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这些话会让很多人觉得不舒服,会让很多人觉得……本川奈津未,既然你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受到的侵犯,受到强/奸,为什么你在那时不发声不维权,却要等到八年过去,等到你二十二岁的时候才能将这些话说出来?”
风吹过日比谷干净的街道,镜头前的年轻女子粉衣白裤,她的眼神悲伤,后背却在阳光下挺得笔直。在她身后,帝国剧场的玻璃窗倒映着蓝天的颜色,如同作为演员出道后,本川奈津未风光璀璨的半生。
“我只比璃华子大七岁,十七岁那年,我从秋山学园高中部毕业,进入东京艺术大学就读,同时也因为兴趣使然,开始在REALITY剧团做实习生,学习作曲和编曲。璃华子的父亲是著名画家王陵牢一,因为我所在剧团的投资方正是她父亲的朋友今井大介,我便因为这样偶然的机会认识了璃华子。”奈津未深吸一口气,徐徐道来,“她的母亲早逝,只有父亲和姐妹二人相依为命。和她父亲一样,璃华子也有十分动人的艺术天分。很多很多次……在只有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璃华子都对我说,自己在学习写歌,以后也想像我一样,成为一个创作型的音乐剧演员。”
说到这里的时候,本川奈津未的眼中含着闪闪的泪光。
“今井大介,”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语调忽然变得坚毅,“他是我最主要的出资人之一。他有许多像毛利小五郎一样,对他趋之若鹜、言听计从的朋友,这些关系网遍布日本的高层,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做什么事都畅通无阻。我知道他一直和王陵一家关系很好,但是,我一直都以为那只是今井对王陵画家表示欣赏的途径。我从来没有想过,就在我的身边……一个善良、美好、有才华的小女孩,居然也遭遇着和我过去遭遇的一模一样的侵犯……不,她承受的远远比我更多。”
风吹起奈津未脸颊旁的碎发,狭窄的人行道明明和剧场舞台相去甚远,年轻演员身上和眼中的光芒却比在台上时更加耀眼。
“是什么让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在看到父亲重伤离世的现场后,仍然不得不帮助面前的杀人凶手处理犯罪现场,为他做虚假的不在场证明?又是什么,让一个我见过最热爱生活的少女选择给杀父仇人喂下毒药后自杀?”本川奈津未擦了擦眼睛,双眸明亮,“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即使她将一切都说出来——即使她能够找到这个时代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找到所谓的‘正义的化身’,那些真正做了坏事的人,也总有办法逃脱法律的制裁。他们不会死,甚至不会被判刑。”
镜头后,小助理用手捂着嘴,双眼含泪。本川奈津未向她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后垂眼看着镜头,自嘲地笑了笑:
“……不得不说,我自己,之前就是这样想的。”
“我国法律规定,对未满十六周岁的孩子实施性/交、口/交等行为,除非行为人也未满十六周岁,否则就要按照‘违反若年者同意的性/交等罪’处以五年以上的有期惩役——这是我在八年前就知道的法律条文。”她轻轻笑了一声,“参加那场聚会的全程,我几乎都被吓懵了。我耳边是毛利小五郎的哈哈大笑,今井大介和他的朋友们用他们的……随便摩擦着我、还有其他女孩的皮肤……结束以后,我逃命一样地跑回家,把自己泡在浴缸里两个小时,用沐浴球拼命地擦拭身体。心里唯一的想法是:我再也不干净了。”
“在那场侵犯结束以后,由今井大介、今井集团和今井集团出资的REALITY剧团——给了我参加演出的机会。我明白,他们这是在堵住我的嘴,把这场违背人意愿的强/奸,美化为一场你情我愿的物质交换。得到参演机会的那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哭了很久,不愿意相信在我心中的音乐剧殿堂背后,真正的环境居然是这样的。我想过要不要报警,但是……”
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悲伤,面向镜头和后面的无数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剧场,接受了这个机会。我什么也没有对任何人说。”
那一瞬间世界安静,奈津未微微笑着,仿佛连风和树都安静了。
“我很懦弱,对不对?”她轻声说道,“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好懦弱。这些年来,每回想起这件事,我都会假装它已经过去,对我自己说请你把它深深埋在心底,永远不要讲出来,就当它从不存在,现在的生活不是挺好么?”
