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同人】【邑姜×姬发】弋翎 第2章 神鸟

04

那天之后，被囚三年的周昌被释放，并获封西伯侯。他与我的父亲一见如故，二人在书房里谈经论政了整整一天一夜，我的父亲便决定随他们父子三人一同返还西土之国，我仍以周国太子妻子的名义，跟随去了西岐。

在西岐的日子一开始很平静，至少我是。没有人限制我的行动，我常常在西伯侯的宅院里四处闲逛，偶尔会去城镇与农田，像普通百姓一样采买，谈天，学着种田。这里的确好过商都，盛大的祭祀仪式未曾见过，因此我几乎快要忘记盘旋在耳边的，含着恶臭血腥味的恶毒咒骂。只有西厢房，除了周昌，所有人都不可以进入，包括周发他们。

我跟他向来保持着叔嫂之别，只是点头之交。那天的对话我与他再没人提及过。我其实能猜到周国父子在做些什么，我透过窗户看见过周昌带着什么东西走进厢房角落的地下室，我认得那是龟骨。卜算是与上帝对话的媒介，他族之人私自学习占卜之术是不被商族允许的，故而我把这件事藏在心里。久而久之，我在宅里闲逛的次数多了，和周发见面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

有一次，我又走至西厢房旁，便打算离开，周发开门叫住了我，请我进去。周昌，他的王后太姒，和我的父亲都在里面，他们告诉我，他们已下定决心克商，若我害怕，他们可以送我离开。

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就在那个平淡的下午告诉了我。我也很平淡，只说不必，待此事开启，天下又有何处可躲。

宅里的气氛越发严肃，我在看书之余，琢磨着是时候重新拾起小时候没能精进的武艺了。我像一片掉落的树枝，被卷进一个又一个的漩涡里，没得选择，但真流进了漩涡中心，我也不能放任自己被吞噬殆尽。

至少不能变成可被随意俎煮的食物。

我常常去野外少人烟的地方习射，周发他们有时候也会跟着我，众人人各自寻找自己的猎物，傍晚时分再回马车汇合，一同返家。

有一个秋季，林中突然下起骤雨，我躲闪不及，只好放了手里的兔子，叫它瘸着跑走了。我找到一个石洞，立马钻进去抖雨，转头却看见周发也在。他见我进来，加快手上摩擦火石的动作，火星子点燃枯叶和零星几根树枝，羸弱得好像吹一口气就能散。

周发不好意思地对我笑，说外面的树枝都被淋湿了，用不得。这些都是洞里本来就有的，勉强用用。雨来得急，应该去得也快，嫂嫂来烤一下手，会暖和许多。

我坐在他身边，用手盖住明灭不定的火苗，周发默不作声地挪了位置，用自己的后背遮挡住洞口吹进来的风，热气才挣扎着开始探索这一狭小的空间。我与他只能紧挨着，距离比那天晚上还要近一分。我忍不住看着他的侧脸，心想他自打回了西岐，与在朝歌不一样了。不再整日低垂眼眸，谨小慎微，反而舒展出少年人的活气。

“嫂嫂在想什么呢？”他察觉到我的视线，疑惑地问我。

我摇摇头说，回家真好。

他不知道怎么理解我的意思，明亮的眼睛与那晚的昏暗肿胀截然不同。

“抱歉把你也卷进这些事里。只是商王无道，我们看不得更多的人受无谓的苦。”

“商王室行事暴虐不堪，即使是商族贵族，不满之心同样日盛，早该有人做这件事了，不是你们，也有别人。”我靠着潮湿的石壁，随口说着。

周发挑眉，突然噗嗤笑了。

“怎么了？”我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周发坐在风里，鬓发往我的方向奔来，那一刻我觉得他真适合在天上遨游，把风雨都抓在手心，洒下的露泽一定好过商族所供自然神的暴虐之姿。

“只是觉得，你总能说出叫我意想不到的话。”

“那是好还是不好。”

“当然好。早该有人这么做了，兴许我哥哥还可以幸免于难。”

