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戬]不渝 第2章 第 2 章

杨戬初听孙悟空之名是从哪吒的口中。哪吒奶声奶气，绘声绘色，将故事讲得跌宕起伏。

那妖猴，不知从何处修得一身本事，恃强逞凶，威逼龙宫夺海藏，搅扰幽冥乱阴阳。一朝被告上凌霄宝殿，玉帝待要捉拿，却下旨诏安，哄上天去当了个弼马温。不期妖猴心高顽劣，嫌官小位卑，反下天去，吵嚷要做齐天大圣。

果然还是玉帝一向之行事，凌人时盛气凌人，窝囊时窝囊到底。玉帝许他做了这个齐天大圣，造册注名，盖府封神。谁知这猴子不知死活，偷吃蟠桃，扰乱仙会。至此，玉帝再也忍他不得，又或许终于师出有名，发兵十万下界铲除妖猴。巨灵神、李靖、哪吒等先后叫阵，复又个个败下阵来。

于是调令发到了灌江口来。

这儿戏般的因由，听得杨戬着实有些啼笑皆非。

官在职、食俸禄，尽管杨戬私心里对孙悟空的刚勇性傲颇为欣赏，却也不曾拒绝，当下点领梅山六怪与一千二百草头神，便听令前往花果山捉妖。

到了那厢见那猴，二郎真君这才略微一怔。

这不就是那晚……不，那百余年间在他府中作祟搞鬼的妖怪？

各行其是，二人也未多言。猴子见到他，仍然嬉皮笑脸，兴奋异常，杨戬实不懂他在高兴什么。

不比那晚点到为止，这番两人放开了比，竟是斗了个棋逢对手、势均力敌。杨戬自封神以来，沉寂了千百年的心性，竟在这场你来我往的斗法中一点点被点燃。

若非半途太上老君抛下个金琢，两人不知还要斗上多少回合。那金琢正正打中猴子脑袋，邦地一声巨响，猴子一个踉跄，杨戬上前将人拿下。押住他时，猴子头晕目眩间竟还回头冲他笑。

杨戬心想：他真不怕死么。

随后之事他未再参与。只听说，太上老君企图拿他炼丹不成，反而任他大闹了天宫，天宫众神瑟瑟待毙，惊动西天如来亲身前来，以六字真言将之压在五行山下。

杨戬在灌江口，听说如此结果，心觉有些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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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天朗风清，夜色沉寂，真君入睡沉眠。

恍惚有人唤他。

真君……二郎真君……

起初飘飘渺渺，听之不明，而后逐渐清晰。

真君……醒醒，真君，请醒醒……

杨戬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立身于一片虚无之中，无天无地，四周虚空。面前一位白衣僧人，面容清雅，慈眉善目，形容清晰可见。

杨戬认出来人：金蝉子大师？

金蝉子双手合十礼拜，开言道：真君宽宥，未到情非得已，不敢叨扰神君。此番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以此种方式相见，又这般开门见山，杨戬心知此事必不简单：大师但说。

金蝉子并未立即开口，反而再次拜了一拜，垂目恳切道：此事或许会令真君为难，金蝉子绝无任何冒犯之意。只因此事，非真君不可解，万请真君以三界众生为重，应允此诺。

杨戬不禁诧异，若非面对金蝉子，他几乎以为这是一次作弄，但金蝉子并无任何玩笑之意。金蝉子道：真君此时所见之我，非是往日所识之我。我乃弥勒佛世金蝉子，来自万年后的未来。

万年后，三界颠覆，天廷、人世、幽冥皆不存，天地失序，生灵涂炭，而这一切的起因，是源于一只妖猴——于现世此时，真君想必已经见过他了吧。

这只妖猴……将来是我的弟子。

金蝉子说到此处，竟然垂下泪来。

他话中之意，令杨戬难以置信，但未来之事又如何反驳，只得姑且问道：那不知杨戬，有何可为之处？

金蝉子第三拜，道：金蝉子想请真君，随我前往弥勒佛世，回到万年以前，在他方出世时……佛者沉噎良久，才续道：杀了他。

杨戬猜到了。

此事过于荒诞诡谲，他实不敢轻易相信，却又不能置之不理，只得且行且看，于是点头答允。

金蝉子前番求得恳切，得他承应却也不见任何喜色，只道：真君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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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似幻，如千年枯坐，又似刹那一瞬。

杨戬再睁眼时，入目的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红。黑的是天色，红的是血光。环视一周，不见金蝉子，心中却响起金蝉子的声音，催他道：真君快藏起来，别被它发现。

杨戬使了个隐身诀，一面愕然于眼前所见。

这等景象，仿佛置身阴司鬼地，哪还有什么天宫清圣、人间繁华、冥府秩序，全都毁了个干净、捣了个稀烂。

杨戬不由问：这里是何处？

金蝉子道：花果山。

杨戬回想此前亲眼所见之花果山，虽然那时万妖喧嚷，仍然挡不住那处钟灵毓秀、仙山福地。万年以前，万年之后，竟是两个天地。

金蝉子的声音说道：我的灵力有限，只此一次机会，还望真君把握。

至此真君已不再怀疑，亲身入此间，他便能辨得真假，无人能做得出这充斥天地三界的幻境。得金蝉子指点，顺着干涸的山涧，来到一处山脚，翻身上山，进入洞中，洞中有桥有石窍，那窍中原应有水，如今俱已干涸。继续往前，只见桥中立一石碣，石碣上刻：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过了桥，杨戬听得一阵无比熟悉的声响，还不待他多想，那洞中，猛地蹿出一条黑狗，朝他将身就扑。

