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戬]不渝 第1章 第1章

一.

杨戬做了一个梦。

梦里所见，阴云垂地，血色冲天。远处，积骨成山，近处，遍地魍魉。左身侧，怨尸拖腰折臂争抢撕扯，右身侧，厉鬼剖心挖肚相互啃食。

脚下遍地骸骨碎尸，举步艰难。

当前一个妖影，剜了人心，吱吱怪叫蹲到树下大嚼特嚼。馋嘴的要来抢食，它尾巴一扬又一甩，十几个鬼怪飞出去炸成肉末儿。

杨戬来到妖怪身后，凝然良久，方哑声道：猴子。

那毛妖怪猛地回头，满脸狞厉可怖，一嘴的血水肉丝，直冲来人龇牙咧嘴。又在一瞬全都滞住，两爪啃了一半的人心茫茫然落地。杨戬单膝蹲下，它蹦跳两下爬上前来。

戳了戳，嗅了嗅，探头仔细看，歪歪脑袋，吱吱呀呀地发出声音：杨……戬……？

半晌未答，忍了许久，才勉力道：是杨戬。

猴子仰面露出笑来，血盆大口，青面獠牙，一扑上前，照着来人颈侧张口就咬。

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

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

“问东君因甚，如今祸害相侵。只为心高图罔极，不分上下乱规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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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悟空认识了杨戬三百年，而此时杨戬还不认得孙悟空。

那会儿他在天宫做官，官赋闲职，不领实事，成日的任务便是东游西荡寻欢作乐，今日结交这位仙家，明日拜访那位菩萨。初时备感新鲜，半月就觉厌倦。猴子的喜新厌旧，来时潮涌，去时泄洪。再者说，交遍了漫天的神佛，没有那个人。

那一日，在天河与人饮了酒，喝得眉开眼笑心宽意满，踉踉跄跄一头撞进兜率宫，拉着老君就攀谈，赖了半天不走。老君正当炼丹，满间仙雾袅袅，药香四溢。

猴子一面喝酒，一面天南地北乱侃。

老君一面观火，一面嘴上虚应故事。

猴子抱着酒坛，歪在梁上。从东胜神洲的奇峰怪林，聊到西贺牛州的集市城邦，从南赡部洲的汪洋石碣，聊到北俱芦洲的金银牛羊，不是他寻仙访道时走过的，就是各路酒友听来的。聊到兴起，忽然问起那个人。

老君问，是神仙么？

猴子想了想：见他时还不认得，如今想来应当是。

老君捻一捻胡须：说来听听，天上天下各路神仙，还不曾有出于老君耳目之外。

猴子腾地坐起，眼里放光：当真，可是当真？老君点头，等了半晌等不来他言答，不禁回头，却见那猴子坐在重梁上晃腿，眼里眯起笑意，沉入某些回忆。

老君催道，大圣倒是说呀。

他穿黑衣。猴子轻声说。

穿黑衣的多了，算得什么特征，老君心想，嘴里问：还有呢。

黑发。黑眼睛。

老君微蹙起眉头：嗯……可否稍特别些。

猴子深深呼吸，跌入一个三百年的尘梦里，任时空都荡开涟漪：他身似青松，眼纳天河，走过时月摇星动，止步时岳静滔平，笑起来时，比烂桃山熟透了的桃屁股还要好看……

开始发觉事情并不简单，老君眉头越紧，打断猴头：不要这么抽象深刻，有无更肤浅表面的。

嗯……

猴子倒挂金钩，只留尾巴卷着横梁，学老君拧眉捻着下巴沉思。

忽然大叫一声，全身舒张，倏地落下房梁，噗地栽进丹炉，撞得炉盖打了个转。老君大惊——倒不是关心猴子，而是那一炉仙丹怕不是要前功尽弃——刚一步上前，一只香灰猴子燃着火、扒着炉边儿爬出来：我想起了。猴子说，他养狗。

