康,一系列高订阅专栏是她事业女性的证明。我一度怀疑森田能在毕业前夕回校,这有她的一份“功劳”。
如坐针毡,我和警官打招呼,要去卫生间。路上见到一位老警官,我认识他,那时是他给我录的口供,长相慈眉善目,仿佛随时能变出糖来。我和他说,森田回学校了。他点头,说自己还在关注这件事,也和森田的母亲保持联系。她和丈夫在年初离婚。为了争取儿子的抚养权,她放弃讨要赡养费。
她还嫌自己不够苦吗?我默默地问。老警官不方便细讲别人的家务事,尽管知道我早熟,可以和我聊稍微深刻的话题。总之,这对奉子成婚而又不真心相爱的男女给森田带去伤害。没被流掉的胚胎发育成胎儿,出生后被贴上拖油瓶的标签,既是父亲的施暴对象,也是母亲拿来索要生活费的工具——这是森田12年来的生活写照。
他很可怜,但我不打算原谅。我至今不敢尝试游泳,去海边旅行只能在岸上远远看着。或许今后的人生,我与渡轮、客船这类交通工具都无缘了。
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还要争取抚养权?我问。老警官停顿数秒钟,似乎知道真相但希望说法委婉。
人生有时很苦,需要盼头。他最后回答。我无话可说。森田的母亲在犯一个几乎致命的错。
警官说,森田离开父亲后,不再无辜遭受暴力,同时定期接受心理辅导,状态会越来越好。他的狂躁症是最近这一两年才发作的,他对父亲,对这个家的忍耐到极限了,快崩溃了。
我觉得好笑。他想当好人呢。要我放下过去,和森田握手言和,怎么可能。就算他回来后表现正常,也不主动来找我说话,没有再偷看我。他必须和我保持这种距离,不可以再接近我。我们毕业后去不同中学、大学,从事不同工作,永远不会再有交集。所以谈不上和解,一切就随时间淡去算了。
不想原谅也不做任何解释,我脸上堆起笑容,和老警官说再见。
刚离开警局,一通加班电话打到我妈手机里,也幸好糸师冴说到做到,真的来找我了。他叼一根冰棍在大门口站着,路过的女警员还打趣,问小帅哥在哪所中学读书,是不是有亲戚在这里上班。他是有点帅,但和我一样小学六年级,没有在警局工作的亲戚,只有一个来报案的邻居,我。
顺势也理所当然,我妈嘱托糸师冴和我一起回去,末了又在我耳边说,晚上再和你好好谈谈。我刚张开嘴就被糸师冴抢话,你要不要喝水?
小冴,别太迁就她。我妈瞄我一眼,一边拨通号码,接着嘴里念叨,匆匆朝马路边上走,很快拦到一辆出租车。车门砰一声关上,引擎发动,开得飞快。樱花瓣被扬起又落在路面的。我望着远去的影子,说,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糸师冴把薄荷甜冰块含进嘴里,咬下。他咯咯嚼碎,似是不满。我白他一眼。我不是说你,我说我妈。
我知道。他直接吞下,喉咙皮肤滚落一道淡淡阴影,仿佛从我身上滑过。他喉结凸显,开始像个男人。我挪开了视线。
你和她已经吵过?他问。
我说,还没完。等她加班回家,我们再吵第二场。
有什么好吵的。他往前走,却不是家的方向。
要去哪里?我跟上去。
散心。他转头瞥我,食指戳过来,把我一边脸颊按出凹陷。我妈下手没轻重,被掴过的地方留有痛感。他触碰时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还有一种难以言喻,像渐渐融化的感觉。
印象里,糸师冴和我的肢体接触不多,通常是相互扶一把,握个手,拍一下肩膀,偶尔故意揪住对方一两撮头发。他的手只在合理时出现,短暂停留。对这个人的回忆是很难用触觉去记录的。他从小就这样,内敛,早熟,不喜欢主动泄露情绪。
