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戬]不渝 第3章 第 3 章

血腥与嘶吼犹在耳边，刹那千年，如是方才，杨戬已来到万年前的花果山。此时，血色不见，魍魉不见，此地秀水瑰山，仍是印象中那座洞天福地。

此时距离真君所在之现世有六百三十二年。金蝉子的声音传来。

六百年前的花果山么？杨戬想着，只觉脚下微动。他低头，惊见哮天犬竟然咬着他的衣摆跟了来。此时哮天犬仍然不肯松口，一味地咬紧衣摆，目不转睛地盯着失而复得的主人。

杨戬心里一软。

万年以后，自己不知因何身死身死，三界错乱的世界里，哮天犬守着自己的尸身，独自经历了什么呢。杨戬不由得蹲下身，轻轻抚摸它的头。其实不止哮天犬，他还有更多人、更多事想问金蝉子，却全然没有问。

这一抬手，才发觉自己，不，这具尸体的右手中竟握了一串……佛珠？

他细观那佛珠。有五十四颗幺指大小的黑色菩提子，每一颗菩提子上，皆以微不可辨之痕迹刻以万字经文，五十四颗菩提，共计十万卷佛旨真言。此浩繁之极，非滴水穿石之功不可为。

如此分量，不知是何来历，为何自己临死之前还握在手中……

蓦地杨戬将身一侧，堪堪避过从后袭来的一抹灰影。

谁知那影子不是冲他来，掠身而过，手中一空，佛珠已然不见。

面前的树枝上，多了一只毛色棕亮的小猴子，佛珠正捏在它手里，只见它好奇地上下把玩，一会儿缠在手上，一会儿挂在颈上，又冲树下一人一犬嬉笑不已。

真君。金蝉子提醒。

杨戬省得。

这只天生石猴，此时看起来并不比别的猴子特别多少，如此的平凡无辜……谁能想到他将来不可一世、大闹天宫的威能？杨戬若今日在此了结了你，来日便再无你嚣张的机会。

猴子抢了主人的东西，主人没恼，狗先恼了。哮天犬上身伏地，发出危险的低吼声，猛地蹿出去。

小猴子有恃无恐，高高攀在树上，不信狗能上树。

也是它没见过世面，哪知道有狗能飞，遭一口咬个正着，跌下树来，血洒一地，登时哇哇大哭。它企图用手脚捶打推搡哮天犬，但哪里是对手。不断挣扎，反被犬牙刺得更深。嚎得更大声。

大师。杨戬以意识元神中与金蝉子交谈：我若杀他，未来世的灾劫便可解吗？

金蝉子平静道：不能。时间是条单程线，已发生之事不可改变。真君今日杀了他，未来世中，悟空会消失，但因他已产生的线却不会消失，不是因为悟空，也必将因为别的人、别的事，导致等量的灾劫。能改变的只是细枝末节，业已经历之大势，才是定势。

既然如此，杀他有何意义。不等杨戬问，金蝉子率先答道：但真君之现世能可避免灾劫。现世之中，妖猴还未产生大劫，此时杀他，消失便只是一只妖猴而已。万年后的现世，将会是一片清平。

他等了许久，却不见杨戬动手。

真君？

过去一定能决定未来吗？

金蝉子默然片刻，终究诚然道：并不能。过去纵使既定，未来仍有无数走向，无法决定。

大师是否怪罪杨戬？

金蝉子并未即刻回答，良久了，才道：真君的决定，金蝉子毕竟无法左右。或许这即是因缘，金蝉子愚钝，即便修行数劫，至今仍然无法看清。

真君道：若来日他为祸三界，杨戬必定杀他。

佛者未答，只是一声叹息。

小猴子泪眼朦胧，痛得窒息，奄奄一息间，见那始终站立一旁冷眼旁观的两脚兽，一眨眼的功夫，便站在它面前。他蹲下来，拍了拍狗头，那恶犬便乖觉地松开了嘴。但小猴子仍旧痛得抽搐，血不住流。

