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班的森田总是有意无意偷看我。观察整整一周,我确定无疑。,明年樱花盛开,小学结束,中学开始。我希望不要再见到他。
这个夏天的午后,刮大风,天气变闷,要下大雨。我换好泳衣,去游泳池集合。他走在我身后,仅仅几步距离。稍微大幅摆手,他指尖的热度就和我臀部堪堪擦过。他无疑是故意的。我立即朝人堆中挤去。迎面大风吹得我浑身哆嗦。没有夏天的感觉。
上课铃响过。老师让我们热身。我弯腰,手掌贴住地面,双腿绷得笔直。头朝下,颠覆的视野里,森田吐出舌头,像一条蛇。我没有回避,嚅动嘴唇骂一句脏话。他瞬间变了脸。
我不会游泳,在浅水区装样子,然后听到那边传来欢呼。糸师冴,我的邻居。他从幼稚园起就和我做同学。可能是长子的缘故,他早熟,表情里带一点冷漠。他游得很快,第一个离开水面。渐暗的天光在他脸上闪烁,然后他撩起刘海。女同学看见他饱满漂亮的额头,尖叫声中满是天真和憧憬。
我已经习惯这阵仗,他周围从来不乏爱慕。扶着栏杆,我踩台阶刚回岸上,有人在身后踢我一脚。我惊叫着扑进水里。森田按住我的头,疯子一样用力。我被浸没,耳朵里灌满气泡炸裂的巨响。水波和光线,灰色天空和人影在头顶晃动。喉咙和肺温度升高,血液也被烫得在体内横冲直撞。我吓得半死,指甲嵌进他肉里使劲抓他。他又把我往下按,更多水把我封锁起来。
喝进不知道第几口水时,一股力量把我捞起。哗的一声,我终于呼吸到空气,趴在一个人肩膀上咳嗽。是糸师冴。他带我回到岸上,又拍我后背。我哇一声吐出更多水,身体像被抽离控制线的木偶。我倒下时他又一次把我身体拽起。
不准睡。
他的命令让我闭不了眼睛。从幼稚园到现在,他对我算不上有多亲切,但从没这样凶过。他心脏顶着胸膛皮肤在我耳边捶响。靠在他身上,我在这一声声巨响中克服喉咙里的剧痛,没有闭眼睛。
同学们围上来,不断关切。森田被老师按倒,趴在地上。他对我哈哈大笑,再一次吐出鲜艳欲滴的舌头。
糸师冴似乎在咕哝什么,我没听清,只感觉他松了手,把我交给一个女生看护。他走过去,朝着森田面门把脚抬起。一瞬间,我屏住呼吸,害怕听见骨头爆裂的巨响。糸师冴是校队前锋,他这一脚能让森田重伤甚至残废。
但无比庆幸,老师及时把森田拖走。拖走森田而不是想办法挡住糸师冴这一记猛踢。他是多少大人都忌惮的天才。
前前后后不过数分钟时间,我被迫接近死的边缘,爬回来后又看到另一个人朝那里逼近。森田差点被糸师冴一脚踢死。虽然我讨厌森田,巴不得他早点消失。但我也不想糸师冴有事。
这一脚落空,糸师冴神情阴郁。他转头望了我一眼,很短很短地触碰,接着收回视线。他转身就走,走过潮湿的瓷砖,沉默的人群,姿态放肆破碎,像踩在一团冰冷和死的阴影上,就这么扬长而去。突然间我感到恐惧,往后的日子,我久久不敢和他对视,没有多少交流。
姐姐,你和哥哥吵架了吗?糸师凛还是低年级,没有变声,投来的眼神也像水晶一样清澈透明。
我疼爱这个小弟弟,不舍得骗他,又不愿意承认我怕他哥,怕糸师冴有一天也会朝我一脚踹过来——我怕他的沉默,沉默中又爆发。
最终我什么都没说,抚摸凛柔软的黑发,然后弯腰抱住他。和糸师冴不同,凛像只小鸟,一朵小小的花,充盈着童年鲜活天真的美好。我闻着他身上儿童面霜的香味,把心里的包袱暂时放下来。
我再也没学会游泳,看见大片水心里就哆嗦。
