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开始了,奈津未。”
本来应该在享受休假的摄影师站在三脚架旁,冲站在镜头前的人竖起一只大拇指,鼓励地点了点头。
本川奈津未将垂落在胸前的麻花辫拨到背后,用手调整了一下衣领下方别着的微型话筒。
如果有她的忠实粉丝在旁观看,会立刻发现今天这位演员在着装上的不同——奈津未钟爱巴洛克和洛可可风格,哪怕在没有演出的日子,她的私服穿搭也很少像今天这样简单——岂止是简单,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寡淡了。那总是被她的粉丝在Insta和推特上津津乐道的极繁主义在今天看不到一点影子,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棉质衬衫,搭配白色长裤,没有涂眼影或口红,头发也只用了一根黑色皮筋编上。
出工作室之前,本川奈津未的助理反复和她确认了几次她的出镜穿搭:确定只有衬衫和裤子吗?真的不需要搭配一枚山茶花胸针吗?那毕竟是你的标志啊。奈津未笑着拒绝了她。助理叹着气说,可如果这样的话,只要将这张精致的脸挡上,就算说您是国中女生也有人信呢。
那正是奈津未想要的。
知名音乐剧演员的后背挺得笔直,在她身后,隔着一条街道,是东京帝国剧场宽阔、蔚蓝的玻璃外墙。正如东京巨蛋之于爱豆,武道馆之于乐队一样,帝国剧场是每个音乐剧演员心目中的殿堂,也是REALITY剧团的音乐剧《恐怖谷》正在上演的地方。
东京今天是个好天气,不同于《福尔摩斯探案集》中柯南·道尔笔下常常布满阴霾的伦敦,天空中几乎没有云,太阳温暖地照耀着日比谷的街道,正如十二岁时她第一次来到这条街上,在非演出时间进入几百米外的宝冢剧场,参观宝冢剧团排练时一样。
转眼之间,已经过了许多年。
索尼A7R5的镜头旁边,代表“正在录制”的红点开始闪烁。这是本川奈津未个人拍摄vlog用的相机,从专业的角度,用它拍摄视频当然远远不够,但今天她仍然将它从柜子里取了出来,连同她在手里保管了许久的另一样东西一起。
伤痛可以被埋藏在心底深深的地方,可以不告诉任何人、不被任何人发觉,也可以在过去许多年后,仍然在被触碰到的某一刻隐隐作痛。
在舞台上戴着头麦歌唱、在电子琴前咬着铅笔创作时,她常常觉得,正是这些属于过去的伤口成就了自己。它们让她变得脆弱,变得敏感,却也因此更加擅长共情,擅长讲述,正是后者令她拥有了扣人心弦的美丽,收获了无数来自外界和观众的“爱”。
但只要伤痛还在那里,哪怕伤口被覆上厚厚的泥土,创伤也不会因此愈合,而是持之以恒地向外渗血,直到将周遭的一切都浸透。
所以奈津未决定,将它诉诸于世。
——将不为人知的罪恶掀开,让阳光照射进来。
她对着镜头深深鞠了一躬,听见自己柔和的声音响起:
“大家好,我是演员和音乐人本川奈津未,隶属于今井财团旗下的东京REALITY剧团。”
“除了这个身份之外,十年前,我曾经是秋山学园的学生。我的学妹之一,叫做王陵璃华子,一天前,她在轻井泽服毒自杀。”
“……王陵璃华子,她不是秋山学园的学生吗?”
白鸟任三郎从办公桌上拿起警视厅标配的文件夹,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便是用回形针夹在卷宗右上角的少女照片。
他微微皱起了眉,抬头有些不解地看向面前的人,后者正平静地站在白鸟办公桌的对面,搜查一系系长手中的文件夹刚刚正是被他丢在桌面上的。
“不是发生在轻井泽的案件,”工藤新一说道,“是王陵璃华子父亲的。”
他审慎地观察着上司的表情变化,仿佛是担心白鸟忘记一样,继续提醒道:“一个月之前——五月初,发生在六本木的美术馆,死者名叫王陵牢一。”
白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用食指捻起后面的卷宗翻了翻,脸上的神色却几乎没有改变,只是在听到工藤的补充之后“唔”了一声。
工藤新一盯着他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忽地一沉。
轻井泽洋娃娃殉情案——这是蜂拥而至的日本媒体给“6.6轻井泽案”起的名字——在昨天刚刚发生,在完成现场勘察之后,东京警视厅和长野县警在晚间都撤出了案发现场。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各种媒体陆续抵达,并以王陵璃华子的遗书为引,对案件事实加以揣测、虚构和扭曲,发表了不少添油加醋的观点。昨天工藤在结束工作后开车回家,中途打开车载广播,发现连电台里放送节目的主持人都在聊轻井泽案。名画家抢劫案距今只过去了短短一个月,他并不认为,白鸟会轻轻松松地将王陵牢一的名字随意忘记。
“嗯,然后呢?”白鸟合上文件夹,放到一旁,抬头看向他,“新一,你来找我是想说什么?”