那两脚兽抬起前爪，放到它的伤口上方，小猴子只感觉到一股温暖和煦的力缓缓涌入体内，温柔极了，舒服极了，不疼了，也不晕了，末了那剖肠挖肚的伤口竟然还自然愈合。猴子跳起来，不可置信地在肚皮上摸来摸去，一点痕迹都没有！

它惊叹地去看两脚兽，两脚兽对它微笑，用那只神奇的前爪摸了摸它的头。

你是造物灵猴，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两脚兽对它说，似你这样的灵物，许多修道人会争相猎捕。往后不要随便出现在人前，这很危险……人，你知道么？就是长得像我这样的。

人？

小猴子吱吱叫，歪歪脑袋，学着他，慢慢发出声音：……人？

那人略笑，似乎喜爱它的天生聪颖。他笑起来实在是太好看了，小猴子着迷贪看，上蹿下跳，不住喊：人！人！像我！像我！

那人笑道：不是像你，是像我。

猴子也笑：不是像你，是像我！

真君，现世那边您已经昏迷半月，未免众人担心，还是快回去吧。金蝉子适时道：哮天犬我会带它回去，真君不必担心。

想到未来险恶，杨戬不由蹙眉：能否让它留在这里？

金蝉子道：它不是属于此过去世之生灵，留在这里，活不得太久。

哮天犬发出呜咽的声音，舍不得离别，它等了主人太久太久，重逢却短得离奇。凑上前来蹭杨戬的脸，哀鸣不止。杨戬有心想抱一抱它，身体却愈发沉重，连抬手的力气都很难。眼皮沉重，逐渐看不清、听不见。

朦胧里，似乎还听见金蝉子的声音遥远地传来。

……私心仍想……谢真君救我的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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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征兆地，二郎真君一昏迷就半个月，梅山兄弟骇得不轻，不敢声张，毕竟天上虎视眈眈处处耳目，偷偷请了玉鼎真人来，谁知就连这位三界全知都束手无策。哮天犬第二天就沉不住气了，嚎啕大哭，不明真相的还以为杨戬已然气绝身亡。哭晕了，梅山兄弟把他抬下去休息，醒了又跑来，接着哭。

不能放着二爷不管，梅山兄弟轮流值守，这日正轮到老六。

他坐在床边，眼望着沉睡不醒的二爷，唉声叹气涓然欲泣，口中不住道：二爷啊二爷，您要是就这么去了，可叫我们兄弟怎么办……以前没有您，我们还能自得其乐，现在没有您，我们就没了主心骨……二爷，您要是在天有……呸！您要是心疼兄弟，就睁开眼吧……

床上，杨戬缓缓睁开眼。

老六险些没一口咬掉舌头。

他惊得一跳就起：二爷！您醒了！哈哈哈……太好了，我这就去通知大家——

正要转身去，却见虚弱中的杨戬艰难地朝他抬起手。老六忙接住，探身关切道：二爷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口渴想喝水？

杨戬神情凄凉，似笑非笑：老六，你还魂了……来找我偿命吗……

郭老六听得心惊肉跳：完了，二爷开始说胡话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忍不住摸了摸二爷的额头，也不烫啊。

您在说什么呢二爷，昏迷这段时间，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他不由有点害怕：我我、我还是去通知大家！您先休息着……

他莫名其妙，杨戬似乎也跟着有几分莫名其妙，他怔怔地将人望着，直把老六盯得心里发毛。蓦地杨戬翻身坐起，不顾身体虚弱，推开来扶的老六，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郭老六被这变故搞得不知所措，既不敢拦他，又不敢放他，战战兢兢地一路跟到前院庭中。

杨戬虚浮不稳地来到廊下，一寸一寸地将面前景致都纳入眼底，面上充满难以置信的震惊，良久了才终于敢认。

喃喃着低声念：灌江口……灌江口……

他似乎在笑，神情却不如说是在哭。

终是难以支撑，扶着石柱跌坐在地，一路紧跟的老六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扶，心疼地劝：二爷别折腾自己了，回床上歇着吧，有什么事儿，您叫我就好了。

