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先到这里吧。”
藤重老师的话语落下,在片刻的无声之后,才响起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
太累了不想说话也罢,沉浸于音乐余韵也好——这两天傍晚的排练结束以后,大家都变得沉默了不少。
绫香在暮色浸染的走廊上等待,平常一起行动的同伴们要先去储藏间存放乐器,她一个人在教室里整理好东西呆着无聊,便索性在走廊的窗边看起了风景。
航迹云把天空划成泾渭分明的两半,绫香无意识的用食指关节在玻璃窗上敲出练习曲的节拍,咚咚当当的调子在身后传来的熟悉声音里戛然而止。
“进藤同学。”
“!——老师好。”
被叫到名字的这一刻,可能是因为今天下午长笛被点了几次名,绫香似乎突然理解了咲以前被部长学姐吓到时的感觉。她转过身向老师问好,而这位按照年龄而言刚刚踏入老年阶段的指挥与排练时的雷厉风行截然不同,目光温和的说道:
“辛苦了,回去以后好好休息,调整一下状态。”
“好的……让您费心了,谢谢老师的关心。”
无端的沮丧缠绕上她的心头,绫香知道今天自己状态不佳,想必老师也是从音乐中听出来了才在练习时点名长笛,并让她调整好状态。她对吹奏已经有了任务般的感觉,每天早点来练习好像能给自己一些努力着的安慰,只是今天学姐的自由演奏把为数不多的自我安慰也狠狠刺穿——她现在依然止步不前,比起几年前几乎毫无长进,和学姐这样真正厉害的演奏者相比还差得远。
藤重老师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绫香余光瞥见玻璃窗上映照出老师的身影在经过自己这里时稍微停顿了一下,她感觉老师的语气好似更和蔼了一些:
“你很努力……我想,进藤老先生也会感到欣慰的,继续加油吧,孩子。”
啊……
老师提起的称呼让绫香一阵恍惚,她呆呆的站在原地,等到老师走远,回到教室门口的朋友们在后面叫了好几次名字,才愣愣的迈出脚步回应。
那个称呼属于她的长辈,或者说,是她在音乐上的启蒙者、引路人——
她已经无法传达到情感与思绪的、她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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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祖母拄着拐先回了房间,家里变得更安静了。
老人家年纪大了,为了等待孙女回家一起本就推迟了晚饭时间,餐桌上的聊天和用餐结束后,时针走过七点又三十,对于向来八点多就休息的祖母而言,这个时间已经不早。
绫香把碟子摞起来拿到厨房准备洗掉,父亲叫住了她:
“绫香,放在那里吧,我来洗就行。”
“不用,父亲刚刚出差回来,难得有一点休息时间。”
她手上动作没停,把盘子放到洗碗盆里接满水泡着,打算先休息五分钟再洗。但回过头来,看见父亲已经戴上了洗涤用的橡胶手套。
于是,便成了毫不让步的父女俩一起洗碗的状况。
“绫香,在学校感觉怎么样?”
