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我曾成过两次婚。第一次,商王受为我和他的御官指为夫妻,成婚的一个月后,我成了寡妇。第二次的十年之后,我的爱人死在延续了十一年的梦魇里。
我曾向天而弋,矢绳留不住我的鹰。他飞将远去,只留我在密林里找寻他脱落的长羽。
01
克商后的第二年,天下渐定,一切都在变好,除了他的身体。他越发频繁地召见他的弟弟周旦。世间都传,周国国君勤勉,夜里仍在商讨安邦之策,只有我和周旦知晓,他是夜夜被噩梦所困,难以逃离。
自巡视归来,周发又生了一场大病。这时我已经怀了二子虞。
这夜,周旦告退时,脸上还残留泣痕,与平常的他太不一样。周发仍盘坐在席上发呆,偌大的寝殿被烛火填满,洋洋洒洒地照耀灰白的墙面,暖黄的倒影落回他微屈的脊背。空气里烛火噼啪,窗外隐有风的轻呼。风吹灭他面前的火苗,他这才抬起头,视线似乎要循着风的动向而走去。
我及时关上了窗,拢着外衣跪坐在他身侧。他望着我笑时,眼里才像是借到了满屋子蜡烛的一点点光亮。我握住他在夏末时节有些发凉的手,置于我的膝盖,说今夜无雨,要不要和我去庭院散散步。
他没有犹豫地点头,仔细地扶着我的手臂站起。我给他披上冬天的披风,和他挽着手,听见树叶沙沙作响,我们的指节都用了力气,像曾经许多个殚精竭虑的年岁一样,生怕我们被不稳定的乱流吹散了。
今年的夏天雨水格外多,前几日耳朵里尽是水滴沉重打落在土地和屋顶的声音,丁零零,像被层层枷锁困在房里,那些因雨而低落的情绪也被困在脑海里。
今日的空气显得轻快不少,散发着浓郁的泥土味,还有花叶搅进地里的暗香,似有若无地钻进皮肤里,这是唯一腐烂却叫人不反感的气息。我和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中院,四周都是低矮的房屋,围在我们四周。周发久违地提议爬上屋顶,他说他想看见更多一点天空,他说,他被自己的世界困住了太久太久。
我们自己找了个梯子,小心地爬上屋顶。周发伸出手臂,把我紧紧拢在身前,那臂膀已不如从前那么强壮有力,可我仍沉醉于他身上混着凉意的体温里。我抓过他的另一只手勾划,他抬头认真地找寻着天上某颗不常看见的星星。
这一幕叫我陡然想起十几年前的某个晚上,对于我和他,还有目睹了王朝更替的所有人都不可以忽视的一个雨夜。
那是我们还在在过去的商都朝歌时,我第一任夫君周邑死去的那天,当然那时候,我们还称之为“献祭”。我仍记得接到周邑被商王祭后而食的时候,还并没有十分强烈的感觉。我们住的院子一切都照旧,禀报的侍从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他今日的食谱。
我和周邑本无任何交集,没有自小的情谊,也算不上命定的姻缘。我只记得接下王命的那日,我正在商都朝歌集市中劝父亲姜子牙收了宰牛的那把刀。如今世道混乱,各贵族都人人自危,不如回老家辟几分田地,安得余闲。
牛的四肢被捆住,粘稠的红液从狭长开口汨汨流出,皮肉翻开一些,壮硕的牛体鼓囊囊地铺在地面,伤口下像深渊,闭不上的牛眼也像深渊,等待人探取。我吐息几下,压住喉头的翻涌。父亲神色如常,杀死生而为食物的生命是不需要付出情感的,这个道理我早明白。
着甲的士兵围住我们,我环顾他们,觉得我们都是被圈养在贵族手底下的鸟,飞得再高,也能被飞出的弋矢困住翅膀和双脚。我只好跪下。他们说西土有贵客来朝,求娶我为妻,王将我赐给周国太子周邑作为妻子,不日完婚。
我大概记得是谁,半月前我在屠宰场捡羊骨给父亲占卜,和他见过一面。
可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不是食物,为什么也要被随意定下一生。
第二天,我被迎进王城旁的别院里。我宽慰自己,听闻周国太子文成武就,是个良人。他的确是。可他死掉的前一天,我还抚着心口平复方才那一阵山洪带给我的惊动,他突然和我说,他们此行来商,怕是有去无回,只是苦了我。我知道他说的他们是谁,他的弟弟周发与周旦,我打过照面。三兄弟长相相近,我只能从身量区分。