他蹲在杨戬身边劝他，只见杨戬转头，凝然不语地将他望着。

他从未见过二爷这样望他的眼神。

似乎一世的深情都凝在那双如水的眸子里了。

老六的心，怦怦直跳。

杨戬欠身，抱住了他，越抱越紧。

郭老六立时连呼吸都不会了，僵在原地，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心脏停了几下才继续咚咚猛跳。

终于，他做了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鼓起勇气也抱住杨戬，结结巴巴激动万分：二、二爷……有一些话，我、我、我我我早就想对您说了！其实一直以来，我对您都——二爷！！

杨戬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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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鼎真人围着杨戬转了一圈，确定他身体康健、精神正常。

这才摇着蒲扇直道：你再不醒，师父可要背着你去找我师父了！

杨戬乖觉地低头：让师父担忧了。

玉鼎真人刚想摆摆手说无事，忽然神色一凛，背过手去，上下将他打量一番，正色道：嘴上倒乖，别糊弄师父——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杨戬望向一旁梅山兄弟，康老大心领神会，带着诸位兄弟先行退避，掩上房门。顺便将一直黏着杨戬寸步不离的哮天犬也一并拖走。

待到房中只剩二人，杨戬才将梦中之事和盘托出。

玉鼎真人愈听嘴巴张得愈大，直到杨戬讲毕，唤了两声师父，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用力抓住杨戬肩膀：你是说，两会之后，你、你死了？

杨戬一愣，没想到师父首先问的是这个，遂点点头。

玉鼎真人放开他，失魂落魄，后退几步，一跤跌坐在地上，嘴里喃喃道：我没徒弟了……我没徒弟了……

杨戬蹲在他面前，拍着师父宽慰道：徒儿还在这儿呢，师父，您怎么就没徒弟了。玉鼎大哭：一万年后就没有了！呜呜呜……过来让师父最后抱抱你。杨戬半是好笑半是感动。玉鼎抱着他哭了一会儿，蓦地回神：那你可有杀了孙悟空？

问话甫落，他自己先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徒弟，震惊道：你没杀他！

要是杀了，妖猴消失，自己这会儿哪里还会记得“孙悟空”三个字。

杨戬心知师父定然生气，垂眼道：我不能杀他，那时他尚未作乱，杀他便是戕害无辜。

玉鼎不住摇头，犹然惊魂未定：他倒是无辜了，那风险谁来承担？

所有人活着都在承受风险，不应该期望由某一个人来悉数承担，他也承担不起。杨戬口吻转冷：单凭一只妖猴，就能使三界倒悬神佛陨落？杨戬不信。

他顿了顿，道：这是众生业障。

玉鼎只是着急：你管那么多干嘛呢，连金蝉子都要杀他，你倒比人家吃斋念佛的还要慈悲为怀！

金蝉子杀他不是单纯为此。杨戬思及金蝉子大师一路的神情表现：只因孙悟空是他的弟子，弟子的业障，应当由他来承担。大师忍痛弑亲，令人敬佩。

玉鼎干笑两声：那是他的徒弟、他的业障——可现在是你的业障了。那猴子跟你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你说你、你这是何必！

玉鼎劝道：他是妖啊。

杨戬不以为然：成神之前，我也是妖。

你是人。玉鼎纠正道：徒儿你不一样，你是肉身成圣，凡心最重。而神仙修道，多以元神入道，修的是舍情去欲，抱朴归真，与天地一体，舍弃凡心。许多在你看来理所当然之事，在诸天神佛眼中，你要知道，是不可思议的。玉鼎叹了一声：你可知三界之中，何者最无情？是玉帝？是天廷？