我唏嘘不已，转而说着我的疑虑，“你那天告诉我你不信神，可想完成克商大业，周国实力必然不敌，想取得其他国家乃至商族人的支持，你们必须要借神的名义。不仅要借，还要信，要敬，要公正地向他们传达神决意灭商的旨意。周发，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他又沉默不语。

雨果然很快就不下了，灰烬尚且橙黄，在这个幽暗的丛林里，短暂地当了我们的太阳。我和周发收拾好箭囊与干粮，打算提前回去。马车摇晃在泥泞的野地，坐得叫人不安稳。我扶着车壁稳住身子，眼前多出一件深褐色的外衣。我沿着它放出视线，却见周发只着白色窄袖交领，领襟简单绣了凤的图腾，双手捧着他的外衣，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在。

“你用这个垫在座上，会舒服一些。”他没有看我，几乎是恭敬地垂着头，随着马车的左右摇晃而轻轻晃动。

我没有拒绝，将那件单薄的衣服垫在臀下，似乎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可我们回程的路上一直笑着。

05

巡夜的侍卫从廊下经过，整齐的踏步与配件撞击盔甲的鸣声打断我的思绪。周发摆摆手，算是应了那些人的行礼。身旁飞来一只乌鸦，立在屋檐上，转动脑袋打量我们，乌黑的眼珠反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光。我伸出手去碰，它也只是往旁边挪了挪。

“周发你看，这鸟不怕人。”我觉得好玩，又碰了几下，直到乌鸦扑腾飞去。

“真像我们从前喂过的那只。”周发握着我的手臂，和我一起看向乌鸦。即使在这样的夜，那黑亮的羽毛上仍依稀可见斑斓色彩。

我与周发逐渐多了往来，是在之后的一次野射时，我猎中了一只乌鸦。

乌鸦噪咂落地，我跑过去时，它掉进了一个石缝里。缝较深，它被矢绳捆住，无法飞起，凄厉嘶哑的叫声在林间回荡。我趴在地上想捞它上来，无奈手臂不够长，只得叫来不远处的周发帮忙。

这只乌鸦实在漂亮，形态润而修长，羽毛张开时，通身都散发宝石般的蓝光。“飞鸟遗之音”，鸟是商族的保护神，通常我们猎到，都不可放走，必须带回弑之，以防它们回到商族传信。可对于这只，我有些不舍。

周发看出我的心思，从我的手中接过被捆住的乌鸦，解开细绳，乌鸦得了解脱，扑翅飞去。我有些惊讶，问周发，你就这样放走它，不怕它去告发秘密吗。

“姜弋，你信飞鸟能乱周吗。”周发泰然立于我身后，勾着嘴唇，却不是疑问。

他早就知道我对这些怪力神说之事的态度。或者说，在这些方面，我和他是一样的人。

我与他相视一笑，仔细地缠绕好矢上的细绳，以备下次使用。

“你和西伯侯并不完全一样。”

“商人用神谕控制天下太多年，父亲想要翦商，必须获得与神对话的能力。”

“那你呢？如果你将来继承你父亲的事业，也需要靠神的传信巩固人心。”

“世间总有别的办法，我一定可以找到。”

后来我替他找到了。我与周旦废除人祭，信仰由奉神转为敬人。

恍然间，我又看见了那只从不回头的猎隼，双眼总是眺望着不属于此刻的方向。

遗憾的是，直到周发去世，他都没能摆脱商族的神带给他的影响。在君临天下的短暂两年，他的统治仍被囚禁在人祭的牢笼里，一生都没能走出去。

周发转身欲走，却又突然折返，眼神微闪，说这处离林口太远，天色太晚，我们还是一起行动，防止迷路。我点头，和他一深一浅地踏过潇瑟枯哑的秋叶，静谧的林子记录下我和他的痕迹。厚厚的枯叶下方有看不见的石块，周发踉跄一下，我拉住他的手，从此再也没有放开。