又自从去年夏天,我在游泳池发生意外后,和他之间像有一道天然的隔膜,虽然是透明的,但再靠近些就被迫止步。今天,这层隔膜被撕开了,他像一头小兽闯进来,越过那条线。可我又不是足球,不是球门。
我无意识用牙齿咬住下嘴唇,继续感受他修剪得很短的指甲摁入皮肤,圆润的指尖朝里面按。
你妈妈下手挺狠。他无视我的反应,微微垂眼,看起来模样专注,似乎觉得这行为有趣。你没和她吵,你做得对。但她不对。
当妈不给女儿留面子,当然是她不对。我默默说,又看太阳照在糸师冴的睫毛,乌黑纤细的质地,反射出细碎光点。我声音随之放轻,放晴。
我不会吵的。那不是在家里,是警局,吵起来丢人现眼,像泼妇骂街。
嗯。听上去是挺丢人。
糸师冴最后再戳一下,手放回去。他稍微加快脚步。面前有自助贩卖机,他买两罐苏打水,常温和冰镇,都是给我的。
冰的拿去冷敷。他说,一边拂开掉在肩膀上的樱花瓣。
樱花颜色衬他的眼睛。那青绿仿佛浸泡在水中,平静、流动、清澈、沉思,有淡淡的傲气。这是我熟悉的糸师冴,不变恒常,像一棵走错季节的植物。他周围都是春的风景,阳光温润跳跃。冷暖的对比,使世界面目呈现细微颠倒变化的糸师冴,他格格不入,站在这里又存在感惊人,一直处于某种对抗之中,又不被浸腐,不能侵蚀。
你半边脸肿得像猪头,呆样。他揪一下我的刘海。我恍惚回神,这才接过他递来的冰镇饮料。
谢了。我小声嗫嚅,又问,看上去很肿吗,真的吗?
他不说话,眼神却像在表达:真是惨不忍睹。
半信半疑,我拿起冰沁的罐子贴在面颊,瞬间哆嗦。透心凉。糸师冴看着我,不安慰也不嘲笑,问,你现在还那么想吗?
想什么?
怕我会打你,觉得我和森田是一类货色。
啊。我被他的描述慑惴,心脏被捏紧。
回答我,是还是不是。他追问得急,不容我考虑太多。因为这样回答或许违心。
我下意识摇头,垂眼看向脚尖。地上零零散散铺着一层花瓣。明明是温暖正好的春天,我却忍不住紧张得发抖,一边用力将罐子贴紧面颊,从这份冰凉中汲取能量。
支支吾吾,我说现在感觉还好。
这算什么,重新说,说清楚。再给你五秒钟。五、四——
这就倒计时了,你慢一点!
三、二——
好,好。我说,我说!我不讨厌你的!
糸师冴眉头紧皱,看上去不够满意。他睼着我,我让你回答心里到底是怕,还是不怕。你说自己不讨厌。答非所问,简直无可救药。
可我觉得差不多。
像是听到什么国际笑话,糸师冴呲牙,啧舌的声音响亮清晰。他说,我准你再回答一次。这次我不倒计时,你想清楚后再开口。
这个人会好犟,而且我又不是足球,更不是球门。这样目不转睛盯着我,我就算对他有所改观,也会急得说违心话吧。莫名焦躁,我还在犹豫之际,糸师凛脆生生的声音无端响起——
他喜欢你呀。
呼吸一滞,心脏也瘫痪似的。我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这一秒,他再次把手伸向我的脸,掌心紧贴在红肿的皮肤。他像夏天把我包裹起来。纹路、眉目、情绪、能量,青绿的颜色无声无息,融入我的意识里如同呼吸。
就像在这一刻和世界重新建立联系。糸师冴的身影从记忆里蜕变,血肉鲜明而又通透的质地在我六个感官中重组。他居于我的意识,我的身体里,化为不可分离的结构。我们从未如此亲近过。
哐当。
二次响彻的声音。
饮料罐从我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发出突兀惊响。
立即,糸师冴眉毛夹得更紧。欲言又止,又一目了然的烦躁。我大抵猜得出他被这声音拖入回忆。那天晚上我狠狠误会他。但我现在没有误会。冴。我呼唤他。现在不该纠结我到底怕不怕你。
