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七月初一,朔日无月,一艘船停在岸边,海家班众人都在船舱中熟睡,小鱼儿独自在江岸无人处,练习白日想通的武功招式。击拳、亮掌、下劈,秘籍简约而精妙,渐渐融会贯通,连出招时的风声都那么熟悉。
这漆黑的夜里,除了他,江岸上怎么会有人呢?可小鱼儿却听到了不合时宜的脚步声,而且这脚步声有些重,像是那人刻意踩出来提醒他。
小鱼儿瞧着那道身影渐渐靠近,朗声道:“那边的兄弟,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
那人道:“找你。”
甫一出声,小鱼儿便瞪大了眼睛,来人竟是花无缺!他可能忘记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却不会错认他最大的对手——花无缺的声音。
“花无缺?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怎么找到我的!”小鱼儿骤然生出一种出离的冲动,只想立刻与花无缺比试一场,哪怕失去生命,也不愿再做一个逃跑的懦夫。
那人道:“我是花无缺,但不是现在的花无缺。”
“故弄玄虚……”小鱼儿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亮,走到他面前,果真是那张午夜梦回都无比痛恨的脸。
“上次在江府外一别已经一年多,我还以为花大公子早已忘了我。”小鱼儿冷笑道,“劳您亲自来见,我该说谢谢吗?”
花无缺微笑道:“不客气。”
“你……”小鱼儿平复呼吸,转身弯腰捡起枯树枝,道,“今晚没有月亮,实在太黑了,连人都看不清,怎么比试……”他一边慢悠悠地堆起篝火,一边留意着花无缺的反应,忽然将燃火的枯枝朝他扔去,紧跟着一掌拍向他胸口,用的是秘籍中的玄山霹雳掌。
花无缺身体一动不动,只抬手接住了树枝,用未点燃的那段轻飘飘打偏小鱼儿的手,旋身绕至他身后。小鱼儿侧身反手下劈,花无缺擒住他手腕,向后一扭,小鱼儿抬肘后击却无济于事,反倒被抓住另一只手。
小鱼儿怒目圆睁,大喊道:“放开我!有本事松手,我们公平对决!”
花无缺淡淡道:“我不会和你打。”
小鱼儿大喊:“为什么!”
花无缺道:“因为现在的你永远赢不了我。”
他无视小鱼儿愤怒与骂声,将他带到篝火边坐下。小鱼儿被点了穴,依然喋喋不休,不雅的词一个接一个蹦出来:“花无缺你道貌岸然!衣冠禽兽!你以为你很厉害么,你不敢与我光明正大地决斗,就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小人!”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不像在骂花无缺,倒似在说他自己。
花无缺与他相对而坐,在火光中,仿佛瞥见对方一闪而过的泪光。他道:“方才你已经尝试过,江小鱼,你扪心自问,就算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能成功吗?”
小鱼儿一时无言。花无缺说得不错,适才浅浅几招,他的功夫竟已比自己预料中强上数成,而且那只是冰山一角,倘若他拼尽全力……小鱼儿几乎已经想象到,那是怎样的深不可测。
但小鱼儿若肯轻易罢休,就不是小鱼儿,“各人有各人的奇招,你怎知我一定胜不过你?大不了一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花无缺向火堆里加了些枯枝落叶,认真地看着他道:“有时候,蛰伏并不意味着逃避,而是以待时机。楚庄王韬光养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都是为了让自己足够强大。”他叹了口气,“好好珍惜性命,为了那些在乎你的人。”
小鱼儿静静听着,心中既震惊,又莫名其妙地觉得,花无缺的这番话是在开导他,而花无缺说最后一句话时的语气,就好像他就是那个“在乎的人”。
小鱼儿浑身汗毛竖起,仔细打量对方,越发觉得诡异。怎的一年多不见,花无缺的武功进益这么快,人也长大许多?
这家伙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你……你到底是不是花无缺?”
花无缺忍不住要笑:“我已经回答过了。”
“我告诉你,屠娇娇的易容术都骗不过我,你休想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既然如此,我有没有骗你,你看不出来吗?”
“你……”小鱼儿实在感觉今日似乎撞了邪,遇上这么一个人;又或许因为今晚是他一年来与人说话最多的一天,从前收敛太过,以至于技巧生疏,笨嘴拙舌。
花无缺见他沉默不语,也不再搭话。二人静坐一刻钟,花无缺想他应已冷静下来,便解开他的穴道,说:“你去练功吧,练完早些休息。”
小鱼儿霍然站起身,道:“你来找我,却不杀我,还让我回去休息……你究竟来做什么?”
