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开了以后,暨白的落寞虽然遮掩不住,但到底没有再纠缠她。
姮心里却更难受了,终于鼓起勇气要问一问伯父,究竟是什么事,让这两人间有如此大的仇恨。
“宾这种人,就不该得到大王重用。仗着自己有些能耐,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不给别人留一点后路。”
嗀滔滔不绝地说了他许多坏话,到底也没有说明,到底是什么事让他们结仇的。
姮只知道,她曾见过伯父嗀贞卜的两条卜辞:“嗀贞:我其巳宾,乍帝降若?嗀贞:我勿巳宾,乍帝降不若?”
在同一个龟甲上,第一条是说,如果大王将宾罢免了,上帝就会降下福报。第二条是说,如果大王不罢免宾,那么上帝就会降下灾祸。
倘若占卜结果为“是”,伯父便能拿着这龟甲去找大王,让宾失宠倒台。
还有一条“辛卯卜,嗀贞:我勿巳宾,不若。”,卜问宾是否已经被大王免职了。
不仅有她伯父,她还见过争的卜辞:“甲戌卜,争贞:我勿将自兹邑嗀,宾巳,则若。”意思是说,争与嗀商量着,只要罢免了宾,就万事大吉,天将降祥瑞。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大的仇,姮还是为暨白说了句公道话,“伯父,宾的确为人刻薄,但是暨白人品还是不错的。不能因为宾,就迁怒暨白啊!”
“暨白是他的弟弟,性子自然与他一类。你看暨白在宫中有朋友吗?还是和他哥哥一样,孤僻得很。”因为知道姮最近没有和暨白来往,嗀还算有耐心。
姮听到伯父这样评价暨白,顿时有些苦笑不得,“因为宾的事,别人都不和他打交道,他哪里来的朋友?这不是倒果为因么?”
“人都是相处来的,在宫**事这么久,总该会有几个朋友,他没有,说明他就是有问题。”
姮一时无言以对。
等到嗀走了以后,她突然反应过来,她这个朋友就是被强行拆散了,若是宫里人都如她这样,与暨白相交就会被家人阻止,暨白怎么可能会有朋友呢。
攻伐土方之后,大王开始征讨对奚与沚之间的巴方。
五月辛卯日,大王将商军分为三支,统帅沚瞂为前军,妇好为后军,大王自己则为中军。三支部队精密部署,协同作战。
四十天余后,辛未日,与巴方交战。
巴方凭险拒战,商军强攻不利。于是大王让前军沚瞂负责诱敌,后军妇好配合沚瞂,埋伏在西边,大王待敌于东边。交战之时,沚瞂先把敌人引诱出巢,大王的王师锐卒见机自东向西,发起猛攻,将巴方赶进西面的妇好伏击圈。
妇好此时已经怀有身孕,却挥舞着大铜钺,带领一万人马,从麾下伏兵突然间杀出来,巴方猝不及防就被歼灭。
王后大胜,大王大喜。
大喜之下,就要大祭。
虽然如今行军在外,但贞人们早就请了“示”,想祭哪位就祭哪位。
嗀将祭祀前占卜的事交给了姮,姮以前占卜过多次,没怎么思考,便占了“其将妣甲示宫,于东官?用。”
一切准备妥当,因王后妇好掌管占卜之事,虽然其怀孕快要生产,还是来视察祭前准备工作,这一检查才发现了个问题。
本是要祭祀先妣庚的,姮竟然刻成了妣甲!
这可是个要命的错!
因为以前姮已经独自占卜过许多次,都没有出过错,而这次祭祀匆忙,嗀便没有再复核一遍,自然没发现。
他没有发现,竟然被王后发现了!
嗀心中一惊,便跪倒下来,恳求王后宽容一次。
姮一则是因为这次祭祀用到人牲又有上百,二则思考着暨白的事有些分心,若不是被王后发现,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出了错。
见到王后发现,伯父为自己求情,她也赶紧跪了下来。
妇好却没有责备她,“你如今几岁了?”
姮见王后声音温和,忧惧也去了两分,“回王后,小臣如今十七了。”
“十七岁,真是年轻呢。”妇好感叹了一句,“我见你写的字不错,规范秀美,日后定大有前途。但是占卜之事,事关神灵,不可轻慢。你既做错了事,我便罚你十鞭,让你得个教训。日后切记勿怠勿忘,慎之又慎。你可心服?”
姮连忙感恩拜服。
要知道,她今日所犯之大罪,可谓是藐视先祖,给个宫刑都不为过,若是被大王发现,或许连命都保不住。只是被罚十鞭,咬咬牙捱过去,这事便算彻底了了,日后她还是能在宫中大王面前行走,前程还在,这怎么能不算宽恩呢?