小学毕业前夕,森田结束治疗回来了。听说他患有程度轻微的狂躁症,只要定期接受心理辅导,配合吃药不会影响生活。
大人是这么讲的。他们还觉得森田可怜,父母感情不和令他童年过得悲惨。我不能理解,自己差点死掉。而森田是小学生,未成年。他也不会拿命来抵我的。他会受到特殊管教,时间一到就改名换姓,重新生活,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镰仓的樱花开了。我看今日风光灿烂,想要叛逆。深夜,我坐末班电车横跨半个城市。没到过的商圈,陌生人零零散散。我和他们擦肩而过,相互表情冷漠。我心中有鼓噪的惶惑,也许不该独自到这么远的地方。
站在喷泉池前。池底沉淀许多硬币和贝壳。我想可以趁机捞一些钱,出租车很贵,夜间尤其高昂。手指探进去,春天微凉的夜风吹皱水面,纹波一层层纠缠,把我朝下拉坠。
恍惚在水底看到森田的脸,我吓得缩回手,急忙后退,然后撞到一个人。对不起!我转过身,弯下腰,又看到一双干净球鞋。似曾相识的款式。
怔怔地,我继续盯着。这个人脚踝骨节分明,皮肤很白,小腿线条流畅好看。这一刻,我想起运动社团,想起糸师冴。放学后,他一个人奔跑,盯着球门,旁若无人的样子。
这个人的童年和我的不一样,和很多人的都不一样。听说他要去国外接受更好的训练,凛吵着过几年也要追过去。两兄弟分别是世界第一,世界第二。我觉得他们做得到,相信这个世界有天才,有如愿以偿。
抬起头,看见真的是他。我发不出声音。站在我面前,糸师冴脸上没有表情。路灯和广告牌的霓虹照得他发光,我觉得他有一种奇异的威严。他盯着我,像苛责,像恼怒。
我早以为自己和糸师冴缘分浅淡,凑巧做了邻居,偶尔串门吃个饭。可时候到了他就去海外追梦,到处比赛,或许接着移民、定居。我会受父母关照,过平静普通的生活。未来的我会在电子设备里看到未来的他,不会再见面了。到此为止。
但就像若无其事回到学校的森田,糸师冴的出现仿佛也在暗示什么,提醒我不要自以为是,不要对流经生命的人感到习惯。哪怕只轻轻一撞,因为那是一片锋利的玻璃,会痛,会留下伤。
回去了,明天还要上课。糸师冴转过身,在路边拦一辆出租车。周围这么多商场大厦,黑夜中路线错综复杂。我不能乱跑,逃不掉。上了车,我和糸师冴坐在后座,隔着距离。他单手托腮看窗外,我也心不在焉,手放在膝盖上。司机没眼力劲,调侃说自己上中学时才不会浪费大好时光和恋人冷战。
糸师冴心智早熟,身体发育也快,四肢覆着一层薄薄肌肉。而我早就没有婴儿肥,五官偏向父亲,棱角凛冽,被亲戚形容有一股男相。显然,我和糸师冴被当做中学生。小学生也不谈这种恋爱,大半夜你逃我追,拦路打车眉毛都不皱一下,不良又破费。
可是我和糸师冴没谈恋爱。怎么可能谈起来。
瞧啊,今晚风景多好。司机说。车驶过街道。早樱随风飘落,迎面下着花雨。我瞄着这粉色和夜色共同泛滥。
就在这里停车。糸师冴忽地说。司机笑着踩刹车。我努力不在意他脸上的调侃,又不经意瞄见糸师冴的钱包,鼓鼓囊囊的。回去后一定告诉凛,让他祝我一臂之力,令他哥早日破产。反正糸师冴运气向来不好,每次吃冰都是谢谢惠顾,再吃就得老实掏钱。
我正琢磨时,糸师冴把钱包放我眼前晃动。吃冰吗?他问我。
我睼他,又望向眼前的街道,徒步回去还要走一刻多钟。不吃,生理期。
其实我生理期已经过了,刚才是故意撒谎。但糸师冴不在意,不做确认。哦,这样。他反应平平。
我微怔。被班里那群男生影响,我更习惯听见没有礼貌的嘘声。糸师冴早熟到把青春期略过了?
