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咚打鼓节还有不到五天。
对于清良的吹奏部员们、尤其是第一次参与这种游街演出的部分一年生而言,兴奋忐忑的心情甚至压过了对黄金周假日的期待。在部长高桥爱理的哨声中,跟在首席青木雪绘身后的方阵整齐划一的做出舞蹈动作和举起乐器,彩色的花球随着手臂的挥舞,伴着在阳光下熠熠闪烁的金与银,构成一副青春洋溢的场景。
尽管大家还穿着学校的深色运动服,但从方阵的演出中已经能窥见几分正式表演的精彩。顾问藤重站在操场边检阅学生们的练习成果。在清良呆了多年的他,本是见惯了一届届学生为了吹奏乐拼搏的身影,但在这特殊的一年,却有些怀念与不舍的感觉。
“藤重老师,今年就是最后了吧。”副顾问也一如既往站在操场边观看练习,“一想到之后见不到您陪在孩子们身边练习,就有些不舍呢。”
“是啊,但毕竟年龄到了,也该休息休息了。”
藤重老师的目光扫过每一排,熟悉的列阵,熟悉的乐器,不同却本质相似的孩子们。
这些孩子尚未出生时,他便已经在这所学校的吹奏部担任顾问了,这所学校的春夏秋冬,都是他人生的吹奏乐中难以忘怀的篇章。只是虽然有诸多不舍,但终究……
他的思绪没有继续下去,一个奔跑的身影打断了他对未来的思索。高桥爱理,个子小小却兼具领导力和责任心的部长,在他面前站定,汇报道:
“老师,目前所有演出流程均已走完,请问下一步的指示是?”
队列整齐,动作基本到位,舞奏的乐曲也没有大的失误。老实说,对于高中生,尤其是刚入学还不到一个月的新生而言,她们已经做的不错了。
但这里是清良女子高中吹奏部,仅仅做到“不错”还不够——
“让大家准备一下,一会儿把每个声部拎出来,我单独各看一遍舞奏,就从长号开始吧。”
“是!”
有活力的小个子又跑远了,她在不远处站定,吹起哨子唤回了略带松懈的部员们的心神。藤重老师听到她向部员吩咐下逐一接受检查的要求,又在大家明显紧绷的模样前安抚了几句,依然整齐的队形分成了好几个小方阵待命,许多双眼睛望向他这里。
于是藤重老师往前走了两步,如同过去的无数次那样,看着相似又不同的孩子们举起乐器,吹响属于清良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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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由站在队伍里,目光随着被考察的队伍移动。
长号结束,紧随其后的是小号、萨克斯,再过几个就到了上低音号,而木管在相对靠后的位置,等轮到绫香她们时,上低音号所属的方阵已经移动到树荫下,观看了许久其他人的演奏。
几乎全员出动的游街巡演彰显了强校出色的人才储备,当所有人站在同一片场地上时,乌泱泱的人群总能让真由确切意识到吹奏部的人数之多。作为铜管乐器担当的她在队伍的前半部分,除非转弯时偶有分心的匆匆一瞥,几乎瞧不见后面的三位友人;因此,待到木管的小方阵出列迎接老师的检查时,她才第一次真正见证她们舞奏的身影。
咲和莲都不需要扎起头发,只有绫香将披散的黑发连同两边不明显的纤细麻花一起扎成了利落的马尾。在训练前后的更衣室里,绫香总是很快换好衣服,真由曾不止一次看见对方用剩余的时间站在镜子前重梳发型,熟练得仿佛做过了无数次。
打开小盒拿出一把无柄木梳,少女的手指灵活解开一半麻花辫,与平日披散的长发一同束于脑后梳顺,又在训练结束后迅速将其重新编回来。
绫香身上藏着不少奇妙之处,与她相处的时间越多,真由就越发意识到她的很多小习惯与普遍意义上的“一般高中生”有所不同。低音声部里不乏八卦的同学也向真由询问过关于绫香的事,毕竟一位“迟到”的部员本就令人好奇,在新生中显得出众的实力更为她增添了一些神秘色彩——这样的人才,怎么会在初中的比赛默默无闻?
可惜真由也不知道,毕竟她们现在还只是以姓氏相称的普通友人。她曾两次不小心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因为场合不对且无意为之,很可惜的没能收到对方什么特别的反应。
“?——”
木管清亮的声音把真由拉回了现实,她抬起头一眼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由于身高差距,咲和莲没有被安排到相邻的位置,却因为视觉差异的缘故,一前一后又相隔一人的她们仿若并肩同行,露出半边神色专注的侧脸。
绫香站在最外排,银色的长笛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在所有的长笛声中,首席青木雪绘毫不意外的最为突出,但或许是由于靠得近的缘故,真由也能清楚分辨出绫香的声音。
——那是循规蹈矩的收敛音色,气息和音色的稳定彰显了演奏者扎实的基本功,节奏、强弱变化都严格遵照着谱子,总体而言,是非常“整齐”的音乐。
她只在绫香转学来的那一天单独听过对方的演奏。不知为何,真由对那场初遇记得很是清楚,哪怕已经过去了不少日子,大脑依然能隐约回想起和缓悲伤流淌而出的乐声与白色校服外套扬起的衣角。
正因如此,她突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当时的音乐和当下的音乐相比竟然显而易“闻”的不同。那天的她,除了为优美的音色和优秀的演奏技巧留步,更是被旋律中暗潮起落般沉郁的情绪所吸引。
连廊边的绫香演奏时在想着什么呢——这一瞬的疑惑盘旋在真由的脑中。
——而此时此刻,操场上的绫香演奏时在想着父亲的话。
她跟随队列,边完成动作,边思考那个建议的真正含义。
机器之所以无法代替人类,便是因为演绎不出人类组合复杂、瞬息万变的情感。音乐本是情感的语言,绫香知晓自己现在仿若哑巴,技巧堆砌不比精密的机械,情感迸发不如优秀的奏者,半吊子般不上不下在两种风格中间晃晃悠悠,正如她动摇的心绪,在那日早上青木雪绘的演奏中轻易退缩。
——父亲想必是看穿了这份动摇,才让她先尝试跟随着周围的气氛寻找一些演奏的情绪吧。只可惜……
绫香依旧感觉不到来自于音乐的那份“高扬感”,更谈不上能够融入其中。
她看到单双簧管抬起修长的身躯,庄重的黑色下涌动着激昂的旋律;长笛成为了斗士金属色的细剑,雪绘所持最为锐利的那把,作为锋芒的乐声好像要刺穿绫香的软弱一般,在群响中仍清晰传入她的耳中。
绫香的长笛也在发出声音,但她早已意识到它不过是响着罢了。尽管演绎着相同的乐段,却有种被合奏抛下的感觉,仿佛所有人都于军乐与斗曲中举起了利刃,而自己的剑却仍卡在鞘中,胡乱举起来也只露出灰沉的外壳,不见分毫雪亮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