蒲扇一指天，一指地。

杨戬诚然道：天地最无情。

玉鼎点头：天廷也好，灵山也罢，不过是代替天地掌管世间而已。在天地面前，诸天神佛亦不过刍狗蜉蝣、一点梦幻泡影。神佛可灭，天地却不可灭。为此玉帝历千万劫，体察凡心，才掌管三界；金蝉子十世为人，求证佛法，悟拈花一笑。神佛之为神佛，在于体悟凡心而又舍弃凡心。为神佛者，不能完全没有凡心，却又不能凡心太重，过犹不及。

真人话锋一转，朝门外指指点点：可那猴子，啊，那只猴子——天生地产的石猴，吸天地之精灵，修炼成妖。妖之本性，贪婪，放纵，愚昧，残忍，却最擅于引诱和迷惑。他虽学得几年人言人行，终究沐猴而冠。若试图以人心去观视它，结果必将伤人害己。你可想清楚了！

杨戬沉思良久，末了道：我还是想试一试，师父，若未加争取便全然否认，那我与玉帝有何区别。

自己的徒弟，素知他一意孤行专横独断，真人无可奈何，只能摇头叹息：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也罢，不论你做什么决定，师父都支持你。只是徒儿啊，你要清醒，不要最后把自己搭进去。

徒儿明白……另有一事。

你一次性说完，师父承受不起！

杨戬敛目坦诚道：在未来世，进入我的尸……身体时，其中尚有一道残魂未醒，兴许是附身期间，那缕残魂与我的元神融合，如今似乎仍在。

几番试图理解之后，玉鼎深吸了一口气，犹然不敢置信：你是说，那个一万年后的杨戬……跟着你回来了？

我不确定。杨戬踟蹰道，他亦是听了老六的转述后才有了这个猜测，抬眸望向玉鼎真人：所以才想找师父确定一下。若真如此，不能让他留在我体内。师父可有什么分魂之术？

你你你……师父指着他欲言又止，团团转几圈，让他等一等，倏忽就不见。

两个时辰后，玉鼎真人跳下云头，进屋献宝似的掏出一枚镜子。此乃无寐镜，专为元神魂体而准备，给你用最好。

二话不多说，他让杨戬进入镜中。

镜中一片昏暗，但又不同于前次被金蝉子拉入梦中的情景。

前方有微光射来，杨戬循光往前。

昏暗中视线逐渐明朗，周遭似乎是某座华贵府邸，庄严殊胜，犹似天宫。隐隐约约的黯淡微光中，一人独自坐在神殿高台之上，只见他身穿银甲华服，冷峻威严，不可侵犯。

所见之人，皆应拜服。

但随着杨戬一步步向他靠近，那层威严如沙石般层层剥脱。

坚冷的碎了一地，柔情的也碎了一地。

一人低声说：你一埋头，走得远了，就丢下俺了。

一人淡然笑：人总会变的。

杨戬心道：不，不是这样的，不只是这样。

往前走，不断走。每次经历分裂的阵痛，都像在经历一次生死。分裂出的一部分继续披荆斩棘着昂首向前，另一部分委顿在原地，怀抱着旧日一同枯败，死在一去不返的时间里。走在前面的那半个不时地回头，又不断地往前，终于忘记了回头。

竹枝敲打杯缘，音色清越脆亮，和成调子，不知谁，就着风，不着意，还在胡乱哼唱。

凤鸟久不至，胡为于此藏。辉光如可览，应不恋高岗……

意深愿弥坚，必不恋高岗。

徒儿仰头望着他，润湿的眸子里流下两行泪来，那懵懂迷惘的神情，何其似他初来拜师学艺的情态。玉鼎真人真见不得他这样，禁不住也随着老眼潮湿，忙乱地给他擦泪。

别哭，好徒儿，别哭。

杨戬随师父目光，低头去看。

在他怀里，不知何时抱了一具将散未散的魂灵，与他生就一般无二的形貌。

有两样，你得立刻去。一来他并非现世之人，二来魂魄残缺不全，你需要定魂珠与一具肉身，否则三日内他魂魄必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