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着血色的泳池水位开始下降。
海伦游到池边,爬不上来。
式凉拉他上来,用浴巾裹住他,扶他坐上轮椅。
“还行。”
捱过这次一年不疼,海伦还挺开心的。
“没我以为的疼。”
式凉亲眼见证他鳞片脱落,盆骨变形,整条尾骨裂开,淋漓血肉包裹起一双崭新的腿。
他不是逞强的性格,大概发情期一直忍痛,疼痛阈值变高了。
“真的没办法了吗?”
既然某种力量让这种变化短期内来回反复地发生,应该也有机会停止,恢复他作为人鱼的机能。
“禁术在海里都没几个人鱼知道,陆地上就更找不到解除的办法了。”
海伦慢慢擦干身体,想了一下。
“发情期的痛苦倒是有法缓解,你肯帮我?”
“可以。”
海伦只是开个玩笑,闻言瞪大眼睛看他,他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那我要期待下次了。”
莱利在林外的小路焦急徘徊。
见海伦窝在轮椅里,由式凉推出来,他跑过去,抱住海伦,不敢用力。
感到莱利在自己颈边颤抖地长舒了一口气,海伦安抚地拍拍他的背。
过后式凉一有时间就翻阅文献古籍,和赫伯医生通话,连带海伦去复诊的频率也高了。
有天海伦问了出来:“原来你说的帮是指寻找对人鱼起作用且无副作用的止痛药?”
式凉从铺满医学典籍和海洋生物图鉴的杂乱桌面抬头,之前的设计图草稿从手边掉落,他反手按住:“不然?”
“我以为你愿意在下次发情期和我做呢。”
“要是配不出药就那样吧。”
式凉说得轻巧且没有多余感情,海伦歪头,很是不懂。
不是没有人向斯兰示爱,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都拒绝了。
海伦预感自己若是采取什么行动也会是一样的结果,说不定还又要被冷一段时间。
不过他们关系比以前近了,保持现状也很好,当下还是专心学习。
海伦刚举起膝上倒扣的书,就听他问:“千国博览会明天开幕,想去玩吗?”
不是第一次学走路了,他再过几天就能行动自如。
还有一个半月就要考试了。
“你去吗?”海伦问。
……
千国博览会召开当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晴而不晒,热而不燥。
天空飘着热气球、横幅、彩片和黑烟。
地上满是压力阀、黄铜、钢铁、齿轮、污水和灰尘。
各个国家不同人种的访客,穿梭于大大小小各色新奇发明展位之间的通道,农用整地自走机,自动散步机,单人飞行器,机械蜻蜓……
场地内过于火热,人在其中流汗不止。
鞋履带起的灰尘让人恍惚置身黄昏,各色机械和人散发出复杂的气味,人们大多用布绑住了鼻子。
海伦则蒙住了自己下半张脸。
莱利提醒他不要把脸靠得太近,随时会有蒸汽喷出来,他压了压头上的风帽,扫视四周。
发现斜前方新型电焊器的展位,斯兰在和一位戴着高礼帽的绅士说话。
那是便装的乔安。
式凉保持着余光能看到海伦他俩的角度,和乔安寒暄着,没一会儿几个脸熟的器械商也来打招呼。
他能瞥见海伦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展位研究产品,莱利不时与他嘀嘀咕咕,然后诺亚出现了。
既然有她在,式凉便专心谈生意。
这里每分每秒都有订单成交,她会分神陪两位男士,目的很明显。
虽然一开始他们有点不愉快,发情期的意外过后诺亚也无表示,现在看来他们终究续上了缘分。
海伦不知道莱利在害怕什么,但还是陪同他和诺亚游逛。
过后问起,莱利犹犹豫豫地坦诚,他不相信诺亚那样的女人会看中他,说不定是要借由自己认识海伦。
“他喜欢你,这还不明白吗?”
