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七月初四,午后,海家班的船驶离码头,旗帜在风中飘扬。渐渐远离城镇,入眼尽是绿水青山。
小鱼儿站在船尾,使劲张望着后方的船只。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了,茫茫大江上,到底要找寻什么?
忽然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小呆,你不跟他们一起划拳,一个人傻站着做什么?”
“看风景。”小鱼儿在海家班一向沉默寡言。
海红珠道:“一路的山水都是一个样,有什么好看的?”
小鱼儿只自顾自呢喃道:“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海红珠瞥他一眼,无聊地靠在横栏上。不知过了多久,姑娘撑着脑袋,下巴一点一点的打起瞌睡。这时,身边的人突然探出身子,她被那动静吓得惊醒过来,死死拽着小鱼儿的衣摆:“你快下来!别做傻事啊!”
小鱼儿充耳未闻,撑在船沿一瞬不瞬地盯着从另一条水道驶来的小船。那条船虽小些,但也算得上雅致大方,三个船夫各自站在船头船尾。船夫似乎也注意到海家班的旗帜,走进船舱里。
小鱼儿的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心砰砰直跳。很快,船夫自船舱内走出,身后跟着一位白衣公子,正是花无缺。花无缺站在船头,眺望着他。
这是三四日来,小鱼儿第一次在白日见到他,花无缺本就有一副好皮囊,长大后的他更是英姿焕发,貌胜潘安,比峨眉山初见时还要耀眼神气,远远望去,让人移不开眼。
只消匆匆一眼,也不需说什么话,小鱼儿心底的郁闷便一扫而空,面带笑容地回到船舱。海红珠一头雾水,拼命往那条小船上瞧,除了一位漂亮公子,什么都没瞧见。
报晓人说明日雷雨,江上风浪大,行船不便,所以今日连夜赶路不停船,赶在风雨前抵达浔阳驻地。
这场雷雨至初五傍晚才停,土地一片潮气,夏日晚风也凉爽许多。小鱼儿拎着食盒走在江岸边,百步外的凉亭有些许莹莹的光。径自向前,有一人坐在亭中,不是花无缺又是谁?而他脚边有一盏暖黄的灯笼。
“你挺会挑地方。”小鱼儿放下食盒,解开盖子,里面是一碗绿豆薏仁汤。
花无缺视线扫过,一双疑问的眼睛看向他。
小鱼儿道:“给你的。前天你请我吃烤红薯,我也要还礼,只是我不要工钱,没法请你吃山珍海味,幸好海家班的厨子手艺还不错,就当借花献佛。”
花无缺叹道:“初二的菖蒲酒、今天的绿豆汤,都来自海家班后厨,你这礼还得太没诚意。”
小鱼儿耸耸肩,丝毫不觉得愧疚:“那也没法子。”
一小碗绿豆汤,只够花无缺稍稍解渴,小鱼儿见他收了礼,在一旁空地做自己的事。今晚花无缺还带了本书来,在灯下信手漫读,偶尔点拨几句,小鱼儿也都记在心里。
七月初六的晚上,小鱼儿照例带了碗绿豆汤,一切与前一天并无不同。只在最后离开时,花无缺对小鱼儿道:“明日申时以后,你可空闲?”
小鱼儿道:“应当是有的,你若有事找我,我同班主说一声就是。”
花无缺浅笑道:“那好,明日申时,我在东枢码头等你。”
05.
七月初七,七夕乞巧,拜庙祈福,游园相会,浔阳城里热闹了一整天。小鱼儿向海四爹告了假,按时到码头,原来花无缺约他来此,是要带他划船。
花无缺出钱租船,小鱼儿不好白用他的,便自告奋勇执桨划船,他在海家班一年多,掌过大船,这样的小舟自然不在话下。
小船缓缓前行,很快就划进一片莲花池,眼下正是莲花盛放的时节,坐在船上,最高的莲叶可以盖过头顶。
若只是划船倒没什么,可当小鱼儿看到同样坐船出游的男男女女,心中疑惑更甚,拧眉问花无缺说:“姓花的,你叫我来,到底要做什么?”
花无缺从容道:“独自游玩太无趣,找个人作伴。”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在牛郎织女相会的节日里,“找人作伴”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小鱼儿目瞪口呆,扔下船桨:“今天七夕,你找我作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要紧事……早知道就不来了!”
花无缺料到小鱼儿会如此反应,但他这个未来异客,有了这般机缘,终究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尽一份心意。
“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在这里只认识你,也只能找你。小鱼儿,你就当是与友人踏青赏游,可以吗?”