杨戬诧异不已：哮天犬？

然而哮天犬亢奋异常，或跳或立、或叫或咽，竟又喜又悲。杨戬见他说不出话，又是如此黑犬形貌，还不待问，金蝉子已未卜先知地叹息一声：真君还是先进去看看自己吧。

杨戬心中如同被狠狠捣了一下，已预料到什么。

果不其然，进得洞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尸身。

那尸体，并不放在棺材中，或是如何妥善保存，而是以一种站立的晕厥之态，被封在冰中。那冰封也并不如何从容，反而张牙舞爪狰狞可怖，更像是一次仓惶中的爆发。

直面自己的尸体是一种玄妙的感受。

哮天犬寸步不离地紧随他身侧，紧紧咬住他的衣摆不放，仿佛生怕一松口他就会跑了去。

杨戬有无数个问题想问。自己是怎么死的？为何哮天犬会是这样的形态？为何尸体会在花果山？为何……

金蝉子容不得他发问，催道：真君乃是意识到此，需融入此躯体，我才好将真君送回万年前的花果山。快些，千万别被它发现。

类似的话，方才金蝉子也说过。杨戬想问“它”是谁，但眼下确不是提问的时机，他凝神聚力，试图融化冰层。

冰层逐渐融化，露出尸身的上半身，杨戬感受到一丝异样，将手直接触上尸身身体，片刻后，他诧异道：我没有死……我是说，他没有死。几番确认，这是他的尸身、他的魂灵，与他有天然共契。

杨戬说道：尸身中尚有一段残魂，魂体残缺虚弱，难以苏醒。虽存犹疑，口吻却甚笃定。

他犹疑的是“为什么”。

金蝉子闻言，也是意外不已，难以相信，径自呢喃：怎会，我明明看着他……莫非悟空吃没吃干净……？

他正迷惑，忽然急道：真君！

不必他出声提醒，杨戬已率先张开壁障——一股庞大杀意，正朝着这边飞快袭来。

用全力！你挡不住它！

话音未落，轰然巨响，水帘洞为之一震，大大小小落石如雨，整个洞府摇摇欲坠。饶是杨戬依言调用全力，仍然被这股磅礴冲击力震得心血翻涌，口中腥甜。他强忍着咽了回去，抬手将溢出唇角的一丝血迹擦去。

烟尘散去，杨戬方能看清来人。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见得是孙悟空，仍然不免怔住。是他，却又不是他。仍然是那样形貌，却是毛发黯淡，棱角嶙峋，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如魂似鬼，实难与花果山上那只笑嘻嘻的妖猴联系起来。

它的眼神何其怨毒，被无形屏障困在一步之外，一时难以突破，冲杨戬尖声怪叫。

杨戬不敢耽搁，一边维持屏障，一边加紧融解冰封。他需以绝大部分心力来维持屏障，否则挡不住猴子一击，融化冰封的速度立时慢了下来。

猴子癫狂发怒，不断以双臂打击壁障，每一下都狠狠凿在杨戬魂灵之上，不过几下就砸得杨戬再度呕血，但也把二郎真君的脾气砸了上来。

安分点，蠢猴子！

甫这么一想，那猴子仿佛与他心灵相通，竟蓦地安静下来。它怔怔然望着杨戬，似不敢相信地仔细打量，焦干的口舌，几次欲言，只发出无意义的怪叫，末了才逐渐发出人声。

它道：杨……戬……？杨戬……？

旋即，它像是自己肯定了，呵呵然露出一点笑神态，随即喜不自胜，乐得手舞足蹈上蹿下跳。

这欢喜没持续多久，在一次跳跃落地后，它停在那里，有半晌没动。蓦地，起身发怒，癫狂暴躁，更胜之前，双臂狂砸，以头撞壁。杨戬见它撞得血肉淋漓，手臂、额头皆现白骨森森，犹不停下。很是触目惊心。

杨戬杨戬杨戬杨戬杨戬杨戬……

猴子大怒：贱人贱人贱人贱人贱人贱人——

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

它破不了屏障，也不想解法，一味地蛮横冲撞，撞得肉糜骨碎、不成人形，满地都是它的血肉骨渣。

忽然那猴子似再无力支持，扒着屏障跪在血肉间，它哭了，哭得涕泗横流，似只一个人事不知的小孩儿，它嚎啕大哭，不住哀求：不要，不要！让我再看看你、再摸一摸你……小猴子知错了，小猴子知道错了……我不怪你了，再不违逆你了，我再不惹你生气了，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佛说嗔痴喜怒，炼狱情缠。真君深为震撼，饶是他历千年苦世，再没见过如此狂态，不由得别开眼去，不忍再看。

快，真君。金蝉子的声音适时响起，再次催他：趁它不备，你赶紧去，我送你走！

杨戬的法力已强弩之末，这屏障撑不了许久。

猴子似乎意识到什么，复又跳起来，变得暴躁，发怒发狂。

杨戬——杨戬！！

所幸此时冰封已解，杨戬收了法力，一头撞入尸身之中，下一瞬天旋地转。随着猴子最后那声嘶吼，陷入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