老君恍然大悟状，立时便道：想来大圣说的是清源妙道真君？

谁？猴子听着一个陌生的名号，不由侧了侧耳朵，挨上前：别骗俺老孙，天上不曾有过这一号人。

老君微笑，一半是由于终于能够打发这尊大圣，呵呵然道：他乃下界川地灌江口镇水神，名杨戬号二郎。真君自封神以来听调不听宣，不入天宫神籍，自然不在天上。

悟空了然一声哦，歪了歪头，露出一两分贪馋的神情来，笑说：镇水神，地仙啊……既然区区一个地仙，想来没甚本事，为何放他偏安一隅，为何不强掳了来？

老君没去琢磨他这“强掳了来”的思路因由，只是莫名地沉默了片刻，忽然两手一拍道：算来杨戬还是我教徒孙，逢年过节也曾见过，大圣若与他结交，定是真龙会元凤，天地之喜啊天地之喜，老道这就将灌江口的位置指给大圣一瞧——要不您大人先从炉子里出来？挺费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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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老君果然将灌江口的位置指给了孙悟空，猴子风风火火，果然马不停蹄就跳下了云头。

到了灌江口，临近二郎庙，且行且慢且止步，探身朝庙里张望，庙中无主，只十来个鬼判，均面无表情地在人群穿梭。凡人瞧之不见，祈愿还愿，人头攒动，香火甚是鼎盛。芸芸众生献上三牲香油，跪在蒲团上口中请愿，便有鬼判立在一旁拿笔记述，另有鬼吏整理文书，分拣归类。

猴子变个常人模样，跟着人群混入庙中，庙堂宽广，经幡遍挂，金莲悬顶，香火气浓厚。正当中奉着一尊二郎神塑像，飞凤冠，鹅黄甲，手持三尖两刃刀，身随浑白哮天犬。

好个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就是跟孙悟空记忆中的人对不上号，再看那狗……我怎记得是条黑毛狗？

正纳闷琢磨，天边蓦地一道华光闪烁，庙门口便走入四人。见着当头那人，猴子的一颗脑瓜，立时像被杵子击中的大钟，嗡嗡地只剩下响。

三百年的鸿沟刹那间被填平了。

不见他时，孙悟空觉得自己也不甚想他，待再见他时，才惊觉那身影竟充塞满了三百年的丝丝缝缝。在他之前，孙悟空不曾见过“人”，在他之后，经过的人都算不得“人”。他既是一个点，也是一条线。

大圣待要开口唤他，却被惊得，忙将身一变，变个虻虫飞到塑像耳朵后边儿藏着。

满殿凡胎，不见神君。那真君穿过人潮，如无人之境，径入殿后。悟空振振虫翅膀，赶紧跟上。庙宇之后别有洞天，须弥神境次第展开，逐渐在眼前清晰。悟空随之飘入，只见两旁三径葳蕤，草木繁华，青石阶，石灯笼，红竹签。好一座神仙洞府，清净庄园。

偌大府邸沉沉寂寂，只两个白皮人捏着扫帚，一个在游廊下、一个在池塘边，默然洒扫，此外再无半点人影。悟空定睛一看，白皮人还不是人，两枚纸人而已。触景生情，物极而反，猴子念起花果山上万万千千猴子猴孙，那时节，前呼后拥，喧喧嚷嚷，一时竟感心下怅然。

杨戬过了中庭已入内，猴子忙忙跟上去，这点怅然眨眼间被抛诸脑后。两个鬼判从庙间抱着文书随行，姚老四随手拿过一薄翻看，翻着，忽然指着某页笑说：瞧我说什么来着，二爷，得亏您不辞辛劳，一传十十传百，来找您求子问姻缘的可越来越多，这样下去，咱们还做这个镇水驱邪的战神么？

杨戬听来不甚在意，道，既然诚心，都是信愿，收到也就收到了。还是同往常一样，求子的文书送去送子娘娘那里，问姻缘的送去月老那处，其余财神的、灶神的等也各自送去，成与不成全在诸位。其余的交给我。

老四无二话，应了一声，拣了文书，转身即去。康老大沏茶上来，拎着热腾腾的水壶准备给二爷倒茶。老大眼尖，瞅着二爷肩上沾了蚊虫，伸手就拍。二爷问说怎么了，老大抬手，却不见虫子。

