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白果然有本事,很快就打来了一只狐狸。
“这狐狸跑得快,我射得急,箭从身子这儿穿过去,破坏了一整张皮。”
“没事,这样做一条裘巾就正好。”这狐狸是只很罕见的纯白狐狸,拿来做裘巾会很漂亮,当下对暨白露出了个极明媚的笑,“你可真厉害,暨白。”
暨白喜滋滋地笑弯了眼,“一条哪够,时间还充裕得很,我再去多打几只来。”
“不必不必,已经很够了。”姮忙摆手,平白得他一只狐狸已经有些涎脸了,她本意是为了气宾,可不是为了占暨白的便宜。
暨白还要说话,突然听到一阵嘈杂声传来,两人赶紧回头,往大王方向看去。
原来是大王捕猎野水牛时,王车奔驰中撞到一块石头,车轴撞断,整辆车都翻了,子央也从车上摔了下来。
众人不论在做什么都停止了自己的事,连忙赶到大王身边救驾。
姮心中也一惊,没想到昨日占卜的不顺,今日就应验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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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与鬼方连战三年。
武丁三十四年,商终于攻克鬼方。氐人、羌人都来朝臣服。
再往西是周人的邠地,周人本就是大商的邠侯,也算得上臣服,但是依照大王的性子,还是要再震慑一番才好,便让争占卜“癸未卜,争贞:令犬以多子族薄周,协王事。”
“薄周”目的就是“协王事”,逼迫周人屈服,让周人效劳于殷商,并允许周人打着殷商的旗号,讨伐背叛商王的部落。
周人臣服后,大王又挥师向土方和工(上工下口)方。
宫中所有人瞬间忙碌了起来,因为大王要“自征”,不仅大王要亲征,王后妇好也要领军征战。
嗀占卜了“王自征”后,又问了“令以示先步?”
示乃神主,是宗庙中代表了先祖的神物,“令以示先步”是指是否令人带着神主先行。
毕竟神主乃是先祖化身,只能恭敬待之,快不得,但若是落后大王太多,大王要祭祀时没有神主那就更糟糕了。
嗀跟随在大王身边,自然知道了大王想要突袭土方,便占卜“贞:今载,王探伐土方,受有佑。”
选中了主将后,占卜“贞:沚瞂称册,王比伐土方受佑”等,任命册封了沚瞂,和妇好、戉三位主将,各领三五千人,便带军出发了。
嗀作为大王不离身的近臣跟随,姮作为嗀的亲随,也跟着大王深入敌境,很快就“获征土方”无数。
这是她第一次上战场,亲眼见到无数人在眼前倒下。
大王准备将俘虏的几百羌人用作人牲祭祀。
嗀、宾、争等贞人忙碌着,姮和暨白静侍一旁,有些呆愣地看着龟甲灼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戊子卜,宾贞,惠今夕用三百羌于丁,用”
只是简单一句卜辞,便决定了三百人的性命。
暮时,整个营地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营地中央,一座石块堆砌而成的祭台高高耸立,三百羌人俘虏被押解到祭台前,手脚被缚住,师长兵士手持长矛,大声呵斥着,让羌人跪倒在祭台前。
“伐!”
几百羌人拼命扭动着身体,却在一瞬间都被伐去了头颅,长刀落下,鲜血如泉涌般喷出,溅射到祭台周围,几百颗头颅滚落在地,有的眼睛还大睁着,让人不寒而栗。
姮的双腿一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暨白一直注意着姮,此时悄悄挪到她的身边,用自己的身子支撑住她。
祭祀还在继续,鲜血汇聚成溪,散发出刺鼻腥味,大巫们继续围绕祭台跳祭祀舞。
好不容易等到祭祀结束,暨白连忙抱起姮,匆匆离开了祭场。
姮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为大王祭祀人牲占卜后,几百上千人被砍去了头颅。
祭祀结束,她坐在大王的宴席上,打开案几上的簋,里面竟然是一个人头,已经被烹饪蒸熟,端在她眼前即将被享用。
姮吓得大叫一声,将那盛着人头的簋从案上拂了下去。
暨白见她昏迷中口中还不停地喊着“拿走!拿走!”,便知道阿姮第一次直面这样大规模的人祭,被吓到了,顿时心如刀绞。
嗀忙完以后,见到姮脸色苍白如金,本想将暨白撵出去,但看到姮紧紧抓着暨白的手,又对上他真切忧心的眼神,叹了口气,“阿姮太过心善了。别说人牲,就是牛羊,用的牺牲多了,她都要不忍心。但是她如今已经十六岁,应该能受得起了,不然以后怎么为大王占卜祭祀?”