之后的日子里，每当我和周发去到那片树林打猎，都能遇见那只乌鸦。它总是跟在我俩身后，我们便从地里抓虫子扔给它，它吃饱了，叫几声，我们就把虫子放在一旁的石头上，等我们走后，它才来叼走，不见踪影。这成了我和周发心照不宣的秘密，在那场堪称传奇的战争之前，我与周发从一只乌鸦身上，得到了难得的愉快与安宁。

我和周发说过了我收藏的那只隼的尾羽的故事，周发用带茧的指节拨弄根根柔软的羽丝，告诉我，你现在可以猎住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了。与我们一起吧，你的才能不比我身边的将领少半分。

我与周发成了婚。我想我拥有了属于我的鹰。

我烧掉了那根尾羽。

06

刚和周发搬到一块儿时，我就发现他吃饭总有问题，肉类难以下咽，神情苦如嚼蜡，又导致他精神不佳，总是忧虑盟友太少，可翦商之事过早公开，又要招来灭顶之灾，因此夜不能寐。我知道是因为什么，所以边给他夹菜，边不停跟他说话，转移他的思绪。有次我和他谈起西边有名为虞和芮的小国发生争执，踏入周邦，看见民风相让，便主动化解了矛盾。人们敬佩周昌的圣德，民心高涨。现在世间都传，父亲定是有天命相护。

“周发，虽然我们不信他们的神，但天命在于人为，我愿意信，你也要信。世人长了双目双耳，能看能听，给他们多一点时间，不必过于忧心。”

他背朝烛光而坐，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听完，轻点头，往我碗里添了不少菜，我埋头吃着，可他的视线仍落在我身上。

我抬头，嘴里囫囵咀嚼，顺着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叫他快吃。

我想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我无奈捏住他的鼻尖。“快吃吧”

“就是很好看。”他乖乖垂眸吃饭，小声念叨。可没吃几口，又开始看我。

“好啦。”我绕过桌子坐在他身边，把他举在半空的筷子强行放进碗里。“以后有的是时间看，现在好好吃饭，不许再抬头，我监督你。”

他嘴角敛了笑意，吃着吃着，左手没规矩地在案下牵着我说，只要是我信的，他都信。

后来，周昌离世，周发继位，但仍延续周昌的受命纪年，我们继续谋划翦商事业。

鹰化成了鸣震九天的凤。

我很久没再去打过猎，没再碰见过那只乌鸦。在某个平凡无奇的午后，我们就与它说完了这辈子最后一句告别。

越来越多的人踏进周王的宅院，槛上来来去去的痕迹终构成两年后牧野上的横野血迹。

在建周之前，周发就开始噩梦缠身。他会在夜晚惊叫着醒来，然后召来周旦，兄弟二人依偎着，一同掉进逃不出的残年里。

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周发噩梦的模样。他捂着心口痛苦地翻身，最后裹着被子掉下床榻。我也被惊醒，着急下床去扶，只见他跪倒在地，额头抵于地面，捂脸悲泣，不愿叫我触碰，说自己这样太丑，我会厌恶。我不知所措，只敢小心地抚过周发颤抖的背脊，声声唤他我的夫君。

周发的哭声叫我心中揪起难以忍受的情绪，好像有一只手伸进我的心口，不停捏紧又放开我的心脏，让我在每个片刻的喘息之间无止境地缓解疼痛的余力。

我强行捧住周发的脸颊，让他别再这样折磨自己。周发的额头已经红了，他狼狈的模样与几年前重叠。他哽咽着同我说，姜弋，你知道我不信神的，可是我每每梦见哥哥死去，我却又忍不住地希望世上真有神仙，能佑他再不痛苦，得归安宁。

我摩挲过他湿润的眼尾，那冰凉的东西瞬间包裹着我的皮肤，一直冷到骨头里去。我跟他说，周发，我和你说过，信自己。只要你愿意，古往今来所有的神仙都是哥哥的保护神。

这样的话只能解一时之痛，周发却求我说了一遍又一遍。

周发无力再支撑自己，跪不住地往我的方向倒下，我接住他，抱他枕在我的肩头。那里的衣服也被飞快打湿，我不得不清晰地与他掉进同一份刻骨的悲恸。我和他都不断地收紧手臂，试图把对方揉进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