“——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夜晚,对我而言,像昨天看到璃华子的遗书后那样难过和痛苦。她是那么美好的女孩。她是被强迫的。如果我早一点说出我的故事,她或许就可以不会死去。她原本,可以有更美好的人生。”
镜头后的小助理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奈津未的眼中也盈满了眼泪,她走向单反相机,冲自己的助理伸出手。
两名女性的手,隔着镜头短暂地相握。
“所以我想,我必须要把这些事讲出来。即便好人言轻力微,即便坏人势焰熏天……八年前我退缩了,但八年后的我不会再逃避。”
本川奈津未平静地说道。
“因为我再也不想看见下一个王陵璃华子出现。”
“因为我再也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一时间,四下寂静。
随着工藤新一话音落下,白鸟放在身后铁皮文件柜顶上的恒温水壶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一般,“呜”地烧起水来。
办公桌后,白鸟先是垂眼看了看文件夹,随后低声叹了口气。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自己的下属,而是先探身过去,把水壶的自动加热关掉了。
等到做完这些动作,他才又转向工藤新一。
面对这个正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几乎是从小被他看着长大,又被他自己亲手提拔的年轻下属,白鸟任三郎的眼中并没有埋怨或者不满。很奇怪的,在搜查一课课长英俊的脸上,浮现出的是一种类似于家庭聚会时看到了亲戚家熊孩子的……无可奈何的神情。
“新一,”白鸟心平气和地说,“在你冲到我的办公室,对我说出这些指控之前……你有没有思考过,只偏信一面之言,并不代表你看到了事实?”
“您的意思是,我收集的证据是假的吗?”工藤尖锐地说。
“我的意思是你或许只关注到了某一个方面,而不是事情全貌。”白鸟拿过一旁冒着热气的茶杯,抿了口茶——那茶是刚泡上不久的,从会议室返回办公室后,他还在往杯子里倒热水,工藤就以破门而入的姿态冲进来了,“证据可以作假,人也是。在你确定自己做出了足够调查之前,哪怕是手里的证据也不要全信。我想这一点,警察大学校也教过你吧?”
“我认为我的调查是足够的。”工藤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便携U盘,拿在手里掂了掂,“在松美术馆的时候,我和幸山已经在处理现场,是你半路突然横插进来,说王陵牢一的案件直接由你处理——你甚至连接手的机会都不给我。”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但白鸟只是平静地望着他。
“——有时候上司不让你接触一个案子,是在保护你。”
“我并不需要这样的‘保护’。”工藤在“保护”两字上加了重音,“我是个警察,我要调查真相。我就是做这个的。”
他见白鸟抬起右手扶了扶额头,又补充道:“参与现场调查的最高职务是警部,如果我没记错,你的职务已经是警视了。这不是越——”
他想说“越权”,但话说了一半又吞了回去,因为他和白鸟都听到了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的“吱呀”一声。工藤的位置背对着门,白鸟则是正对。他看见白鸟飞快地皱了皱眉,扶在额头上的手快速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从坐着的姿势起身。
“少前部长,”白鸟笑着说道,“您怎么来了?”