这不重要吗?他用比平时低沉的声音质问。我迎着他尖锐的视线,摇头,否定。他深呼吸,声音粗重,意思是不理解。
我相信你不会对我使用暴力,但是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不要靠得太近。
是吗。糸师冴敛去烦躁之意,恢复往日冷静自持的模样。我知道了。他声音也变得淡漠。
直到家门口,糸师冴没和我说话。我也不好意思主动搭腔,甚至不敢和他对视。不是害怕,单纯是紧张。躺沙发上,整整半小时都在发呆,我反思,自问,又觉得愧疚。如果糸师冴没有介入,结束我这么长时间的自作自受,恐怕我正在卧室,打开电脑装作不怕匿名邮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继续在网上发泄情绪。
我坐起来,身体比脑子先行动,朝门外跑去,刚好撞见糸师凛。他被要求跑腿,去附近超市买调味料。他很乐意,正好和小伙伴炫耀新的球鞋。
小凛,你哥在家吗?我急忙问。
不在哦。他眨着晶亮的绿眼睛,睫毛扑簌像蝶翅。哥哥刚出门,说去海边走走。感觉他心情不太好。你们是不是又吵架啦?
我忍不住抿住嘴唇。糸师凛看在眼里。姐姐,你不想我哥喜欢你吗?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吗?他表情有些委屈。
他的逻辑令我发笑。因为糸师冴喜欢我,我就要喜欢他?我想这么问,但凛可能没法懂。再说,这种像是施舍的喜欢,心比天高的糸师冴根本不会要。
糸师凛继续用还未变声的纯真嗓音诉苦。你们从前不是这样的。自从被坏人推到水里后,你也不来我家玩了。讨厌的是那个坏人,又不是我哥。
幼童内心的大秩序是凭喜欢下结论。糸师凛更偏袒哥哥,不在乎弄巧成拙,只管敞开自己,什么都敢说。这股力量的源头是纯净的,光一样照得我心里很愧疚。
凛,我觉得你误会我们了。喜欢分很多种,就像我喜欢凛,喜欢糸师阿姨。我安抚他,想摸他头发。他却避开了。这非常罕见。他似乎急于说服我。
姐姐说的喜欢是很一般的喜欢,喜欢好吃的,喜欢体育课,喜欢坐公交车的时候有空位。但是我哥的喜欢,是想你以后嫁到我们家来。
糸师凛内心的大秩序是以糸师冴的利益为出发点。我一时无言。与其说是哭笑不得,不如说是萌生一种怜爱和同情。糸师凛是好弟弟,也是笨小孩。
其实,我也想和姐姐成为真正的一家人。糸师凛勾住我的小拇指轻轻摇晃。我不会勉强姐姐,但姐姐你一定要想清楚啊。再考虑一下嘛,姐姐。
我错了,他一点不笨。他聪明得很,只是不自知。
糸师凛越说越激动,委屈巴巴。两只手把我小臂缠绕起来。以前,你和我哥不是还很要好吗?你可以进他房间,他也可以进你房间。你借他文具可以还,他拿你的水壶喝水可以不挨骂。你们都不在意的。反正就是,我哥对你特别好,你也对我哥特别好!
我差点忘记从前。我和糸师冴,我们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候,直到他运动员的野心茁芽。而我意识到自己女性部分的存在,不能随意和他勾肩搭背。起初再怎么情谊蓬勃,种种不合与妥协之后,都会散去淡去。
但我们还有共同目标。我看着糸师凛,再想起森田。我们爱护前者,而对后者,我们有一致的反感。森田回到班级,仅仅是人性化的安排吗。如果是,我不服气。我需要一个人帮助我控制这股戾气。可如果事情另有隐瞒,我同样找不到比糸师冴更可靠的伙伴。
我决定重新找回他。我们之间的缘分尚未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