“您不认为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工藤的眼神忽然就变冷了,他探身过去,用指尖敲了敲文件夹的牛皮纸封面:“王陵璃华子的遗书内容,还是您昨天和我通话的时候告诉我的。”
“解释什么?”
办公桌后,白鸟任三郎坐直了身体。
“解释一下,为什么‘王陵牢一的他杀案件,最终是以抢劫罪结案’。”工藤新一深吸一口气,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压下心中的怒火。他一把将卷宗倒着翻开,力度之大甚至让封面撞击桌面时都发出了清脆的“啪”的声音。
工藤用食指按住卷宗中间贴了荧光指示贴的一页,白鸟扫了一眼,看出那是一家饭店位于收银台上方的监控录像截图,左下角的时间显示非常清晰:23:39:18。
“这是我在王陵牢一死亡后第二天交给你的银座Ginza Koso饭店前一天的监控录像,是……毛利小五郎和他的女儿毛利兰,在王陵牢一的推测死亡时间段内,一同在饭店用餐的记录。”他顿了顿,“毛利小五郎是杀害王陵牢一的犯罪嫌疑人今井大介唯一不在场证明的证明人,但这段录像可以证明他做的不在场证明是在撒谎。把它交给你时,我说这可以推翻今井大介的不在场证明,你答应我会上交调查,用它佐证,可结果呢?”
工藤“哗”地将卷宗翻到了后面的一页,那是他打印出的王陵璃华子的遗书。
“……这是王陵璃华子的自述,”他冷静地说道,“里面的案件过程和我之前和你说的别无二致。科警研的现场痕检报告也交给你了,我想小贯应该在里面标明了从王陵牢一办公室的博古架毛刺上提取到的另一种和王陵牢一西装上羊毛含量不一致的纤维——因为那是今井大介在倚靠博古架的时候不小心被刮下来的。”
工藤新一直视着白鸟任三郎的眼睛。
“无论是饭店的监控录像,还是王陵璃华子的遗书,”警部补沉着地说道,“都指向同一个事实,那就是:王陵牢一死于谋杀,而并非警视厅办案结果所说的抢劫。”
“而今井大介,正是谋杀他的第一嫌疑人。”
“——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坐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一直睁着眼睛……我对自己说,本川奈津未,你必须要好好想一想,你第一次见到今井大介、见到那些后来道貌岸然地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伤害你的人,是在哪里,而他们又对你说了什么。这些记忆,对我而言,在时间上并没有过去很久,甚至还不到十年,但是,在我的心里,它们却属于我最不愿意触碰的一部分,甚至……如果可以,无论花费多少代价,我都想让它们永远消失。”
温暖的阳光照在奈津未的衬衫上,她直视着镜头旁闪烁的红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从十八岁考上东京艺术大学,同时作为演员出道的那一年起,本川奈津未的笑颜便十分受日本媒体和普罗大众的欢迎。“只要看见她的笑容,即使心中有再深的伤痛也会被治愈。”这是NHK评论她的原话,能够得到这家前身是东京放送局的公共媒体如此高的评价,足以看得出奈津未的实力和国民度。
“……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决不能轻而易举地将它们忘记,决不能因为那些伤害已经过去,就假装它们从未存在过。”
单反相机上连着一条数据线,插在相机旁边临时用折叠凳架起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上。本川奈津未的助理今堀步夏单膝跪在地上,用一本B5大小的国誉笔记本搭在屏幕上挡住日光,观看直播画面,又间歇性低下头,查看手机屏幕上划过的弹幕内容。
直播刚刚开始不久,即使奈津未是大热的国民女演员,现在也还没有人赶到她的户外直播现场。而画面中从奈津未身后经过的路人,因为并未看到她的脸,也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很漂亮的主播”,而非“这是REALITY剧团的本川奈津未”。
虽然今天和本川一起出来直播的人只有她和摄影师,但在出门前就同奈津未通过气的今堀知道,无论对于奈津未还是自己,她们身后站着的,从来就不只有一个人。
她注意到面前的女子将自拍摄起便背在身后的左手拿了出来,便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紧紧抿起了自己的嘴唇。
