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喜欢读小说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对人好奇。
现实中的人都能在小说里找到差不多的角色。
而式凉的感情,他的自我审视,比海伦读过的小说要复杂深邃(尽管海伦没读过多有深度的小说)。
海伦想知道更多,但式凉自认已说无可说,就此回去了。
他走后,海伦漂在水面。
阳光,波光,轻风,还有喧嚣的虫鸣,听斯兰说话时还没这么刺耳,此时却像在他脑门响着。
调整了一下呼吸,他让自己沉下来,躺在太阳直射不到的水底。
隔水看这个世界,树变得很远,天变得很近,晃晃悠悠地,好像即将披在树上,而虫鸣似是从云中发出了。
他想如果不是这疼痛、思绪和陌生的感情,自己可能会融进水里。
维奥拉到底爱谁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了。
现在回想,他们认识的时间短,相处得有限,理解也不太谈得上。
海伦对他最深刻的记忆是那具在礁石间正被海鸟啄食的破败身躯。
他生前海伦想过为他变成人,马上又觉得荒谬。
明白过来维奥拉的死是为了保护自己,他感动、愤怒,深受震撼,也隐隐为自己有所保留的爱于心难安。
小说里和现实中的人经常感慨人生短暂,却又用各种方法打发时间,好像唯恐它很长。
人鱼则压根不会思考什么短长,不筹划未来,也从不回忆过去。
倒不是天性健忘,而是无法持续专注于某事,产生的情绪也很易逝。
海伦从小就和族人们不大一样,他有很多幻想,有时也会无聊,好奇一切,问题很多。
族老说他得了“思虑病”,云卷云舒,潮涨潮落,世间万物来来去去,没什么可思来想去的,没什么好念念不忘的。
动用禁术时,他在对抗本能,他想要铭记,想要痴狂,想要那些因维奥拉而生的情绪永垂不朽,为此他做出了无可挽回的选择。
这个选择中爱的成分存疑。
他终究是人鱼,无法深爱也无法执着。
但把对维奥拉的印象锚定在那个可怖的场景,是对他的可憎扭曲。
斯兰谈及他的爱人,寥寥数语,海伦就觉得那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他们肯定有着很多美好的回忆,爱意才能如此渗透记忆,顺着语言规整的缝隙流淌出来。
他也从未如此清楚地认识到,关心和爱的距离有多远。
斯兰关心他,也关心别人,谁跌倒他都会扶。
如果斯兰对他有接近喜欢的在乎,就不会有空了才顺便履行看海的约定,他开始调查后也不会疏远他,逼他离开。
斯兰永远不会像舞会上的那些人一样,见了几面就对之山盟海誓穷追不舍;
也不会像小说里那样,有契机相处就与之坠入爱河。
想得到那个人的爱,不仅要跟他处于基本相同的精神层面,还得拿出同等的爱来交换。
像他那样的爱……
又来了,不止刺痛,心里空落落的,又仿佛被重压着有种紧缩感。
一只橙黄缀以黑纹的蝴蝶飞过水面,姿态轻娴。
不久起了风,云被抽打着向前跑,补上空位的云越来越厚。
闪电将远方的天空劈裂,骤亮后的那一会儿整个空间恍惚黑如晓夜,雨点零星掉下来。
雷声震撼着建筑的玻璃,树林助阵雨声。
密集的雨点殴击着水面,池水如同被煮沸了一般。
海伦冒出头,呼吸着湿润的空气,接受倾盆大雨的拍打。
雨帘几乎模糊了周围的一切,雨滴砸碎在瓷砖上,四下飞溅的细水珠让地上起了一片雾。
雨声掩盖了所有,他肆无忌惮地在水中翻腾,高高跃起,返身撞上池底,下次跃得更高,高到足以瞥见林子**的尽头;
跳够了,他围绕池壁前进,一圈又一圈,带出巨大的漩涡,池水溢出去又流回来。
最后他漂在自己搅乱的池水中,闭上双眼,放任自流。
夜里他睡得并不安生,感到雨停了一阵子,黎明时分又下起来。
即将中午仍是中雨,没有停的迹象。式凉今天应该是来不了了。
海伦在水里胡乱撒了会儿欢,突发奇想,顺着满满的池水滑上了瓷砖。
沿着池子蛄蛹了一大圈,他视野里出现了遮阳棚脚、椅子腿,伞尖,还有穿着短筒雨靴的腿。
“要变成虫子了么。”式凉自言自语似的说。
海伦翻身扎进水里。
“不是!没有!”愤怒的反驳化作一串大泡泡吐出了水面。
听到式凉笑声,不知怎的,他也笑了出来。
因为下雨,式凉没带专业书,拿了一些鱼骨,还有一个盒子。
式凉把东西放在小桌上,把海伦抱到躺椅上。
头一次碰到他尾巴,坚硬、凉滑,带着薄薄的透明粘液。
离了水,鱼尾的蓝便淡得接近于无,突出了银白,阳光下流光溢彩,宛如一泵凝固的水银。
这个有火烧痕迹的木盒子是在原主那找到的。
里面是一些信件和黑白照片,一串干花,几个贝壳和珊瑚。
海伦边嘎吱嘎吱磨牙边看。
无论爱与不爱,他们都缔结了婚约。
当初他完全不知道陆地上人类的婚约意味着什么。
维奥拉是知道的,并为此付出了代价。
“他说他不喜欢拍照。照出来的不像自己。我也不喜欢。”
人类的留影技术总会引起他的疑虑。
照片上维奥拉还未成年,斯兰也是个小男孩,莫名地嘴巴用力,带着孩子性的自我中心的偏执劲儿。
而维奥拉婴儿肥的脸挤出僵硬拘谨的笑容。
“我还没见过他这样。”
也许他觉得照片里的自己扭捏不够有女子气概,但海伦觉得很可爱。
“幸好他拍了照。”
今后不至于一想起他脑海就浮现出那具可怖又可怜的尸体。
把东西按原来的顺序一样样放回去,海伦关上盒子,看向式凉。
“你不用工作吗?”