这是我与周国太子作为夫妻说过的最后也是唯一一点心里话。这些日子,他往来于王城和羑里,我通常只能看见他行于庭院越发渺小得背影。我知道他是去看望被王囚在羑里的父亲,周国国主周昌。
猝不及防地,我就接到了他的死讯,彼时我吃着父亲作为嫁妆给我的那头牛的牛尾。
我听说他被做成了肉糜,以奉神明。无需为食物付出多余的感情,我继续吞下肉皮,又将胃里的一切都吐了出去。
02
周发注意到我在他手心停留许久的手指,低头看我,缓慢绵长的呼吸铺洒在我眉心。我下意识地去挠,他就笑着问我,姜弋,你是不是又想起那个晚上了。
“是啊。”我答,脸颊贴住他脖颈处的脉搏。“想来,那算是我们第一次说话。”
“那天多亏有你,才让我想明白了许多东西。”
他倾身将我裹进他的披风,拥挤的的一寸天地把我和他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共享同频的生命轨迹。
那天傍晚,周发与周旦回来了。他们没有被吃,双双口吐秽物后,整夜惊叫。我才知道,他们也被迫吃了周邑。我遣侍仆好生照顾他们,自己爬上屋顶,仰望厚重的云层。黑色那样远,无底地向上蔓延,可也是近的,不过藏在巨大到似乎要掉下的乌云之外。
空气里泛起闷热的潮土气息,黏糊糊的燥意从骨子里往外冒,汗水被锁在皮肤下,惹人刺痛发痒。我烦躁地拍打自己的脸颊,想起小时候,族里的兄姐带我去郊外射鸟。弓箭笨重,我拉弦的手都在发抖,全部神思都盯紧崖上的隼。那时候,身上也是这样刺痒,好像体内酝酿着一场磅礴的夏雨,而那只隼便是遮蔽的乌云。只有将乌云射下,被封印的雨水才能肆意地落下土地生根。
我现在真想把头顶的乌云给射下来,淋得透湿好过现在虚假的宁静。
那天隼展翅的瞬间,我对准目标,脱力的手终于将箭矢射出。在离弦的前一刻,堂姐轻说了一句矢头似乎有些低,我来不及思考,微抬高前臂,那平头的木矢与隼擦肩而过,扫下一根褐白相间的尾羽。堂姐眼疾手快搭箭射出,那矢上的麻绳才圈圈缠绕在隼的身体上,我听见树叶沙沙和重物落地的闷响。兄姐将这只隼送给了我,说,弋儿,怪不得姑母为你选了这个字,已经很近了,多加练习,你定会成为弋射高手。
我那时候对什么都很认真,我相信说出口的东西就能成为真理。我告诉他们,母亲唤我弋,是希望我能抓得住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哪怕再高,哪怕再难。可我至今遗憾。若不是我犹疑了,我定能亲手射中。那只隼我养了半年,每每看见它,懊悔便扎我一分。我将它放走,它毫无留恋,我只留下了那根尾羽。
我张开双臂,起拉弦之势,想着迟早有一天,我定要堂堂正正猎住一只属于我的鹰。
“嫂嫂也懂射箭?”陌生的沙哑的声音响起,我拉弦的手再次抖落。
我俯眼,透过雕镂精细的陶瓦看去,地上站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庭院不算大,他却小得像一只蚂蚁。我那时候实在辨别不出来的是谁,便索性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儿时和兄姐胡闹,去郊外玩过一次,略懂。”我模棱回应,心想这么说不算撒谎。
空气里又陷入寂静,我仿佛能听见乌云卷动的声音。
“哥哥自小擅射。”楼下的人对我的回答没有兴趣,自顾自地说话,声音哑得像恶鬼嘶鸣,可此刻的情绪并无多少起伏。
他似乎坐在了廊下台阶上,我在屋顶看不见他了。脑海里回忆起傍晚时分,两双猩红的、连绝望和愤怒都被泪水打碎的眼睛,我提高声线,以对抗空气中越发浑厚拥挤的热流。
“相处太短,不曾得知此事,可惜......”可惜年少意气,断送于刀俎薪火与人腹。
我终究是说不出口,丧亲之痛我如何不知,食亲之惧我不可不共。三年前听愤离王城的父亲说到被祭祀的贵族,我连做了半个月的噩梦,闭眼就是混沌血河里四分五裂的人头,他们哀鸣咒骂,声音难听得叫我心里倒刺丛生。我不得已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他们不过是王养大的食物,就与我们屠杀牛羊一样没有区别。我逼着自己吞下半个月来第一口羊肉,羊肉入肚,有些什么情感也被我一起封进身子里。存在着,但只要见不到,就能勉强不去想。
“嫂嫂恨吗?”