他从办公桌后绕出来,恭敬地站在实木办公桌短边的那一边,正处于工藤新一和少前知弘的中间。工藤跟在他身后同少前知弘问好,得到了少前知弘饶有兴趣的一瞥。
虽然工藤知道他的名字,但这位现任刑事部长入职警视厅是工藤十七岁出国留学之后的事,因此对他的为人并不太熟悉。但少前毕竟是白鸟的直属上级,工藤又是白鸟的嫡系下属,因此哪怕是同白鸟有再大的抵牾,在少前知弘在场的情况下,工藤也不能和白鸟任三郎直接吵起来。
他悄无声息地把那个存有能推翻今井大介不在场证明证据的U盘塞回了口袋里,动作很小,却还是被少前注意到了。
“在谈事情?”他看向白鸟。
“啊,一点小事。”白鸟说。
他迎着少前知弘走了一步。三个人的位置原本是三角形的三个顶点,白鸟的这个动作恰好让他处于少前和工藤之间,挡住了少前知弘看向工藤新一的视线:“工藤过来汇报一下工作,之前有点事情安排给他。”
少前知弘点点头:“没打扰你们就好。”
工藤往侧旁挪了挪,才看到刑事部长面色不虞。白鸟显然也看出了这点,但他并未第一时间关心少前,而是对身后的工藤说:“新一,你先回去吧,有空我再找你。”
工藤刚要点头,少前却打断了白鸟。
“轻井泽那个案子是放在搜查一系吧?在谁手里?”他问道。
“就是工藤,”白鸟说,“昨天他、幸山还有土井跑的现场,后续……”他回头看了眼工藤新一,“后续如果没什么问题,这个案子也是他负责的。他是搜查一系的系长。”
“那一起留下来吧。”少前凝重地说道,“有点后续。”
他叹了口气,从西服衣袋里拿出他的折叠屏手机,向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聚过来。
“嗯?”白鸟疑惑道,“轻井泽案……不是很快就能结案了吗?”他看了眼工藤,“就能科警研把化验结果提交?”
少前知弘不太赞同地瞥了白鸟任三郎一眼。
“这个案子已经不局限于轻井泽了,”他调出后台缓存的一个视频,画质很一般,收音也不算好,很像是半吊子的摄影爱好者在大街上拍的,工藤注意到,视频的右上角有“直播”的标识,“喏,你们俩看一下吧,一个演员——叫‘本川奈津未’的女演员——刚才在日比谷剧场一条街上,通过直播发出来的。”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白鸟从他手中接过手机,将视频拨回开头,调大声音。
女演员的声音柔和温婉,内容却每句都很震撼,令手机前两名警察的面色都愈加凝重。又过了一会,等到本川奈津未从背后拿出那个装有内衣的塑封袋,口中吐出那个无论对搜查一课长还是搜查一系系长都并不陌生的名字时,白鸟任三郎猝然转头,望向工藤新一:
“……毛利小五郎?”
回答他的是工藤新一骤然变得煞白的脸,白鸟是警视厅中少数几个知道毛利兰是他女友的人之一。
工藤新一没有反应。反而是已经把手机让给他们,自己走到窗前眺望远处的少前知弘答话了:
“是啊,已经派警员去实施抓捕了,等拘留之后,你们再着重审一下吧。”
两名下属都没有答话。少前知弘幽幽叹了口气,重新转向窗外,在本川奈津未演讲声音的背景下,沉默地注视着远处港区阴云密布的天空。
“——昨天,有一个想法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对自己说,本川奈津未,你就是杀害璃华子的凶手。”
年轻音乐剧演员秀美的侧脸上,倏忽滑下一行晶莹的眼泪。奈津未抬手擦拭,她用指尖轻轻沾了沾,又向街道和行人的方向侧过头,看起来就像村上春树某本小说中的场景:在一个夏日炎热的午后,闲适地走上自家的阳台,眺望目之所及的最远处。
——那是西接霞关,东边与银座和有乐町相连的日比谷的方向,从二十世纪初以来,这个地区便是日本大众娱乐产业的中心。同为音乐剧发展的摇篮,东京宝冢剧场和日生剧场隔着一条街遥遥相对,再走不到三百米,就是奈津未从十几岁起开始演艺事业,REALITY剧团福尔摩斯系列音乐剧的表演地帝国剧场。
本川奈津未温柔地看着这条街道,眼神中仿佛有无限眷恋。
“我的学妹璃华子,在十几岁的年龄遭遇年长她三倍的男人猥/亵。她为了给父亲报仇,被迫屈从于杀害父亲的凶手,同他一起服毒自杀。”奈津未闭了闭眼,“可我仍然觉得我是杀害她的凶手,因为原本我有过和她相似的遭遇,只是那遭遇更早、更轻……而我过去并没有勇气反抗,我选择了逃避。”