就在这一刻,今堀步夏的目光同本川奈津未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小助理狠狠地点了点头,奈津未冲她眨了眨眼。
那是一种犹如风中绽放的山茶花般的气质:温柔,勇敢,坚定。
她手里一直拿着的,是一只透明的拉链式自封袋。奈津未用双手捏着塑料袋的边缘,将袋子举到相机镜头前,让所有人都能看清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那是一件被叠起来的浅粉色女士胸罩,在日比谷强烈阳光的照耀下,看起来粉得发白,很陈旧了,但仍能一眼看出胸罩围度极小,像是只有刚上国中的女生才会穿的。一旁的步夏默默从地上起身,眼神很是静穆,而奈津未则往镜头前又走了一步,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地向镜头展示了内衣。所有人都看得到,胸罩的内侧织物并不干净,沾着斑驳的痕迹。
本川奈津未退回原位,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今井大介和毛利小五郎时,身上穿的内衣。”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也在微微发抖,“你们刚刚看到的内衣上的斑点,不是被我弄脏的,而是……在今井大介的私人宴会上,在被他们侵犯的时候……不小心沾在我的内衣上的他们的□□。”
相机后面,年轻的摄影师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今堀步夏,后者的嘴唇已经咬得发白,无声地点了点头。摄影师沉默地向她伸手过去,而她紧紧抓住了他冰凉的手腕,仿佛这样,两个人就能够互相支持。
“——这件事,发生在八年以前。那一年,我还不到十四岁,在秋山学园读国中二年级。”
上午一直是晴天,中午前后,群马县上空的积雨云缓慢地往东南方向飘来,遮住了太阳,也遮住了浅蓝色的晴天。
灰原哀穿着校服走出庆应女高校门时雨还没下,只是天阴阴的,空气中隐隐穿来降雨前的土腥气。从位于港区的庆应回位于世田谷区的秋山学园需要搭乘地铁,等她从三轩茶屋站出站的时候,已经有雨点落下来了。
她单肩背着书包,里面空空如也,防水帆布面料的包身随着少女走路的动作摩擦着她的校服裙口袋,那里面装着几根猫条,是她临时绕远路去港区的宠物店买的。她没有带伞,头发被雨打湿了。灰原本想将书包横着顶在头上挡雨,手举到一半却又放了下来,只是加快了脚步,一路跑着往秋山学园的方向行去。
社交网络上,关于秋山学园、今井大介和王陵璃华子的舆论已经沸反盈天,现实中学校的反应却总是滞后的,并未设置什么特别的门禁。
灰原哀赶到校门前时,恰逢国中部放学,庆应女高浅灰色的西式制服混在一群浅黄色的关东襟水手服里显得极为惹眼,她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带上在这里就读时的校服,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带。她只有穿着庆应的校服,才不会引起怀疑。
好在,保安并没有将她拒之门外,灰原哀给他看了自己在秋山学园就读时的学生证,又说自己是来拜访高中部的朋友的,男人便挥挥手放行了。无论在哪里,年轻女孩所受到的怀疑总是最少的。灰原哀感受着背后那道追随着的目光,走上校园中通往女生宿舍楼的石子小路,娴熟地绕过几个弯后,保安的目光便彻底消失了。
那么……你在哪儿呢?
茶发少女躲在一丛灌木后,将制服包的拉链拉开,保持着敞开的状态,将它挎在肩上。她并未靠近宿舍楼,反而一直弯着腰,一边躲避着从一楼宿管室可能出现的目光,一边灵巧地猫腰钻进了花坛深处。
花坛边上,有人摆了两只猫碗,非常细心地挑选了高脚的款式,因为据说这样可以保护猫咪的颈椎。此时已是夏天,空气潮润,因此水碗中的水尚未干涸,粮碗中的猫粮却早已空了。
看到它时,灰原哀的心里蓦地一痛。
……这些猫咪会知道吗?那个一直给它们添食、换水的长发女孩,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她眼眸微垂,低下头,一边搜索着泥土上可能留下的猫咪足印,一边撕开猫条的包装,将它涂在璃华子曾对她说过的那只橘猫可能出现的位置。
那只猫叫什么名字呢?只不过短短几个月,灰原就感觉有些记不清了,也不知道是自己记忆力太差,还是璃华子根本就没有说。她只记得那只橘猫耳聋,喜欢吃羊奶和金枪鱼味的猫罐头。
“咪咪……小春?花花?”