花无缺神色如常:“先练功,练完我再回答。”
这人还要看他练功?小鱼儿瞪大眼睛,更觉匪夷所思。
花无缺又回到原处坐下,对他无声的抗议毫无反应,也不看他,只抬头望向前方漆黑如墨的江水。
他不走,小鱼儿也没法子,更不能这样干耗着,就在稍远处的空地比划起今天琢磨出的心法。一套连招行云流水,待他练到尽兴,用江水洗过脸,抬头一瞧,花无缺还在那边。
真是个言出必行的君子,他想。
小鱼儿练功练了很久,花无缺也等了他很久,却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小鱼儿走到他五步之距,问:“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可以。”花无缺说,“我来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小鱼儿愣了愣,心道今夜诸事不宜,早该留在船上睡觉。
花无缺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这其中缘由太过复杂,一时解释不清,你以后会明白的。”
小鱼儿干笑两声,默念几遍“阿弥陀佛”,转身跑回船舱里,再探头一看,岸上篝火已灭,花无缺的身形也成了渺小的一点,渐渐隐入黑暗中。
02.
七月初二,星空朗朗,小鱼儿提前两刻来到练武之处,岂料不速之客花无缺已经等在那里,在角落生起了火堆,既能照亮,又不至太热。
小鱼儿提了两只酒囊,径直坐下,将其中一只向他抛去。
花无缺扬手接过,打开木塞,一股草木清新之气钻入鼻腔,“这是什么?”
“菖蒲酒,”小鱼儿刻意强调,“驱鬼辟邪的。”
花无缺尝了一口,叹道:“好酒。”
小鱼儿瞧他如此直爽大方,挑眉道:“你真敢喝?”
花无缺反问:“我为什么不敢喝?难道酒里有毒?”
小鱼儿无所谓地笑道:“酒里无毒,但菖蒲酒是辟邪的,白素贞喝了雄黄酒现原形,别的狐妖画皮听说是菖蒲酒,也会怕的。”
“你信这些?”花无缺有些吃惊,自己和小鱼儿相处多年,礼敬神佛,却从不惧鬼怪,而眼前这个小少年,居然把他比作民间传说中的精怪。
“我不信啊,妖异古怪多半是人心作祟。”小鱼儿眨眨眼,看起来特别无辜,“但试一试又不吃亏。”
花无缺握住酒囊:“所以,你觉得我是妖怪吗?”
小鱼儿沉思一会儿:“我现在知道了,你是人,就是花无缺,但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花无缺……”他迟疑须臾,接着说:“你看起来年纪比我大些,那么我们之间的决斗,是我输了吗?”
花无缺眉间微蹙,正思索如何回答,小鱼儿却忽然站起大声道:“等我练好之后再告诉我!”
他今日练的是“七星如意手”,主打怀柔之力,辅以北斗星阵为基础的步伐。
可小鱼儿早就想好的每个动作每个细节,此时却通通飞到了天边,满脑子都是他不幸败在花无缺手下,英年早逝的场景。
思绪越飘越远,他的动作也越发急躁失去章法,真气在体内四处乱窜,连胸口都疼。
他十三四岁出谷,跟着海家班四处飘荡一年多,如今也才十五岁,还未查清的父母故去的真相,未与燕伯伯说上一句话……预见死亡,小鱼儿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豁达。
忽然身后一人按住他的肩膀:“你心神不宁,事倍功半,今天到此为止吧。”
小鱼儿回头看他,硬邦邦地说:“不用你管。”
花无缺只当没听见,强行掰正他的身子,抓住手帮他调整紊乱的真气,“七星如意手是迷惑敌人、以柔克刚的招式,你心浮气躁,全靠蛮力泄愤,招术失去意义,不练也罢。”
小鱼儿挣脱不开,待对方主动松手,才如临大敌般退开几尺:“为什么帮我?你可怜我?”他的表情又凶又冷漠,声音却听起来快要哭了。
花无缺闻听此语,一口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面对眼前像刺猬一样的小鱼儿,也只好哑巴吃黄连,把所有的难言之隐往肚子里咽。
他坦然道:“我可怜你,有何好处?江小鱼,你仅凭一个猜测就方寸大乱,究竟是我同情你,还是你看轻你自己?未来结果如何,你真的想知道吗?就算我告诉你,你敢相信吗?”
小鱼儿一愣,不知为何,和花无缺有关的事,总能让他失了分寸,而方才被对方触碰过的掌心,仿佛也慢慢地烧起来。
花无缺见他神色稍缓,显然是听进去了,不再那么疾言厉色:“你练武是为了什么?”
小鱼儿道:“为了打败你。”
花无缺并不意外:“打败我之后呢?”
