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接受了现实,海伦以对方的立场看,式凉是在与自己完全无关的纠纷中被自己帮助的人重伤。
海伦是怎么变成的人,式凉是怎么进入另一个人身体,这些互相无法理解的神奇之事,没人提起,可能也说不清楚。徒留海伦无尽的虚无和惭愧。
“我在成为这个人之前做了该反省的事。即使我想悔过、赎罪也找不到对象,虽然我也未必想。”
式凉拆下绷带,把衣服整理好。
“比起你找不到复仇的对象,我又让多少人的复仇之心落空了呢?”
他杀过人,不止一次,能预见他以后照旧会杀人,哪怕在没那么不可避免的情况下。
他不是没有良心,只是事到如今,良心的存在仅仅提醒他,他在道德上是何处境。
“我作为施害者受伤,你作为受害者的代行人,真希望事情能有这么简单。”
次日式凉带来了海伦平日看的小说。
莱利贴心地给海伦的每本小说都包了防水书皮。
“也要带专业书呀。”
“就去取。”
“明天吧。”
……
池边垫了干毛巾,支起了遮阳伞和躺椅,海伦尾巴泡在水里,趴在柔软的毛巾上看小说。
式凉在椅子上吹风、发呆。
魔法加速痊愈之前,式凉已经把这几天的工作推了,没必要上赶着再把事找回来。
放出海伦生病不能见人的消息之后,珠宝绸缎珍果鲜花比海伦谢绝社交那段时间更频繁地送来庄园——诺亚也来过一次,礼貌询问海伦病情,顺便把车换过来——可以想见,外界各路人马会如何打听。
式凉连莱利的追问都烦。最清净的地方反而是海伦这里。
海伦偶尔读到不懂的生词、概念或情节问他。
相安无事小半天,海伦又看到了令鱼困惑的段落,摇了下尾巴尖,掀起一些水到半梦半醒的式凉脚边。
“为什么交'配的描写看起来像是女人支配男人。”
“你看的什么小说?”
“女主对男主很粗暴,起贬低的绰号,最后说爱男主。这种支配的性'交是因为爱。而支配对应着权力,权力取决于暴力……如果他们的爱不是假的,那么这两个人类相爱的交'配是暴力。如果他们的爱是谎言,这种性'交是激情还是犴情?”
逻辑满分。
“随便什么差异都能让人进行阵营划分。立场分割之后就开始争权夺利,哪怕资源充足都是如此。因此两种性别的人互相依存,同时也相互对立。”
天渐渐热了,式凉坐起来一点,让风从椅背和他的衬衫之间穿过。
“交'配行为本质上是一种肢体冲突,和身体能力有关。爱则是一种精神能力。即使同样身家背景,人和人之间的身体和精神发展程度也很难趋同,以致爱和交'配中存在不同程度的不平等,支配、权力关系,乃至暴力,是非常普遍的。”
“这样看来,文艺作品对爱的描述太脱离实际了。”海伦有种受骗感。
“别拿某种理念去套所有情况,还是得具体事件具体分析。”
“我想知道你的。”
“我的?”
上次问他说得含糊,海伦对他的爱人的印象还停留在维奥拉,即使解除误会也无法树立起一个新的形象。
“你的爱人,你们的爱情,还有性'交。”
系统在空间冷汗都要下来了,只能赞海伦一句无知者无畏。
“为什么不说话?”
“不知从何说起。”
式凉揉了揉头发,倒不是尴尬,而是自己也觉微妙。
“手术之后那几天,我总是想到他,可能因为他临终前也成天那么病怏怏地躺在新婚时我送他的那把椅子上。”
“你们结婚了……”
“我大概说起来就停不下了,你真想听?”
“特别想。”
“从什么讲起?”
“告白。”海伦看小说最喜欢这种场景。
“我的爱人给我下毒,差点杀了我。他向我坦白投毒的同时表白。”
“你原谅他了?”
“并花了十分钟左右接受了表白。”
海伦疑惑歪头。
“他喜欢我,我们在一起于我而言没有不方便。”
“所以你就近似于,帮他个忙?”
“当时是的。”
海伦记得他说过,在一起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爱。
“没来这里前我已经失去他很久了。但我最近才想到,也许早在接受他的时候,我就是喜欢他的。初见,就对他感兴趣了。”
“所以你在没意识到自己对他有特别感情的情况下和他□□的吗?”