树丛中有动静,灰原哀紧紧盯着那里,半跪在花坛中,模仿着猫叫的声音。她又挤出了一大段猫条。随着风将香味送远,树叶摆动的声音更响了,她屏住呼吸,过了两秒钟,从树枝和树杈里缓慢地走出了一只橘黄相间的大猫来。
“这么胖……?”
话刚出口,灰原哀便噤了声,生怕把猫咪吓跑。少女大气也不敢出,保持着举着猫条的动作,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
橘猫却丝毫不在乎她下意识的慨叹,就像是听不见一样,高高翘着尾巴走了过来,只顾舔石头上的猫条,也不怕人。灰原哀盯着它看了一会,试探性地伸出手摸它的头。橘猫很高兴地让她摸了,随后弓起腰来,用后背上的短毛蹭她,表情很是享受。
亲人。听不见。橘猫。
就是你了。
茶发少女悄无声息地脱下肩上的书包,轻盈而无声地将它放在了地上。她屏住呼吸,微微抬起身体,寻找着合适动作的角度,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环住橘猫的身体,拎着它的肋下,一把塞进了包里。她用一只手捏着敞开的包口,另一只手飞快地将橘猫的尾巴推进书包,随后快速地拉上了拉链。
只是普通地吃饭却遭遇如此横祸,这只猫也未见怎么挣扎,只是用爪子委屈地挠了挠书包内壁,连叫都没叫。灰原用手在书包外安抚地拍了拍,橘猫便连抓也不抓了。怨不得璃华子说它乖,这只猫的脾气实在有些太好了。
灰原哀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其实用书包背猫是不太合适的,她也曾经想过专门买一个航空箱过来找猫。但她和璃华子的关系对外始终是个秘密,因而准备太过周全,一定会引起工藤怀疑——特别是当他现在已经开始怀疑了。
口袋里的手机今天一直非常安静,工藤没有给她发LINE,也没有给她打电话。
这完全在灰原哀的预料之中,毕竟在现在这个时间,媒体舆论炸得厉害,本川奈津未的添砖加瓦必然会打警视厅一个措手不及。身处于风口浪尖上的警视厅刑事科搜查一系,工藤现在应该是自顾不暇的状态,更不会关心灰原哀下午是不是翘课,或者她翘课去了哪里。
花坛之行沾了她满身泥土和树叶。灰原哀从花坛边缘跳下,拍了拍身上的土,还未抬头,便听到了一个惊讶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打了她一个搓手不及,落地便没有站稳,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在地。灰原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保持平衡,来人却先一步上前扶住了她的小臂。她抬起头,炎炎夏季,那人上身穿了短袖白衬衫,外面套着西装背心,气色有些不好,声音却是年轻的。
“三川老师?”
灰原站直身体,面向三川淳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三川认出这是秋山学园国中部上一届毕业的高材生,神情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注意安全,灰原同学。”
他注视着灰原哀的外校校服:“不过,你这个时候在花坛里,是在做什么?”
灰原哀眨了眨眼,注意到他的眼圈有些黑,下巴上的胡茬没有剃干净,胡茬间还有可疑的刮痕,心中立刻产生了一个推测。她默默垂下眼睛,调整神情,随后将此前一直背在身后的制服包拉到了胸前,抬眼示意三川淳也靠近自己。
三川淳也不明就里:“这是……?”
“三川老师,”灰原哀拉开书包拉链,打断了他,“这是……璃华子一直在喂的猫。毕业式的时候她和我聊天,对我说,校园里别的猫都很健康,只有它听不见声音。”
三川淳也的神情忽然凝滞了。
他原本正伸手去摸橘猫的头,手指却在听到璃华子的名字后像是受到雷击一般僵在了半空。灰原哀用手托着包底,让橘猫去蹭三川的手。她低头盯着橘猫的后背毛,看见那上面忽然“啪”的一声,砸下一滴水迹,随后在猫咪橘色的花纹间渐渐洇开,看不见了。
她一直等到三川淳也恢复后才抬起头,在年轻老师深棕色虹膜的倒影中,灰原看到了自己昨晚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
“我明白了……”三川叹着气说,语调既痛苦又悲伤,“谢谢你还记着她……灰原同学。”
灰原哀轻轻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哀伤的微笑。
她什么都没有说,但三川淳也已经完全懂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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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