小鱼儿沉默了。一时的情绪激愤,又能够支撑多久?身在广阔自由的江湖,可以以武会友、以武犯禁的江湖,他聪明,自诩“恶人”,心底却向往成为如燕南天一般的大侠,学武早已不是幼年时叔伯的要求、谋生的手段,而是人生重要的一部分。
他站在花无缺面前——他最好的“镜子”前,霎时间想通了许多事。
花无缺亦在看着他。少年的小鱼儿沉思时,与长大后一模一样,只是时光漫长,他已快记不清对方从前的模样。
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自三月之约才真正开始了解小鱼儿,了解那个已经成长的小鱼儿、令人心动的小鱼儿,对于过去的他、那些花无缺不曾参与的时光里的他,好奇又陌生。
“我不会再问你的事了。”小鱼儿转身向船边去,“万一我问了,你也不要告诉我。”
这夜,不欢而散。
03.
七月初三夜,小鱼儿来得比花无缺更早,昨天没有练完的,今天要补回来。
花无缺含笑看了他一会儿,生火支起一个火塔,从包袱里拿出两只红薯。
小鱼儿练功险些岔气,原因无他,花无缺做这种事,实在太奇怪了。
幸而篝火太热,花无缺做完就起身退到旁边,饶有兴致地看小鱼儿练武。
小鱼儿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一边顶着花无缺灼热的视线,那边烤红薯的香气诱人扑鼻,哪怕他意志再坚定,都不由得晃神几下。
一分心,就被花无缺抓到了错处:“手腕抬高一点,用手肘带动手腕,顺风而动,能省力些。”
小鱼儿暗暗惊讶,依言照做。花无缺见他不排斥自己,又根据他的动作一一指明,不过小鱼儿悟性很高,不需要他提点太多。
待小鱼儿练完武,在河边喝过水洗过脸,红薯已经放凉了,他伸手捏了捏,又在火上滚了一圈,用粗枝挖个浅坑埋进土里,转首对花无缺道:“烤完红薯在土地里闷一会儿,更香更甜。”
花无缺微笑道:“这些生活琐事,还是你更擅长。”
来回几句话,昨日的不快全都烟消云散。
“你总算说了句公道话。所以你以后千万千万别做这些事,看起来怪吓人的。”小鱼儿眼睛一转,又朝他笑,“不过,花大公子竟然会野炊,果然人不可貌相。”
花无缺听着又似讽刺又似夸奖,不假思索道:“看得多了,总能学会一些。”
小鱼儿默默记下,心里的好奇又多几分,但想到自己昨日的话,只好作罢。
一刻钟后,他把红薯从土里挖出来,花无缺先拿了一个小的,他便拿走另一只,剥开一口一口吃着,练到现在,真有些饿。
一边吃,小鱼儿一边用眼睛瞟花无缺,忍不住问道:“你对我的武功很了解吗?”
花无缺动作一顿,语气意味深长:“你昨天说,不会再问我的事。”
“我也说过,你可以不回答。”小鱼儿埋头继续吃红薯,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琢磨这桩事,想到某个关窍,脸色猛地一变:“秘籍已经沉到江底,除了我和江玉郎,无人知道神功的内容。花无缺……你和江玉郎关系很好吗?”
花无缺皱起眉头。
“江玉郎和他的一群狐朋狗友,那么庸俗浅薄,你居然也能忍受?看人的眼光真差……”小鱼儿幽幽叹气,眼神透出一丝悲悯。
花无缺道:“你错了,我看人的眼光很好。”
吃饱喝足,时辰尚早,小鱼儿见花无缺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席地躺下,手枕在脑后看星。这是他小时候经常做的事。
“听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花无缺蓦地想起曾经。
“听外面的老人说,地上死一人,天上就多一颗星,那么多星星,爹娘会不会就在其中?在天上看着我们?”
他回答:“也许吧。但不论爹娘在哪里,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谁料对方却朝着天空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我小鱼儿有时候是荒唐了些,不敢求爹娘功德保佑,但请二老在天上过得高兴,闲暇时护一护我哥……”
思绪回笼,花无缺面上扬起浅浅的微笑,如投掷石入水,泛起涟漪,“星星会照亮你的路,你所期盼的,终有一天会实现。”
小鱼儿脸颊一热,强装镇定:“谁问你了!多事。”说罢翻身背对着他,过了许久,复又轻声道:“明天下午,海家班启程去浔阳。”
花无缺听懂他未尽之言,笑意更深,来到他身后故意问道:“海家班的安排,为何要告诉我?”
小鱼儿霍地跳起来:“还能为何,我要走了,就此告别,好聚好散!”
旁人或许会当真,但花无缺是最了解他的人,“抱歉,我大约不能如你所愿。”
抬头仰望,时事易变,唯星空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