“我曾经有很天真的想法,以为只要我不说出来,就可以假装这件事不存在,就可以假装……我们生活在一个安全的社会,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小女孩被强/奸。”
“可是,这并不是现实。现实是这样的犯罪,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奈津未素白的手指忽然攥紧了手中的自封袋,将那里面的内衣攥成一团,捏紧到连手指缝都发白。她伸出另一只手,指向斜后方的帝国剧场:
“从我作为艺人出道开始,我拥有的全部,都与我所在的这条街息息相关——我的名誉、我的事业、我的未来……我的一切。如果我今天不站出来发声,我仍然拥有它们。但我不能愧对自己的……良心。我必须要说出来。”
“我知道,在我说出这些之后,一定会有人说我是既得利益者,会有人说我们不过是一群做‘爸爸活’的女孩——因为我们害怕了,我们接受了补偿,所以被侵犯也是罪有应得,甚至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遇到任何真心对我的人,如果以后结婚,我的丈夫在吵架时会因为我的过去反复地羞辱我,说我是公共汽车……我非常抱歉,八年前我没有站出来反抗,但我想,现在仍然为时不晚。”
她的眼中忽然盈满了泪水:
“对不起,我没能帮助璃华子,但我想帮助更多的璃华子。我不想再看到新闻里再有更多的小女孩被□□。”
“在开这场直播之前,我已经咨询了律师,也查阅过了日本的法律。在我国,强/奸罪的追溯期是十五年,而我的案件只过去了八年。我已经报了警——在被侵犯的那天,身体上留下的痕迹已经被洗掉了,所幸那天穿着的内衣我还留着。”
奈津未面对镜头,深深鞠了一躬。
“我很清楚,我并不是‘完美受害者’……在无数类似案件中,许多其他女孩也都不是。但是,我仍然希望大家能够看到……做错事的并不是受害者,而是那些明知自己犯罪,却依然乐此不疲藐视法律的强/奸犯。”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的双眸明亮如星,“在过去多少年的时间里,类似的案件都是‘房间里的大象’——所有人都可以看得见,面对它时却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
“我不愿意再沉默下去。如果第一个人一定会牺牲,那就让我来成为这第一个人。”
“——我想,让未来的女孩子们,生活在一个不用担心被强/奸的世界。”
小雨沙沙地下了起来,水雾弥漫在翠绿色的校园中,激起了破土而出的虫鸣,伴着一阵悦耳的钢琴声。
茶发少女把装有猫咪的书包抱在怀里,站在雨中一动不动。三川淳也低头看着她。良久,年轻的男老师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其实……我觉得她并没有错,”他忽然说道,灰原哀闻声抬头,“璃华子……王陵她,什么也没有做错。”
灰原哀轻轻地点了点头。
“您看到了她的……遗书。”少女声音很轻。
没看见是不可能的。“轻井泽洋娃娃殉情案”是几个月以来日本最火爆的新闻,所有塑造媒体爆款所需要的冲突和剧情它都有,任何有志之士都可以藉此发生,无论是哪种观点都可以在其中找到拥趸。这样的华丽闹剧,日本已经期待已久。这是一场媒体与大众狂欢的盛宴,被津津乐道地揣测和消费的,只有身处其中的死者们。
在浅灰色的天光之下,茶发少女的眼瞳中含着难以忽视的悲伤与哀痛,她苍白的脸色令三川淳也忽然鼻子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不止有我在怀念你。
“我得走了。”年轻老师掩饰般地转开了脸,用手背擦了擦鼻尖,浑然不觉这让他脸上沾了更多的水,“我去她宿舍里……帮她收拾东西。”
他刻意避开了“遗物”这个词,灰原哀点了点头。
“那么,我也回家了,三川老师。”她说道,“我要去买猫粮,还有猫砂和猫砂盆。”
三川与这个还纪念着璃华子的学生挥手道别,就在灰原哀转身的时候,三川淳也忽然叫住了她:
“灰原同学!”