在我讶异的注视下,他走向自动贩卖机,买两罐饮料,热可可给我,自己喝矿泉水。我突然间愧疚,以为他受大人嘱托,抓我回去,会在路上给我一顿训斥,甚至……
我怕他会打我。
我有过这样的猜想。仿佛潜意识中,我把他当做森田的同类。
和糸师冴之间隔一小段距离,我在他后面,一边走神,心里又很敏感。因为敏感所以紧张,一直走到家门口,我也没和他说话。可可我没喝,已经冷掉。罐子原封不动。
糸师凛趴在飘窗上,一看见我们就站起来,小狗一样又蹦又跳。这不安全。糸师冴一眼瞪去,我也表情紧绷。
小家伙吐舌头,溜下去,很快又从大门里蹦出来。
幸好今天大人不在家,不然你俩完蛋咯。糸师凛双手叉腰。我可以保密,记得明天请我吃大餐!
我答应了,再看向我家房子,每一扇窗都黑黢黢的。如果父母不参加公司团建,我没法在外面逗留到深夜。现在是凌晨12点半。
但我不会替你保密。糸师冴瞟着我,一双绿眼睛冷得像石头。
行啊,你去告我的状,说我在外面乱搞!我脑子一热就开始胡说。
糸师冴抿紧嘴唇,样子比死人可怕。他伸手捏住我的脸,朝中间用力挤。隔着薄薄一层皮肤,我感受到他手指关节摁在我牙龈上,压得我疼痛难忍。
哥哥,你温柔点嘛。糸师凛摇晃他另一只手替我求情。
看到糸师凛担心受怕,我把他往身后拉,一把推开糸师冴。别在你弟面前和我摆脸色。我责怪糸师冴。
胸口的心脏跳得要碎裂一般,可我不能再畏惧这个人。脸皮上的疼痛和热度还在,我咬牙忍住,继续指控——
糸师冴,你凭什么跟踪我,凭什么你也夜不归宿但可以高高在上教训我?你看不惯我可以明说。从头到尾,从小到大,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你一直一直都对我板着脸,我欠你几百万,还是我上辈子欠你的?你记性这么好,你记仇记到死?
周围万籁俱寂。
我似乎逼近了死亡般地呼吸着。
糸师冴在我骂出第一句时挑高眉毛,之后无动于衷。他看着我,目光仿佛同情。仿佛我钻着牛角尖,朝着某种精神病的边缘滑落。他总是这样,不喜欢表达,就漠然围观。我不能理解他此时此刻仍一副傲慢的架子。短促地,我发出一声笑。
糸师冴,我觉得你就是有病。你不就是想打人吗,你来打啊,反正我跑不过你。要不要我把脸伸过来给你揍,还是想我把上衣撩起来方便你踹我的肚子,把我肠子都踢出来?
我从未这样抱怨,这样失态,不惜一切挑衅一个人。但现在的时机好极了,连发泄对象都是最好的那个。不需要逃进房间或去远处旅行,直接吼出来比什么都好。
不想糸师冴在他弟弟面前摆脸色,但我反而成了最令糸师凛目瞪口呆的那个。而糸师冴,他那张脸上终于有一丝被撼动的迹象。他不看我了,抬头朝天上仰望,像一具吊死的身体。
姐姐,姐姐。糸师凛握住我的手,用力来回晃动。哥哥他怎么可能打你,他喜欢你呀!
黑头发绿眼睛的弟弟,精灵一样的糸师凛。他竟然说这种话。
我哥哥真的喜欢你,怕你出事一直悄悄跟在你后面,又不准我一起去。但你不要怪他,他会难过。
糸师凛的声音很脆,又轻,像鸽子飞起来。我感觉很多翅膀在耳边经过,羽毛哗啦啦盖过心跳声音。我愣神,直到罐子碰到地面,哐当一声惊响。我胸口一紧,低头看到在脚边滚动的圆柱体,糸师冴买给我的,已经冷掉的热可可。
凛,回去了。糸师冴声音冷淡。他在我视线投去之前转过身。我看到他背影挺拔得无可救药。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摊开的手掌心里空空如也。除了滴落的血之外什么都没有。我想起来,他刚才一直攥紧拳头。我以为他一直忍耐,忍着我的挑衅,忍着不爆发。
喜欢,他喜欢我?
这个糸师冴竟然——
我盯着地上的红色印记,然后捕捉到糸师冴回头的一瞬。那目光淡淡射过来,仿佛什么感情都没有,他只看我一眼,又把头转过去。然后门关上,他和糸师凛消失在那道缝隙。我脸上像被泼了一盆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