但这十鞭,对她来说也不容易,好不容易捱完,身上血肉模糊,没几片好肉了。
“姮贞人,这是王后赐下的巫医和药,你先好好修养罢!”王后身边的宫人送来了一位巫医和药,勉励几句才走了。
姮谢了恩,但心态上已经与刚入宫时不一样了。
宫中大王常用人祭,想要交好的朋友还要顾及各种人情关系,在宫中还不能有差错,今日是遇到了心善的王后,才只领了十鞭子。但这十鞭子,就足以要了她半条命了。
姮躺在榻上胡思乱想,睁开眼就看见了暨白通红的眼睛。
“阿姮……”暨白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怕弄疼她,“可上了药了?”
伯父已经派了人来,自然给她抹了药,姮便点了头。
“阿姮,以后我帮着你,再不会让你这样受罚了。”
这教训她吃上一次就够,以后再不敢在祭祀时分心了。姮在心里默默想。
“阿姮,以后我要时刻在你身边,倘若再有意外,我替你受着。”
姮惊得身上都没有那么痛了。
“阿姮……”
姮便听着暨白的喋喋不休睡着了。
大王和王后彻底解决巴方后,王后妇好突然难产了。
自从王后那日将她的事轻拿轻放,饶了她一命后,姮便彻底信服了这位王后。王后平日待他们这些贞人就很仁德宽善,此时难产,姮自然也很担心。
只是大王和巫医围在王后旁边,姮只能远远地看着,听着王后生产时嘶哑的声音,满脸焦急。
暨白握住她的手,“大王和先祖会保佑妇好的。”
姮还是紧张地望向王后生产的地方,妇好已经生了一天一夜了,若是再生不下来,不仅孩子有危险,她恐怕也会有危险。
见姮这样焦急,暨白心里也不好受。
“阿姮,我进宫前曾见过产妇用了一种草,对产妇有些益处。你等着我,我出去找一找。”暨白没来得及等姮说话,咬咬牙转身就向营地外跑出去了。
此时天色已黑,姮往里看了看正在生产的妇好,又往外看了看几乎看不到身影的暨白,心中担心更甚。
产房中王后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姮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往外看去。
不知过了多久,暨白终于回来了,姮这次稍稍松了口气,本想嗔怨他几句这么晚独自出门,却见他气喘吁吁,胳膊上在渗血,衣衫也被划破了好几处。
顿时心里就只有担忧了,“你胳膊是怎么回事?”
“这个不打紧,”暨白咧开嘴,“我采了一种草,家乡称之为益母草,或许会对王后有用。”
“好。”姮也知道事态紧急,正和暨白往里走时,突然听到产房中巫医的声音,”生了!生出来了!”
只是这惊喜的声音没持续多久,便传来了压抑的悲泣声。
有宫人抱着一个女婴出来,那女婴不哭不闹,毫无生气,仔细看去才知是个死婴。
姮呆立在原地。
隐约还能听到大王的声音,“王后,你于朕而言,比孩子重要得多。孩子以后还会再有,余只要你好好的。”
暨白见姮不能自已,也拥住她,轻声安慰,“阿姮,大王说得对,王后还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姮缓缓点头。
经过这次事,她也想开了,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那些争权夺利,别人看法通通都不重要。
既然暨白待她真心,她对暨白也有意,又何必浪费时间,将生命空耗在别人的喜好中呢?
伯父待她好,她日后也会回报伯父就是了。却不该为了听伯父的话,和自己的爱人错过。
因不再想着遮掩,姮便和暨白走得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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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妇好休养好身体后,没多久便和望乘、侯告等师长随大王出征下危。最终妇好擒获了下危的首领,下危举族成为商邑子民。
只是下危之役后不久,王后便病倒在榻,大王非常忧心,多次贞问,问是否是先王小乙魂灵作祟,降灾祸于妇好。又问“贞:妇好不其死?”。
但是在姮看来,还是上次王后难产后,心情悲痛没有恢复,便又开始了长期征战,积劳成疾。
因姮整日担心王后的病,暨白几乎时刻都跟在她身边,安慰她,更怕她分心之下出了什么错。
哪怕姮说过自己再不会做事分心,他也不放心。
嗀终于有一日悄悄跟她说,“我和宾的矛盾,一方面确实是因为和他互相看不惯,但更多还是做给大王看的。我劝你不要和暨白在一起,也是不想惹大王生疑,否则对咱们家,对暨白家都是大大不利的。”
姮这才明白,为什么嗀和宾都是大王宠信的近臣,却将矛盾闹到宫中人尽皆知,原来是故意做给人看。
便是为两个家族计,他们也不该在一起。
但此时两人已经情深意浓,没法子再像上一次那样痛痛快快地分开了。直到王后妇好故去。
大王悲痛欲绝。
姮伤心之下,突然想到了自己和暨白的出路。
大王舍不得妇好,便将妇好葬在了宫中宗庙附近,姮和暨白商量后,便自请为王后守陵。
他们两个虽然是宫中难得培养出来的贞人,但妇好在大王心中地位极高,他们也不是大王平日离不开的贞人,有这样两位贞人为妇好守陵,大王自然舍得,便应允下来。
姮和暨白在宗庙为妇好守陵,虽然不如伯父嗀那般能够参与政事,却也远离了宫中是非,又有嗀和宾的暗中照拂,倒也算安身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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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武丁(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