她有些惊讶地转过身:“……老师?”
她怀里还抱着璃华子的橘猫,那个包看起来很重,帆布包灰色的织带沉沉坠在少女的肩膀上。三川的目光短暂地从她肩上掠过,望着她的眼睛:
“你……愿意来送她最后一程吗?”
璃华子的父母都没有兄弟姊妹,外公外婆也早已作古。在月余前王陵牢一离世之后,王陵家便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而今这个可怜的少女也失去了生命,死法更是并不好听的自杀。警察和学校联系不上她的任何远房亲戚,但后事总得有人处理,三川淳也便主动承担了这件事,一并她的葬礼事宜。
“时间定在下周一,”三川沉重地说道,“我想那天应该不会有太多人打扰。我没请几个人,但我想她会希望有人向她道别。你能来的话,灰原,我想她也会开心的。”
“我会来的。”
三川点了点头,惨惨地笑了一声,听起来不像是笑,反而像哭:“警视厅通知我明天上午解剖……遗体。我会去一趟东京大学。之后,大概就会火化了吧。”
“三川老师,我可以带家里人一起来吗?”灰原抬头看向他,“他也认识璃华子,也……很喜欢她。”
三川淳也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他们毕竟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一切行动都要三思而后行。然而看着灰原哀的神情,他最终还是将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如果很喜欢她的话,就一起来吧。”
他叹了口气,同灰原哀道别:“届时请两位都穿着黑色,现场也请不要拍照。拜托了。”
毛利兰开了一整天的会,她把电脑放在膝盖上做了一天的会议记录,下班时已经头痛欲裂。会议结束后,身为秘书的她要最后一个离开,等到终于走出安了信号屏蔽器的会议室门口,公司里的其他人几乎都已经离开了。
她用手拢了拢挽上的头发,将电脑和电源线一同塞进包里,看了看表,用手机约了回家的车,随后看也不看地将它塞回了口袋里。一天的屏幕盯得她眼睛酸疼,连娱乐新闻和八卦都不想刷。
电话本右上角的红圈提示她有十几个未接,毛利兰想大概是父亲又等急了,但再着急吃饭也不急这一会,索性等拎着在楼下咖啡厅买的晚餐上楼时再解释吧。现在就连本堂瑛佑和自己的上司都不能让她接电话,只有铃木园子可以。
下楼经过前台时,兰似乎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自己的名字,间或伴有一两声“是她吗?”“就是……!”类似的交谈声,然而等她朝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那些人又飞快地低下了头,停止交谈,这让她误以为那些目光都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兰连忙低头检查了眼自己的今日穿着,很职业,并没有什么不妥,便继续往前走。她站在街边等车,打开车门的时候,她发现司机通过后视镜紧紧盯着自己。兰疑心是遇到了骚扰狂,然而司机的眼神中却并无骚扰狂常有的色情,反而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紧绷和嫌弃感。
……他嫌弃我做什么呢?我又不会投诉他。
她在事务所楼下的咖啡厅买了晚餐和明天的早餐,抬头时看见事务所二楼的纱窗没拉,便暗自想着等会看见父亲,第一件事就要让他记得白天通风时也要关好纱窗。她的高跟鞋“哒哒”地敲着楼梯,非常奇怪,二楼事务所的门居然是开着的,有把椅子翻在门口,挡住了弹簧的回弹路径。
“爸爸,我回来了!——爸爸?”
