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粼粼发亮照在防潮堤上,海鸥在头顶晃动。他常来这里,但我没有发现他的身影。夕阳落下,海面流光溢彩,隐约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很沉钝,像被什么用力朝下拉拽。
——讨厌的是那个坏人,又不是我哥。
因为恐惧森田的暴行,我迁怒糸师冴。他性格不冲动,但露出骇人眼神,差点造成流血事件,都是为了我。回忆沉寂。海浪声是覆盖过来的厚重幕布,我被遮住眼睛,又恍惚看见糸师冴朝我游过来,拽住我,把我带出水面。
耳边是咕嘟咕嘟的水泡声音,还有他胸膛里的轰鸣。
对当时的我来说,救援不过数秒钟,但现在想想,其实是从海岸到太阳的距离,从黯淡到有光那么漫长。一股力量从身体里迸发,无暇思索它从何而来,只是顺从意思,沿着堤坝朝下走,脱下鞋踩在松软的沙子上。被白昼烘烤,暖烘烘的沙子。偶尔从脚心传来棱棱角角的触感,是贝壳,还有各种各样的螺。我一边看着,一边朝海水拍岸的地方走去。
水很恐怖,淹没我,拉坠我。脑袋里回震着流动沉闷的颤音。我会昏沉,接着窒息。但我眺望水面之上,阳光冲击而来,火焰一样照亮。我觉得我可以克服,至少迈出小小的一步。
站在被海水浸湿,泡得松软,一脚踩下去就出现凹陷的湿沙子上,我攥紧手,抬脚朝前奋力一跨。
啪。
水花溅得满身都是,从我脸上滑落。春天的海水带着凉意,一股电流从足底顺着脊椎冲击脑门。我一个哆嗦,又感受到意志、勇气。长久逃避,终于从被动转为主动,虽然还有持续的后怕和窒息般的恐惧,但我仍用力踩水,让它没过脚趾,没过脚背,没过脚踝……
专注,专注,只服从内心深处的声音,最洪亮也最光芒万丈的那个。
朝前,朝前,再迈出一步。我能做到,我什么都不怕。
没什么好怕的。
水一点都不可怕!
这些清凉的,透明而蔚蓝的物质,它们变得温驯,开始簇拥我。从未有过的亲切。我越来越兴奋,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放肆大笑。那落日的光辉仍灿烂有力,扑面而来照着我飞鸟般的姿态。森田的身影,学校嘈杂之地,记忆的车流和人潮,暴戾之气从我身边经流。我看他们变得遥迢,自己孤独而又蓬勃地站在原地,没有半分动摇。
正想再朝前跨一步,一双手从身后伸来,把我拦腰抱起。来不及尖叫,只感觉头晕目眩,接着被压倒在半湿的沙子上。一道阴影洒下来,糸师冴的喘息暴烈有力。他眼神凶狠,恨不得一头朝我捶来。
你是不是疯了?他压住我,一只手指着海面。那边是水,全是水!你瞎了吗?
他的怒吼让空气沸腾,火焰炙烤般的折磨。但我并不害怕,我感激他记得我怕水,一直不敢靠近海边。
但现在……
我没事了。我伸手摸他的脸,很烫,汗水旺盛。
他转动视线捕捉我手指的轨迹。听不懂,说人话。他声音稍微缓和一些。
我说,我没事了。我陈述我的内心,想坐起来。糸师冴没有为难,顺手拉我一下。面对面坐着,他仍紧盯我不放,而我心平气和,看看他,又望向璀璨如盛宴的海。
冴,我现在什么都不怕。我说。
他虚张开嘴唇,又立即闭上,沉默一会儿后把脸转开。鬼话连篇。他小声咕哝。
他不愿意相信,觉得我就是一头热在做傻事。我知道很难打破他的规则。但心是活生生的,最终可以被打动。我说,你现在不相信就算了。但不如趁这个机会——
怀着报复般的想法,我身体前倾,一边拽过他汗湿的衣领。
我吻了糸师冴。
他无比震惊。我也没想到,他这双眼睛还可以睁大到这种程度。长见识了。我结束这短暂的触碰,离他稍远。
仍没有回过神来,糸师冴还把我瞪着。可我甚至不想给他解释,只觉得豁然开朗,前所未有的轻松。
说实话,冴,就算你等会儿气得要打我,我也不怕了。
你确定?