莱利只是羞涩又辛酸地笑了笑。
六月,海伦参加了皇家大学的入学考试。
七月,罗金森爵士诞下一女,亚尔报名从军,一个半月后前往部队。
同时海伦收到了学校让他秋天入学的邮件。
海伦也想知道独自生活是什么感觉,于是申请了宿舍。
开学莱利送他去宿舍,收拾好一切。
校园比庄园小点,宿舍比他的卧室窄,但海伦还是很期待接下来的大学生活。
一周之后,式凉收到海伦电话,开车去接他,没有问为什么。
社交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自恃矜贵,海伦在此之前从没被那样围观过。
男同学则比公馆的夫人们更频繁地问,作为上流社会的淑男他为什么不穿裙撑和胸衣,怎么保养的皮肤和头发……这些毫无价值的问题实在折磨。
有善良包容的同学愿意和他做朋友,但他们也或多或少被社会意识所裹挟。
在反驳老师带有歧视的偏颇观点时,在当众推开不听自己说话的拦路的追求者时,海伦都感觉他们惊慌的眼光,像是要把他圈进一个无形的框里他们才能感到安全。
海伦本打算入学后继续和麦肯学琴,没想到麦肯会和他表白。
他拒绝之后,麦肯说教不了他了。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海伦不甚理解,只觉得烦躁。
“还有二十分钟到,困了眯一会儿。”式凉说。
海伦从副驾驶靠过去,枕在他肩上,心下渐渐宁静。
有课的时候,海伦会走十五分钟乘半小时电车去学校。
式凉给他买了辆车,建议他考驾驶证。
海伦学东西快,精通机械,但唯独不愿意开车,而让莱利去了。
莱利顺利考了下来,接送海伦上下学。
有时放学海伦会带几个比较合得来的朋友一起兜风,吃零食、聊电影戏剧、辩论、说同学老师小话,玩够了再一一送他们回家。
寒假偶尔海伦也会和莱利出门,不过是因为诺亚约他,他恳求海伦陪同。
他们不过就是说话、对视,然后笑,海伦在后座充当摆件,不懂这有什么需要避人耳目的。
平常相处的甜蜜契合也无法让莱利对这段关系持乐观的看法,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幸运能跟诺亚走到最后,所以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们有过开始。
尤其管家,母亲那么盼着他有个好归宿,成不了他会很失望。
海伦无法感同身受地理解他,但想尽可能地帮他。
而他对自己过度的感激和愧疚,海伦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这样?这么活着累不累?
莱利显然没想过。
他和万千男孩一样,作为不被期待的性别出生、长大,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这种性格。
雪一场接一场下起来,没法出门了。
这是海伦在陆地上的第二个冬天,去年在轮椅上渡过,今年雪一下大他就撺掇男仆们一起去玩打雪仗,乱七八糟的雪雕遍布庄园。
其余时间多半用来学习,有时还会被抓去试药。
还真让斯兰和赫伯弄出来了能对他起作用的麻醉药。
但是没有副作用的一针的剂量只能支持三个小时,一天最多用两支。
他住院期间赫伯根本无能为力,是靠斯兰帮助做出了这样的成果?
海伦忽然想起斯兰提过,他故去的爱人是位优秀的医者,大概他因此有些基础,是有信心才放那个话……
现在他可以专心研究造船了。
海伦在念相关专业,学校的进度尚不及他钻研的深度。
式凉想用符阵架构船身。
船只骨架的每一个平面符合符阵的构成,辅以炼金材料,综合起来又是一个立体的阵法。
虽然人们公认符阵最好搭建于平面,立体符阵很难维持、稳定性差、功能也有限。
传统炼成阵为了发挥具体的作用,设计得繁冗,材料需要严苛提炼,省略了步骤炼成阵效果就会变得微弱。
不过海伦的基于魔法感悟的炼成阵打破了这些观念和限制。
计算量极为巨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果也不可控。
材料和零件的强度和船只大小载重密切相关,等比缩小的模型成功,也不代表实物组装出来没有问题,一旦出错就是前功尽弃。
他在独自做这件不被业内看好的工作,海伦倒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有吸引力的目标——
符合船只结构又与炼成阵根源架构兼容,同时考虑适航性、载重、动力引擎,乘客体验种种细节,追求工业力量和神秘力量的完美融合。
春天开学时海伦请了假,在麻醉剂帮助下度过了一个不那么难捱的发情期。
虽然期间式凉整天陪在旁边,但他的注意力全在设计稿上。
一个学期后,海伦告诉式凉他想退学。
“还不如我自己学。”
“我有时候也会去找你学校的老教授请教,你坚持下去肯定能学到什么,而且要去公司就职你需要学历。”
“去你的公司也需要吗?”
“我不建议你来我公司。”
“为什么?”
“按我预想两年后会开始投入建造新型游轮,资金跟不上的话就要抵押庄园贷款,失败了便会一切归零。”
公司破产,庄园易主,就像原本的世界线那样。
“你们人类是这么悲观的生物吗?一个两个都做最坏的打算。”
“除了我还有谁?”
“没什么。我会继续上学,要是你破产了还有我,我养你。”
式凉被他逗笑了。
虽然这不符合世界线。
不过只要他和诺亚在一起,这点变动应该不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