“我们新婚那晚,由于彼此都无经验,又是同性之间,不太会……”过后花了些功夫克服障碍姑且不提。“虽然失败了,谁也睡不着,我们喝酒、行酒令、下棋、对诗,轮流剪烛芯,聊了一夜的天,无话不谈。”
式凉说着,嘴角怅惘的笑意转瞬即逝。
“往后日日如此,未有腻烦,直到他病逝。”
海伦下巴抵在书缝间,怔怔出神。
“他说他坏事没少做,阴德有亏,这样死算好的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竟让我活个没完。”
“你没什么不好。”
海伦合上书,把肩膀浸到水下。
“就是太迟钝了。”
“外界往往是不可控的,所以我至少要能控制自己。”
人戒不掉一日三餐,他戒不掉所有情绪,可灵魂终究需要。
但他可以让自己对情绪的需求降到最低。
这种迟钝算是压抑情绪的后遗症。
“我还规划自己什么时候怀念他,什么时候忘记他……这个世界一直有人催我结婚,我从未考虑过。”
式凉盯着脚边被蒸发了大半的水渍。
“我渐渐弄清楚了,原来我以为他在等我。不是生病的他,也不是健康的他,不是年老的他,也不是年轻的他,就只是——他。他不会在任何地方,但就是,在。”
海伦从水中浮出一些。
发情的痛是从尾椎蔓延的痒痛,而他刚才却感到心尖被什么扎了一下。
“我潜意识还觉得,他的生命是被夺走的。他因病慢慢枯萎、凋零。你看果实坠地,落叶挂霜,不会认为是冬天夺走了秋天。这个想法幼稚,可是这种感觉挥之不去。”
这时他会想起那些被自己夺走的生命,有些令人惋惜,有些则不。明明本质是一样的。
“我没法下任何定义,无论对他的死,还是对我们的感情。我记得和他相处的每一个瞬间,仍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也不大清楚他的想法。大多数人的行为模式不难预测,所以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包括我自己。算是他打破了这种傲慢。我没告诉他我多少过去,可是他了解我的程度还胜于我,我从没和一个人如此亲密过,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如果没有这段经历,他说不定可以一直延续在那个世界的行动模式,在能够自保的范围内激进,浮浮沉沉但终会抵达世俗成功。
对人性及人世秩序规则的理解进一步趋于固化,不同的世界都会被过成一样的。
然而新鲜的感情体验让他的世界产生了变化。
但内在秩序动摇可以是刷新灵魂的条件,也可以是心灵失衡的前奏。
“但是,如今我心中的他,我眼里我们的爱情,必定不是完完全全的他本人和他眼里我们的爱情。我想,爱是发生在活人之间的,两个人相处时共享的那种氛围、那种无声交流是爱情,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不过是爱情的幻想。如今我对他的爱只是一种惯性,是子弹出膛后在空气中萦绕的硝烟,是试图捕捉爱情氛围的徒劳的怀旧。毕竟,我找不回和他在一起时我的样子了。”
脱离在式凉心中属于他的那个世界,仿佛毫无理由地被放逐出了故乡。
带着糟乱的心情去到糟糕的地方,于是他有了让事情往最坏发展的冲动。
“我所拥有的他唯一的遗物,只剩这些隔了无数春秋的久远记忆。同你讲起,就好像把这件遗物细细擦拭了一遍。”
他断断续续说得很慢。
海伦望着陷入自己思绪的这个人。
一边是欣欣向荣的树林,一边是融合了自然风格的古典建筑,春和景明,姿态悠闲语调平缓的人披着阴影,身上不时闪烁过水的反光,整个场景像一幅线条柔和、笔触梦幻的水彩画……为什么感觉如此荒芜?
这样说自己的事,实在是新鲜的体验。式凉从躺椅下捞起水杯,抬头见海伦直挺挺在自己面前,红肿消下去一点的眼圈又红了。
“要是我好奇心不那么重,就不会和维奥拉相遇,斯兰不会杀他,我不会是现在这样,或许你也不会成为斯兰,离开有你爱人的世界……”
式凉忍俊不禁:“你不如去怪当初让人类和人鱼分支的祖先。”
痛失挚爱,永别故乡,复仇落空,失却生命的意义,厌弃身边的世界,还有忍受身体的痛苦……如此轻巧地把它们一一列举出来,好像这些痛苦辛酸也就这么过了。
可是并非如此,式凉经历过,所以知道,记忆不会放过它们,被回忆渗透的事物,感觉是一倍、三倍、五倍的叠加。
哪有那么容易释怀。
“往者不可谏,来者亦不可追……”
“那是什么语言?”
“我的母语。”
“什么意思?”
“还是我偶然听到的诗人的这句话比较合适——单纯的痛苦和绝望是无用的,重要的是原谅,无论原谅别人,还是被别人原谅。”
海伦若有所思地在池中游动。
一甩尾,碎金波闪,五十米的泳池就到了头。
“说到底,人有什么神秘的呢?饿了就想吃,渴了就想喝,困了就想睡,累了就想歇着,委屈了就想哭,开心了就想笑,闲了就想有事做,孤独了就想找人说话……这些东西倒错,想法就多了。想法一多就想找个意义和解答,找不到就绝望。
“单纯的绝望又有什么用处?我们有限的智慧所产生的思考,也不足以使我们绝望。就姑且这么活着吧,原谅那一切,假装宇宙尽头有属于我们生命的一份报偿和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