除了姑娘,小鱼儿哪里听过别的人这么温柔地同他说话,立时耳根微热,复拿起船桨,神情有些不自在:“你都这么说了,我小鱼儿大人有大量,今天就陪你一次。”
小船重新向前,花无缺伸手替小鱼儿拨开旁边的莲叶,指尖从耳畔擦过,似是而非的触碰,惹得心中一叹,转而摘了一只莲蓬,最后只有衣袖拂过那人肩头。
掰开莲蓬,一个个白皙圆润的莲子滚落出来,咬在舌尖,一并品尝莲子肉的甘甜和莲心的清苦,恰如此时心境。
小鱼儿回头一瞥,正撞见他“偷吃”,便抢过一颗莲子丢进嘴里:“你刚才说,在这儿没有熟人,为什么不去找你自己呢?”
花无缺道:“找到他,有何意义?又能说什么?有些事,必须亲身经历过才会懂得。”
小鱼儿问道:“那你找我,又有什么意义?”
花无缺但笑不语,因为这是他的私心。
小鱼儿坐在船头,心里知道至少未来自己和他关系不坏,否则身边的花无缺也不会如此坦荡荡地来看他。而他自己,也会长成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
江小鱼来自恶人谷,那个江湖的黑暗之地,却始终向着光。
半晌,小鱼儿收敛心神,道:“如果某天你突然消失,我一点都不会意外。我分得清你们两个,以后再见到他,还是死对头。”
花无缺瞧他浑不在意的模样,却知道自己离开以后,必然会失落一阵子,但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会说,口中如常道:“这样就很好。”
划出莲池,圆日半挂在空中,天边都染成了玫瑰色。水道两岸热闹非常,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小鱼儿一边划船,一边接着岸边姑娘抛来的果子点心,招猫逗狗的本事只增不减。
花无缺轻轻摇着扇子,全当没看见。
那头最吵闹之处,是三个姑娘围着一男人看他套圈,四人锦衣华服,那神态动作,一看就是纨绔子弟和他的三个美娇娘。
男人听着女子的温言软语,心也酥了,手也抖了,三十个圈,只套中一方砚台和一只玉镯。
女子再哄他继续套,男人许是嫌烦,推推搡搡地离开,唯独摊子老板笑容灿烂。
小鱼儿用手肘碰碰花无缺的手臂,小声道:“你信不信,那三个美娇娘一定会为那只镯子打起来。”
花无缺无奈看他,不置可否。
老板见他们停船看了许久,殷勤道:“十文十圈,二位公子可要试试?”
小鱼儿道:“当然要!”但他没钱,就讨好地向花无缺笑了笑。
花无缺只能替他付钱。
小鱼儿站在地摊前的白线上,瞄准片刻,伸手一掷,套中一个小小的物件,看不出是什么。
老板拿起那样东西,大喜过望:“公子好手气,这枚平安符在护国寺开过光,最灵验不过!”
这平安符由红绳所系,米白色的符身没有文字花样,只在右下角有个极小的红印,整个江湖都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朴素简陋的。
小鱼儿的目标是它旁边的琉璃花瓶,没理会老板奉承吹嘘。不过有了第一圈,他也摸索出该用怎样的力道和方向,虽未百发百中,但也满载而归,走时老板的脸色都不太好。
回到船上,小鱼儿将战利品一一数过:“紫砂茶壶和护腕给四爹,手钏给海红珠,琉璃花瓶给小六哥……”他顺手将平安符塞给花无缺,“毕竟是你付的钱,就给你吧。”
其实花无缺早知道有这样东西。
某天小鱼儿偶然提起,他在海家班时,曾有“贵人”相助,令他受益良多。
“……最后我玩套圈套来一个平安符,难看的很,还皱巴巴的。”
“你嫌它丑,扔了?”
“没有,送给他了。”
花无缺便道:“你可知他现在何处,改日也好拜会一番。”
小鱼儿笑道:“不必,或许突然有一天就见到了?”
那时小鱼儿的笑容里藏着的秘密,直到他二十五岁这年,站在长江之岸,看见孤独的少年身影,终于明白所有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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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无缺醒来时,记忆混沌,看见身边沉睡的人,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弄清现下是何年何夕。
那七日,大约是个梦。
他悄声下榻,刚站起身,忽有一物落在脚边,弯腰拾起,恰是记忆中小鱼儿随手送他的那枚平安符。
花无缺再顾不得什么,连忙使劲推醒小鱼儿,小鱼儿翻个身,嘟囔道:“还早呢,别吵……”
花无缺在他身旁道:“从前你套圈赢来的那个平安符,送给谁了?”
“送给……”小鱼儿一下子惊醒,坐起身与他面面相觑,“送给你了。”
花无缺摊开手掌,平安符静静躺在掌心里,这段记忆对他来说就在昨天,在小鱼儿的印象里,却是十年前的事。
他心底泛起许多复杂的情绪,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来对待,只是木然地点点头,没睡醒似的含混道:“嗯,就是这个。”
花无缺轻轻揽住他,记忆还有些混乱:“今天是初几?”
“七月……七月初八。”小鱼儿后知后觉,立刻拥抱对方,雀跃不已,“你没告诉我的未来,还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