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三楼回来,上课铃已经响了有一阵子了。这节课是班主任王老师的,陆千恩回来时被她说了一顿。
见陆千恩回座位以后一直伏在桌上,夏晚樱有些担心,递过来不少张纸条。
——“陆陆,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是不是被老王说了,所以你不太开心啊?”
——“陆陆你别伤心,别把老王说的放心上!用慕星云的话说就是,你就把它们当个屁放了吧......”
几分钟以后,陆千恩从低落的状态中稍微缓过劲儿来,看见面前堆着不少纸条,伸手拆开一张一张读。
夏晚樱的字迹娟秀,关心之情溢于言表。陆千恩拿着小纸条,读至“把它当个屁放了”处,不由轻笑一声。没想到跟着慕星云玩久了,乖乖女也会说些怪话了。
“我没事,放心吧^_^!”陆千恩写好回复,拍拍她的肩膀,把纸条掷到她怀里。
“没事就好!”夏晚樱打开纸条读完,悄悄转过身,对她做了一个打气的手势。没想到这个小动作正好被语文老师逮住,当即点她起来背了一遍《观沧海》。
陆千恩怪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假装看书,目光却落在书旁边的糖纸上。
想起刚刚在初三楼看到的场景,陆千恩心里更加发堵。她从兜里摸出剩下的几颗糖,悄悄在课桌底下撕开了一颗递给历柏诚。
“同桌,给你。”
历柏诚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执着于给他东西。
“再不吃就化了。”陆千恩小声催促。见他不接,索性把糖撂在他的校服下摆。
“我们一人一颗,当作成为新同桌的仪式,好不好?”
陆千恩示范性的把另一颗糖放进嘴里,明明是甜的,却总觉得有股苦味。
“......”
历柏诚垂下头,看着自己衣服上的糖。他额前的头发也随之往下垂,它们很长,几乎遮住了面前的大部分视线。
是糖。
是超市货架上最显眼的商品,是能够哄好哭泣小孩的神奇礼物,是过年时很多人手上都会提着的年货。是他见过了无数次,却从没尝过味道的东西。
历柏诚默默把这颗糖放进校服兜里,轻声向她道了谢。
初一的放学时间要比读六年级时晚一个小时,如果正巧碰到数学老师上最后一堂课,就还要被拖上十几分钟堂。总之,等历柏诚拎着蛇皮口袋跑到夜市时,这里已经人声鼎沸了。
他匆匆忙忙地跑到最中间的那家炒菜摊子,放好自己装满垃圾的袋子,蹲下来就着洗菜盆的水仔仔细细把手洗干净。
“衰神,一天来得比一天晚,要不是看你没活做就饿死了,鬼才要你!”老板端着菜从他身边经过,小声啐了他一口。历柏诚低着头,眼睛看着洗菜盆里的水,沉默地接受着他的唾骂。
水有些脏了,上面飘着几小块被择下来的烂白菜,他觉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块。
或许什么时候就会跟着这些脏水被冲进下水道,彻底消失掉吧?
这样想着,内心反而升出一种奇怪的情绪。他故意抬起菜盆的边沿,看着水流卷着烂菜叶打着旋儿地往地沟里流,就好像在看自己的命运。
夜市上的人流量巨大,每个摊贩前都挤满了不同的顾客。陆千恩站在不远处的拥挤人群里,看着历柏诚在小摊上忙前忙后的身影。
“老板,两份过桥米线。”傻站着也不是回事儿,陆千恩随意找了家小摊,想着等历柏诚忙完的间歇,能请他简单吃点东西。
可一连两三个小时,历柏诚连停下来坐一会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喝水吃东西了。
陆千恩望着已经凉掉的米线发呆,怪不得历柏诚瘦得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样子,这强度身体不垮掉都算是万幸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做出的是正确的选择。人生不是电子游戏,历柏城是自己前世唯一的朋友,重来一世,她怎么能把他丢下呢?