虫子自是孙悟空，老大手掌按下来，他将身一变，变作案上一只茶杯，那二人转头却都不曾注意。猴子偷乐，正笑康老大眼拙手笨，忽地周身一烫，烫得猴子险些跳脚。

老大涮了杯子，倒了茶，桌上恁多茶杯，偏偏挑中了他。猴子待要骂他，身上一轻。

老大笑道：二爷尝尝，这是上回城隍奶奶送的，谢二爷帮忙驱赶了邪祟来着。

杨戬点头，抬手举杯，茶甚清香。就唇饮了一口，蓦地听见一声怪叫，同时指尖唇上俱是一麻，再一回神，手中茶杯已经不见。

那猴子，一跃蹿上九重天，张口吐舌抓耳挠腮，烧得火热，灼得心慌。

什么法术！竟比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三昧火还要焦烫！

吓人！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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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怪，那日后，天宫少了一只猴子乱窜，齐天府寂寥无人。齐天大圣三不五时溜下界，一下界便不得行踪。众仙听说，或是摇头，或是笑罢，只那位许旌阳真人，蹙眉忧心，忡忡不快。

大圣下界，自是往来灌江口。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便是猴子三不五时地兴起，来时也是隔月或数年。但架不住经年累月，饶是他东窜西窜、藏前藏后，没有不引人注目之理。

这夜里，猴子蹲坐在屋脊发呆，正是寒月里，杨府中梅花绽放，送来冷香阵阵。还是凡间星月辉映，无限美好。胜过天宫冷清寂寞，不见星光，不见明月，星辰笼聚在天河，日熄后围绕月宫。因此天宫的夜空极黑，一望无际的黑。

他发着呆，忽然瓦下声音说：你下来。

惊得他险些一个原地倒栽葱。猴子忙坐起来，心下飞快想：谁？他跟谁说话？这也没旁人。

声音又道：我在跟你说话。

猴子瞠目：好神，他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是天廷派来监视我的？

真君稍等了等，兀自续道：若天廷真不放心杨戬，只是区区些许耳目，还不济事。回去回你的主子，换点顶用的来。

鬼使神差，猴子辩说：我没有主子。

顿了顿，又说：我只是看你。

曲意难解，真君默然片刻，犹疑地问：看我什么？

这话问得，将猴子本猴也怔了一怔，不禁茫然：……不知道。

风拂花落，寂寂无声。

冷风拂过，寒意逼人。猴子猛地后撤——哪是冷风，明晃晃三尖两刃刀迎头劈来，这是杀意——复又将腰一拧，腾飞个圈，避过身后掌风，堪堪躲开这一手前后夹击。

二郎真君迎面握了三尖两刃刀，稳立瓦顶，正是方才猴子呆坐之处。真君倒提长刀，面色冷峻，打量一番，开口便问：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孙悟空猝不防与他打了照面，一颗猴脑瓜登时不转弯，呆怔怔，抠抠手，口干舌燥无话可说，转身就要跳。

三首蛟连声道：主人不好！他要逃——

猴子立时钉住，反身就打：羞煞老孙，谁要逃！

如意金箍棒，一万三千五百斤，真君持刀侧身避过，一棒打在屋脊瓦上，房廊应时塌了半边。真个顽猴，好没轻重。

来人凶恶，杨戬侧目，凝神以待。铁棒长刀，两相交会，登时不可开交，舞得破风猎猎作响，院外池塘隔空掀浪。

严冬凛月，冷气仍烈，杨戬披衣而起，打斗间，衣襟散乱，露了半边胸膛。猴子看在眼里，瞪大了一双猴眼，龇牙咧嘴，动作转急。杨戬递出一刀，猴子不退反进，擦着刀锋，好险堪堪避过，竟一伸手往胸前来抓。

真君待要躲避，猴子已勾住他半边衣裳，将手一翻，迎风敞露的衣襟便笼了回去。

收了铁棒，几个筋斗，连连撤身，猴子心想：打什么打，老孙才不跟你憨打，莫名其妙。想罢，做个鬼脸，嬉笑一声，扭身就去。

真君持刀立住，望他远去，茫然无解，终是没追。

猴子回到天上，低头瞧自己给他笼衣的毛指头，这才觉得心惊后怕。犹记得上回杨戬神秘法术，一碰到他便滚烫似火，心被揪住，颈被扼住，抽骨榨髓，浑身乏力，岂不当下就要瞑目待死？

好生险恶。

正想时，南天门内走出许真人来，向猴子拱手道：恭喜大圣，陛下正宣您觐见。

大圣听宣，方才之事转头就被抛诸脑后，迎上笑问：好的好的，同喜同喜，玉帝召我，是有升赏？

真人似笑非笑，想来凌霄宝殿已有定见，便道：自然好事，加禄任权，着大圣掌管蟠桃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