“我可以‘养伤’到后天。”
“所以公司离了你也不是不转了嘛。”
“……”有点阴阳怪气,式凉不确定。
“照片上的斯兰和你现在挺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不同。”
面前的斯兰,有种他想象中古老水族的神秘沉稳。
“难道你真的活了几百——”
式凉不想再说自己的事,于是转移话题:
“前段时间参加那么多舞会,无聊了就只会学虫子爬?”
说着弯腰抱起他,走入雨中。
海伦憋着一口气,瞄了眼越来越近的泳池。
“来我主场感受一下我舞技的进步吧!”
式凉感到搭在肩颈上的手臂骤然收紧,手中的尾巴有力地挺动了一下,接着他身不由己地整个被池水淹没。
及时屏住了呼吸,忍着冷水钻进耳朵鼻孔的不适,式凉睁开眼睛,看到上方阴沉的天色和水色中,海伦明媚如紫阳花的笑脸。
有着那么大口裂竟不让人觉得恐怖。
海伦轻轻甩尾,瞬间来到他下方,推他浮出水面。
换了口气,他又被扯回去。
海伦揽着他的背,脸挨着他的肩,抬眸看他,请求原谅的装可怜的眼神。
本来式凉也没生气,一应由他好了。
海伦带着他在水底自如地旋转回环,轻灵敏捷得仿佛摆脱了重力和阻力,宛如一汪有自主意识的水。
尾鳍滑过式凉脚面时,他才发觉雨靴掉了。
海伦携他游刃有余地躲过池壁和两只四处乱漂的靴子,时而有韵律地摇摆,时而绕着他游动,激起雾一般的气泡;
式凉在如梦似幻的泡沫中和海伦掀起的水涡中漂游。
当海伦穿过逐渐消隐的泡沫游过来,式凉抱住了他,不免叹息地抚摸他的头。
因为体会到他在水中是何等自在畅快。
而这个泳池于他,好似猎豹被关在一个堪堪够伸懒腰的笼中。
陆地上的他是被折断了翅膀的蝴蝶,失去双翼的鸟。
海伦没玩够,以为他累了,不舍地送他回到池边。
式凉浑身湿透,也就没必要躲雨了。
他拧滴水的衣角时,海伦把雨靴拿到他旁边。
“你到伞下去。”
式凉不明所以,拎着雨靴过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歌声,又或者叫声?
任何形容的语言在这天籁之声前都会变得无比贫瘠。
他身上的水开始凝聚成肉眼可见的水珠,脱离出来。
正当此时,不知是歌声令天空为之动容,还是神秘的巧合,一丝阳光钻过云隙,穿透细雨。
歌声停止,他像没沾过水一样。
而分离出去的水团落在海伦手上。
雨近乎停了,海伦咳了几下,把水团放进池中。
“无法肢体接触的情况下,就需要吟咏魔法咒语。”
式凉仰望渐渐放晴的天。
“所以你们会像歌舞片一样边唱边攻击?”
“很奇怪吗?旋律就是我们的语言啊。”
式凉笑着摇摇头。
“人鱼出生之际会经过全族歌声的魔法礼赞,强化身体,并赋予世间至高的水性。而死后身体会立即分解,化为泡沫。”
他们一起看的那本古籍中有提到,笔者不知这个现象的原因,却以此论证人鱼没有灵魂。
“人类文化里的灵魂,我们也有对应的‘灵’的概念。”
海伦终于可以一吐为快。
“人鱼认为每个生命独特的灵都来自天上,那是魔法的来源。所以若非在热烈的感情中有了某种生命感召,人鱼不会繁殖。可人繁殖后代的理由看起来没有一点灵魂。”
他有意识以来,族里一直没有新生命。
“人类把躯体的传承当做全部,还说人鱼没有灵魂。”
“的确是一种人类中心的思考方式。”式凉目光移向因气愤而眼眸灼亮的海伦,挑了下眉,“主要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幸运,能和人鱼做朋友。”
海伦尾巴尖翘出了水面。
午后慵懒的太阳驱散了乌云,映着绿树的碧水之上,他在金黄色的空气里浑身缀满碎钻似的闪着光。
剩下的两天病假,式凉每天来待会儿。
最后一天式凉问他:“三天后你想让我在场吗?”
“你不害怕吗?”
式凉摇头。
“那来陪我吧。”
海伦指尖描着鱼尾鳞片的纹路,就是从这开始他每年为期半个月的酷刑,他触犯禁忌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