父亲突然问道。
自绫香上小学起,与父亲单独呆在一起的时间便不多了。父亲早年间多数时间居家办公,有部分原因便是为了照顾年幼的绫香。待到绫香上小学后,父亲的事业更进一步,需要外出的工作逐渐不好推辞,他们的相处时间就不断压缩、减少,父女间的关系也慢慢有了现在这种带着点生疏的距离感。
“挺好的,大家都是不错的人。”
她如此回答,然后气氛陷入僵硬。绫香日常的多数时间是和祖父祖母一起度过——现在想来,她与父亲鲜少这么站在一起相谈。上次的谈话发生在半个多月前,可那并不能被称为交谈,只有父亲独自向她说着不知道能不能作为安慰的话,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做不到平静的面对一切。
绫香只记得当时的世界冰冷而令人茫然,父亲的嘴一张一合吐露出的话语她已经记不真切,尽管有父亲和自己坐在一起,那时眼前的一切却还是让绫香感到可怕的寂静。
回到现在,最后还是父亲打破了沉默,他打开水龙头,冲刷掉泡沫,在水声中开口说道:
“你最近……看起来有点累。是睡的不好吗?听你祖母说,早上出门的时间都很早。”
“不是。”绫香摇摇头,“只是想多练习一会儿,清良的同学有不少水平很高的,我晚来了几天,要更努力一些。”
“清良在全国大赛会场上的表现向来不错。”刷洗盘子的动作顿住了,父亲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直视绫香的眼睛,“但……我真正想说的是,绫香,有些事情不要太勉强,慢慢来就好。”
父亲很担心自己。
绫香清楚父亲的想法。她遗传了父亲寡言的特质,也了解这位长辈蕴藏在简单话语下的情感。
不一样的是,面色罕显变化的她在另外一位长辈的影响下染上了直率的颜色,至少让她的表达不过分内敛。所以,比起含蓄委婉的表示,她更偏向于——
直接开口向眼前这位身为自己父亲、同时也是一位演奏家的人讲出了自己面临的问题。
“我目前对大多数曲子……仍然产生不了情感共鸣。”
从初一突发意外开始冒出了点苗头,不严重却缓慢蚕食她的情感;接着在往返于学校医院和乐器课程、除了音乐与亲人再容不下其它的初中三年一点点的消磨着;再后来是高中开学第一天未至学校便匆匆折返的小轿车,生日当天冰冷的医院走廊……悲伤虽然被克制着,却成了吞噬演奏情绪的原材料之一,内心的化学反应越过了爆发的临界值后,过于强烈的悲伤和喜乐仿佛都已只剩难以点燃的残渣。
“然后在刚刚参与社团活动的几天,拿起长笛就会想起向祖父学习音乐的记忆,睡觉也会梦到。后来可能是因为每天体力训练很多,渐渐就睡的安稳一些了。”
她现在坐在餐桌旁,向父亲缓慢叙述自己吹奏时的感觉。比起一开始明显的悲伤,现在更像是无法形容的低落。回忆没有褪色,但情绪似乎淡化了,内心的黑洞已经成长,将她因为音乐产生的一切共鸣都尽数吸入,余留下麻木机械的演奏,如同人工合成音却达不到后者的精确。
绫香从父亲的表情中读出凝重,她听见父亲低声说道:
“抱歉,当初让绫香试着去参与社团,是想着能不能让你开心一些,没想到……”
“不……我感到开心了,可能?”
她谈起自己认识的朋友们,她第一次和同龄人每天一起练习、吃饭还有坐车回家;谈起渐渐熟悉的前辈们,还有严格却教导有方的老师。虽然生活中情感的正向反馈变得略带迟钝,但绫香还是能感受到周围人的照顾在一点一滴慢慢汇聚着、填进了心的空洞。
父亲认真听着,脸色渐渐好了一点,他偶尔点点头,有时会询问绫香的想法,这场父女间真正意义上的谈心持续了很久。
父亲最近在家的时间比起之前显著增多,绫香终于在每天回家后能够和亲人们完整的吃一场晚餐。这是久违的、像普通家庭般的生活,是祖父曾经希望持续的场景,虽然来得稍有些晚了。
暖色灯光温和的在黑夜里勾勒出家的轮廓,父亲在交谈尾声时说出的话语落入内心,在绫香的心湖中激起小小的涟漪。
那是一个绫香未曾想过的、听起来好像不太“专业”的建议。
当她穿着运动服站在列队整齐的方阵中,手上的长笛反射出有些刺眼的光芒,脑海里还在思考这个建议——
「如果无法从音乐本身解决问题,要不要试试看从其他方面入手?」
「比如,很难与音乐共鸣的情绪,或许可以尝试与周围的人和气氛共鸣?」
复活,希望能顺利上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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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