一分神的功夫,历柏诚已经结束了手里的活计,重新背上他的书包和蛇皮口袋,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赶去了。
陆千恩慌忙追上去,可夜市上人太多,他走得又太快,没两分钟就看不见人影了。
“还说请他吃点儿东西呢……”陆千恩见追不上,叹了口气,转头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了。
另一边,历柏诚也回到家。
“妈,我回来了。”
负一楼的空气总是浑浊,他进屋以后有意不把门关上,好让楼道的空气能透进屋里来。
“吃东西了吗?”历柏诚放下蛇皮口袋,借着昏黄灯光从里面找出张还算干净的草稿纸,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递给床上的妇人。“吃过了,你赶快吃。”妇人拿起枕边的铅笔,在纸上写下。
两个人的晚餐是糙面馒头,妇人已经吃过了,剩下的摆在床头。
历柏诚把馒头拿起来,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粗糙的沫儿刮痛了喉咙,但他实在是饿狠了,顾不上喝水,生生朝往胃里面咽。
妇人倚在床头,有些着急地写:“别噎着!”历柏诚傻傻地笑了一下,放慢了吃馒头的速度。一慢下来,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兜里还有颗糖。
“妈,您张嘴。”
他把馒头放在一边,孩子气地蒙住妇人的眼睛。
妇人不解,但还是乖乖听了他的话。张开嘴,一颗奶糖被两只手指小心翼翼地放进她的齿间。
好甜。她本能地眯起双眼,嘴角流露出笑意。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这种东西了。
这糖捂在历柏诚的校服口袋里,被体温暖化了成了瘪瘪的小片。历柏诚不知道,以为糖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他收回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母亲,期许地问:“妈,好吃吗?”
妇人慢之又慢地含化这颗糖,舍不得咬开,她点点头,笑着在纸上写:“特别好吃”
历柏诚高兴又腼腆地笑了笑,也跟着点了点头,捧起手边的馒头继续嚼裹。
吃完馒头,历柏诚喝了几口水,压下胃里的疼痛。然后站起身,把盖在母亲身上的被褥掀开。他取出便盆,拿去厕所倒掉,然后把它洗干净,用抹布擦干,放回床上。
做完这些,他又把被褥搬到柜子上放着,烧上一盆水放在母亲床边,等水开的时候他把洗澡巾准备好,又顺手关上了刚才回家时特意敞开的门。
“妈,我也去洗澡了。”少年把一切准备好,替母亲拿来干净衣服,叮嘱了两句,也进了厕所洗澡。
瘫痪的人洗澡很不方便,母亲又不愿意让他帮忙,只能每天用清水擦擦,保持清洁。
热水大部分都舀在母亲的盆里了,剩下的兑上凉水只能算得上微微热。十一月的天,这温度激得他微微拱起脊背。
洗完澡,他把母亲换下的衣服与自己的一并拢好放进脸盆,然后打开门走上一楼。
一楼有个公用的水龙头,水锈生了不少,流出来的水里都有点带锈渣了。但洗秋天的厚衣服要用比较多的水,在这里洗可以节省不少水费。
历柏诚在夜市上忙了几个小时,手酸得连抬起来都觉得困难。洗衣服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眼前模糊了一阵,他知道自己是太累了,把头埋进臂弯里擦了一把,咬咬牙,一口气把剩下的衣服全部洗完。
等在外面的空坝上晾好衣服,历柏诚疲惫地走回地下一楼,倚着门坐下,将头埋进膝盖,闭上眼睛歇了两分钟。
一天的时间有二十四小时,可真真正正属于他的时间似乎只有这两分钟。
眼睛一闭上,再睁开就像是有千斤重。历柏城捂住双眼,晃了晃头,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哈欠,然后从书包里把课本和作业拿出来,对着昏暗的灯光写了起来。
......
第二天早上,历柏诚发现一觉睡醒以后,眼前的模糊依旧没有减轻。本以为洗把脸就会清楚一些,却发现看远处依旧雾蒙蒙的。
上课的时候,历柏诚坐在最后一排,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水。通常来说,老师们为了照顾最后一排的学生,一般都会有意把字写的很大。
以前他只要把眼睛眯起来,就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字,可现在他明明还往前面坐了一排,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巨大的沮丧和恐慌袭上历柏诚内心,他想起妈妈对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他能够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
可是现在他连板书都看不清!!这样还怎么学习?!
他完了。
一阵眩晕从眼眶散发,就像忽然被谁按住了后脑勺砸在桌上。这种恐慌慢慢扩散至全身,让他通身发冷,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地颤抖。
“人体排泄的途径有三种,一种是通过皮肤,以汗液的形式排出水、无机盐、尿素等;......”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窘迫,旁边的女孩托着腮,看着黑板,轻声念出板书上的内容,然后用手指了指他书上的拓展习题,“是这道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