我确定。我点头说,之前那么怕你,简直莫名其妙。
是挺神经质的。
我跟着苦笑,快速整顿情绪,说,就算森田在这里,我只会觉得他恶心,像分错类的垃圾。害怕不能解决问题。不然警局、少管所这些地方是拿来干什么的,那些人都是税金小偷吗,拿着工资不干人事?
我不停抱怨,时间久到糸师冴若无其事听着。他表情恢复常态,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淡的傲气。不算冷漠,也许是因为夕阳照耀,他脸上浮起一层暖色。
你想把森田当垃圾一样处理掉?他问。
我是这么想的,但不能这么做,会赔本。我说。
很好。糸师冴点头表示赞同,又问,你为什么吻我?
这算是吻吗?
算。
啊。我单纯而无情地笑,初吻就这么没了。
该死的,我也没了。糸师冴脸上带着一丝埋怨。你真的很会挑时机,简直无语。
不知道糸师冴本人意识到没有,他挖苦我,可嘴角翘起来。我甚至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噗嗤一声笑。然后我跟着笑起来,刚才无所谓的表情是装的,其实我很开心。
冴,你知道我妈事业心重,她当我是半个实习生。她什么都敢和我说,拿工作时的态度对待我。就像圣诞老人是假的,挣孩子钱的商机却五花八门。我是被迫放弃童年的。如果亲子关系如同结婚,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结婚。
你们是母女,不是夫妻。
幸好不是,我和她过不下去。她把我丢进一个她以为完美,其实很世俗很无聊的孵化器里。她让我接受现实规则,越早接受功利化越好。她给我的感觉不像一个母亲,她拿我做实验,搞投资似的。
糸师冴面朝大海,我看到他沉思而干净的眼神,意识到自己很疲惫,很沉重,越是坦白越内心彷徨。糸师冴也不把自己当儿童,但他主动告别童年,没有被迫长大。这样的成长真正正常而有序,所以他一直理性而冷静。我想他会成为优秀的大人,至少不像我妈那样被物欲的荣誉裹挟。
刚才我做了很多假设,结论都不乐观。糸师冴结束漫长眺望。和他对视,我感受他眼里的能量与温度。
结论是什么。我问。
你不满意现在的环境又改变不了它。一旦有逃脱的机会,你一定不顾一切跑过去。但等待你的多半是悬崖,是死路一条。你的需求太过明显,时不时摆脸色。所以不需要多么高明的手法就能让你上钩。
类似的话,我妈说过很多。我没耐心听下去,坚信自己没有错。但争取正确,需要付出时间。
心在此刻变得十分平静。
糸师冴擅长观察,表达纠正之意。此刻他这么说话,我没有感觉很意外或被冒犯。可以因为他握住我的手。不知道是何时握住的,也许就在几分钟前。他的触碰有强烈的安抚,能够让我的头脑停止躁动。我审视我的成长,这许多磨砺应该使我成为更强大的人,而不是促使我掉入卑鄙者的陷阱。
任何时候都不要让出主动权。不满就是不满,总比放弃抵抗要好。他继续说。
我眼泪流下来。我说,谢谢你。
有这么高兴吗?
他畅快地曲解。哄人方式不够高明。但我吃这一套,点头说,嗯,高兴。
应该值得高兴吧,我不怕水了,两个人也重归于好了。像是一瞬间达成某种共识,我和糸师冴盯着对方都笑起来,不是大笑,而是有一阵没一阵的,把对方当作笨蛋,阴阳怪气的嗤笑。
你又哭又笑的样子很蠢。可惜我没带手机。他说。
你回去后可以说给凛听。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但我没法说服他,让他相信自己哥哥是个傻子。
因为他才是我们当中最傻的那个。
我白糸师冴一眼,心想这才是亲哥。打抱不平,我拽着糸师冴往水边走。他目光逡巡,确定我真的克服心理压力,稳稳当当踩在水里。他嘴角弧度刚上扬一点点,我就把他推进水里。
落汤鸡。
我吐舌头,下一秒撒腿就跑。
太阳落下。天空绛紫,稀薄的星辰浮起。
我妈回来了。她刚要开门,望见我和糸师冴一前一后走过来,浑身湿透。
你们两个干什么去了?她声音高亢,因为我们看上去真不像话。衣服裤子还有头发,从头到尾到处沾着沙子。脚趾缝里也是沙子,所以我们光脚,没有穿鞋。
她的大惊小怪被糸师凛听见。他爬上飘窗探头望过来,手里还握着铅笔。确认我和糸师冴的存在,他扭头大叫,妈,哥哥和姐姐回来了!他又扭头看我俩,继续报告,两个人都湿了!