毛利兰加快几步跑上楼,手忙脚乱地扶起那个因缺一脚而倒下的转椅,有些茫然地看向了室内。她把晚餐和托特包放到一边,伸长脖子朝三楼也喊了一声,室内空荡荡的,同样没有回音。
是出门了吗?为什么爸爸的文件都散落在地上?文件柜和五斗橱也敞开着,房子好像遭到了抢劫。闯入者在大张旗鼓地翻弄之后,又大摇大摆地走了。
她原本脱了一半高跟鞋,此时连忙拉上后跟,去包里找手机。点开未接电话列表,反复拨打最多次数的是父亲的电话,时间集中在下午一点到两点——那恰好是会议时间,她的手机没有信号。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咚咚跳得剧烈,兰不得不用两只手握着手机回拨,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居然一直在抖。
她打了两遍,毛利小五郎的电话一直是忙音。
“接电话呀,爸爸……”
等待第三通电话拨通的时间,兰打开了LINE——汹涌而至是相比平日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消息提醒。她吓了一跳。
最顶端的消息是铃木园子的,缩略图里本堂瑛佑发的最后一句是“你别着急”,就连平日里几乎不会联系的妈妈也给她发了好几条。毛利兰点开她的消息框,随着指尖上划,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快,直到最后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哆哆嗦嗦地向后摸索,想要找到一个可以倚靠的墙面,手却只摸到了那把刚被她扶起来的转椅靠背——刚把重量移上去,转椅就又倒了。
“咚!”
转椅连带着兰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手机被摔飞了,兰艰难地翻了个身,一瘸一拐地爬起来去摸自己的手机。六月初,她穿着套裙和10D的肉色丝袜,膝盖触地的皮肤在渗血,但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爸爸,快点接电话呀……”
一时间站不起来,毛利兰跪坐在地上低头操作手机,然而屏幕却一阵阵模糊发花,触屏也不灵敏。她抓着手机空按了几次拨号键,才意识到那上面的水渍是自己的眼泪。她慌忙用自己的手臂胡乱擦拭,毛利小五郎的电话却始终打不通,听筒里只有“嘟嘟”的声音。
“那些事情、爸爸不会做的呀……”
兰打开妃英理传给她的网页链接,加载到一半又滑动退出。颤抖的手指好像根本不听她使唤,她点开电话本绝望地来回滑动,一时间竟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新一……”
兰抹了抹眼泪,抽噎着按下那串数字,听到《此情可待》的前奏在毛利侦探事务所中响起。水泥地面上,蓝色文件夹散落了一地,她边等电话边膝行过去收拾,冰冷的手却抖得越来越厉害。起身时,她站立不稳,文件夹又“哗啦”一声倒了下来。
一同落地的还有她的手机。工藤新一始终没接电话,捡手机时,兰不小心误触了方才关上的LINE界面,加载完成后,那个经过剪辑的直播视频自动开始播放了。
她听了一小会,慢慢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是本川奈津未,是王陵璃华子在秋山学园的学姐。”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毛利小五郎时,身上穿的内衣……上面是在被侵犯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他的□□。”
“……我耳边是毛利小五郎的哈哈大笑……”
“……我已经报了警……做错事的并不是受害者,而是那些明知自己犯罪,却依然乐此不疲藐视法律的强/奸犯。”
“……我会将所有的证据呈递给警视厅,并积极配合警察调查,并相信法律的存在,一定能还给我——还给每个经历过类似犯罪的女孩一个公道。……”
东京都上午灿烂的阳光下,梳单边麻花辫的女子声音朗朗。
那声音穿过了八年的时间,从秋山学园阴冷漆黑的雨夜,一直飞向千代田辽远明媚的白昼。
本川奈津未说:“我就站在这里,直到正义伸张。”
我本以为自己最大的不幸是遭遇了强/奸,原来并不是,我最大的不幸是出生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人群之中。把这些人当作长辈低头问好,只要是他们说的话就必须听,否则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孩子。
堂叔强/奸我不是因为他有多邪恶,而是因为在这样的世界里他的行为并不算是强/奸。堂叔是光明磊落的,身为加害者却又一副受害者的面孔,这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理所当然的语法之一。
——[韩]崔真英《李夕夜,不再沉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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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