暨白落在姮身上的目光越发怜惜柔软,“我会劝慰她的。”
“你叫暨白?”嗀忽然在榻前坐下,看着暨白,“倒是比你兄长知些礼数。但我劝你,最好不要和阿姮走得太近,对你对她都没好处。等她醒了后,你就走罢!阿姮这里我会派人照顾。”
暨白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嗀也没再多说什么冷言冷语,他不喜暨白来找阿姮,但他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能有人这样真心待阿姮,他心里是为阿姮开心的。
姮醒来后,暨白小心喂了她些饭食,不经意间说起,“那些人常常劫掠商人和田地,如今大王杀了他们,不仅是为咱们商人报了仇,还能取悦神灵,你不必为他们伤心。”
姮有些不太清醒地头脑沉默了好大一会,才说:“可他们是人啊!”
暨白拿着匕匙的手一顿,看见这些异族被砍头,他也会有兔死狐悲之伤,但却不会为了他们自抑,便只能生生转移话题,“大王当真爱重王后呢。前日王后妇好有龋齿,吃东西老犯疼。大王就让哥哥占卜了一下,问是不是先妣甲对她不满意。然后还特意为王后举行了一次禳除灾祸的御祭。”
姮知他心意,也不愿意自己陷在那种情绪里出不来,便接着他的话说:“不错,王后勇猛果敢,性子又沉稳,是个极有魅力的人。大王爱重她也是应当的。”
“爱一个人,也不必她有什么本事。她即便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也会让人喜爱,让人想把全世界的东西给她。”暨白忽然说道,看着姮的眼神仿佛不见尽头的深潭。
不知为什么,姮心口有些热意,赧然地转过头去。
“人总归是要有些本事的,别人爱不爱的,有什么关系。”
姮虽然照旧和暨白说些笑闹的话,但自此以后,她再见到暨白,就不是小时候将他看作同学时的心情了,总是会脸红心跳。
天冷了后,姮将那只白狐皮做了裘巾便自己戴上,没提给伯父嗀的话。
两人虽没有挑明,但是郎有情,妾有意,自然时常在一起相处。
渐渐地,嗀也知道了,这两人似乎互相有意。
有一日,嗀非常自然地提起,“听说你和暨白走得很近?”
姮早就认为宾处事不行,和暨白无关,不应该迁怒到暨白身上,如今即便和暨白相爱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便大方承认了。
嗀失望地看着她,没有如姮猜想的骂她,而是叹息一声,语气黯然,“我在宫中拉拢许多人孤立宾,结果到头来,自己的亲侄女先与宾的弟弟好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是这一句就让姮白着脸,不知所措。
倘若伯父嗀打骂她,姮能理直气壮地对抗,因为她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事情。但是嗀既没有打骂她,也没有阻拦她,她就有些歉疚了。
想到伯父嗀将自己从小邑带到宫中,找人在宫里处处照顾自己,在大王、王后面前让自己露脸博个前程,谆谆教导、细细给自己讲道理,点点滴滴浮现在脑海中。
她还这样让他失望,实在是……让人愧疚难当。
因为这样的心情,她再见到暨白时,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她知道暨白没有做错什么,她也没有做错什么,但是一想到伯父会收到消息,知道自己又与暨白相会,就让她窒息得无地自容。
暨白一连几天去找姮都没有见到她,一开始他还以为阿姮忙着做事,次数多了,他才反应过来,她应该是故意不见自己的。
暨白又去找了她一月有余,托人带话,送东西被退回,终于确定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她,让她彻底不想见自己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阿姮无论如何也不见他,不告诉他,便只能去找大王不要了还能用的龟甲,一条一条占卜,让神灵告诉自己究竟是哪一点没做好,惹了阿姮的怨。占卜过的龟甲堆集了整案,他也没有占出结果。
直到一日大祭,所有贞人都要为此忙碌,姮才不得不与暨白相见。
姮一身素白长裙,头发整齐挽起,低头机械地摆弄着龟甲,直到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她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去,眼前人果然是暨白。
他贪婪地看着她,露出一个温和笑容,“阿姮,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见面了?”
姮沉默片刻,才苦笑一声,“暨白,我伯父与你哥哥……说是势同水火也不差了。咱们本就没有交好的缘分。”
“只是因为你伯父么?”
“只是因为这个。我不想让伯父伤心。”姮还是狠了狠心,将心中想法说了出来。在伯父和暨白之间,她还是选择疼她爱她,血脉亲缘无论如何也斩不断的伯父,而不是短短相爱不过月旬的暨白。
“我明白了……”暨白强颜欢笑,“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就好。阿姮,你不想伤嗀大人的心,也不必避着我,无论在哪里,你都是自由的。我不会让你为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