这是什么话。我用手肘顶糸师冴,你除了足球还教他这个?
我弟弟没说错。糸师冴眯起眼睛瞄我,是你自己思想不单纯。
仿佛证明这一点,糸师凛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跑出门,怀里抱着两张大毛巾。哼。糸师冴发出冷笑,模样很得意。我用毛巾把脸捂住。一败涂地。
清洗干净,也挨过教训,总算可以坐下休息,好好吃晚饭。饭是到糸师家蹭的。
我妈觉得在警局扇我巴掌,心里过意不去,本想带我去高级餐厅。早就习惯她的性格脾气,我不计较。在海边走过一趟,整个人豁然放松。吃完饭,小孩被要求收拾餐厅。没有异议,我和糸师冴习惯性分工,一个洗碗,一个在旁边把餐具擦干净。糸师凛抹桌子、扫地。
正和糸师冴闲聊时,糸师凛拍我俩后背。我们转过头,他笑得像只小狐狸,绿眼睛滴溜溜转。
你们总算和好了。他说。
我看糸师冴,什么叫总算?
糸师冴耸耸肩装傻,不知道。说着,他居高临下瞥弟弟一眼,继续擦盘子。
糸师凛脸一下子鼓起来,可爱也可怜。我把水龙头关上,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在他面前蹲下。过来。我勾勾手指。
一下子,他眼睛亮晶晶的,朝前跨一步,把耳朵凑我嘴边。
谢谢你,小凛。我轻声说,再亲他面颊。带着婴儿肥的雪白脸蛋,云朵一样柔软。
他摸着脸,嘴巴长得大大的,看看我,又抬头看糸师冴,一边用手指来回指。和好啦?他用唇形问。我点头。他原地跳起来,对我竖起大拇指,再一路疯跑上楼,嘴里不知道唱的什么歌,有几句好像是关东话。
是关东话吗?我问糸师冴。不知道。他专注于擦盘子,目不斜视,头也不抬。我拧开水龙头,继续清洗餐具,一边学着糸师凛的腔调抱怨。你好冷淡啊,冴哥哥。
以前,我就是这样对糸师冴说话的,故意气他。
关了。他放下盘子和擦拭布。莫名其妙的命令。
什么关了?
他不回答,视线落在水龙头。温水不断流出。我突然紧张,老实照做。现在关了,然后呢?我问,手放在围裙上再次擦拭,仔细盯着他,想从这张早熟的扑克脸上发现些什么。
没有收获,因为他用实际行动回答。
他亲了我。
准确地说,贴近只是为了咬一下我的嘴唇。
我像只炸毛的猫,四肢失去协调各舞各的。如果他在我洗碗时搞偷袭,碗起码打碎三个。焦躁与羞赧。我指着客厅落地窗,院子两位女主人的身影在玻璃上若隐若现。
她们发现不了,除非你不懂事。糸师冴脸上带着一丝调侃。
不懂事?
嘘,别搞出太大动静。
糸师冴捧住我的脸,嘴唇再次凑近。这次不咬,单纯是一个吻。紧贴,稍微有些用力,就像要把彼此唇瓣镶嵌在一起。心跳很快,时间又过得很慢。仿佛还闻到皮肤头发在逐渐燃烧的气味,还有洗洁精的香气,碗里的草莓,洗衣机在甩干。浴室的水龙头没有彻底关上,滴滴答答的声音。糸师凛模仿搞笑艺人发出怪叫。
吵死了。糸师冴用手指抚摸我的嘴唇。我能感觉上面100万个神经末梢像电流迷幻,能量涌上去,在脑海内部爆开。
这个吻谈不上正直,也与高明无关。我认为是这样的。此时此刻,我只觉得糸师冴是一个普通的、正常的、骚动的同龄男孩。我看着他一点点褪去童年,眉眼形状中性清秀,眼睫毛长而密实。光滑的脸,气色饱满健康。暮色中他显得如此好看。青春期扑通扑通的叛逆。
这就是我和他不像话的恋爱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