“慎言。”
“他们说哥哥贤逸风雅,被神选中做了座下臣,这是福泽家族的美事。我想知道究竟他是去侍奉哪个神,弟弟也不叫我问。我明明亲眼看见他们用刀割开哥哥的后背,砍下他的脚趾,他像个野兽一样大叫,我从未见过他那个样子。他明明就是死了,死得连牲畜都不如,他的肉和牲畜的肉混在一起,没有神明会来接他。”
“他是去侍奉神明了。”我强调。别院离王城不过半里,我怕隔墙有耳。亵渎神明,质疑祭礼,后果万劫不复。
周发再没说话,他大概也明白我的提醒。乌云又转了个圈,几滴雨水坠下,霎时间,天地挂满苍白的帘幕,耳边沙沙嗡鸣。头发,衣服全都胶黏于身,刚才的闷热一扫而空,我摊开四肢躺在屋顶,张口接下咸冷的水滴。
“我好恨,我不要他去侍奉神明,我只想带他回家。他死了,我们祭拜他都不可以。他的身子碎成那样,他的灵魂找不到家。”
雨的主宰下,下方的声音我听不真切,恍然间,他的哭泣声也和雨瓢泼。我轻叹气,再次坐起身。我想到父亲对商王暴行的种种怨愤,总是在雨天才会低声和我说出。如果世界上真有神,我只信自然神。神搅动人间波谲的气流,命运也随之飘转。
我那时没有想到,这晚的对话,寓言的会是两个王朝的命运。
03
我走下屋顶,躲在屋檐下的果然是周发。他只有鞋尖被打湿,整个人却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像无依的露珠,岌岌可危的残叶载不起他的重量。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即使是浮肿的,颓然的,可这的确是我对他第一个完整的印象,以至于此后岁月里,无论风霜如何打磨他的脸庞,我看见他时,总能回想起这个夜晚。
我坐在他身边,和他一样抱着膝盖,隔着一拳的距离。
“你和我的父亲很像,周发。他也不信神。他曾经入王城,想为王效命,实现抱负,造福苍生。但他什么也做不到,王信神,贵族怕神,苍生畏神,神成了操纵一切的存在。可是周发,他们好像很少去想,除了没人见过的神,他们还应该信什么,怕什么,畏什么。”
“如果我恨神,我应该去恨谁,嫂嫂。”
“谁杀了你的哥哥,你就该恨谁。”
“那我又该信谁呢。”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又看不得他恳求的眼睛。好像在这个雨夜,我的回答有塑起他希望的力量。
“周发,信你自己。看准了你想要的,无论谁动摇你,都不要听。”
这句话音落,我和他又转头看向雨幕。泥土和野草的味道钻进鼻子里,我几乎能想象到土地下方有多么热闹,蚂蚁抢救快要溺毙的同伴,植物的根蔓钻进更深的地方,死亡与生命交错在一起,赞歌和祭词同时出现在神的降落里。
“走吧,送你回去。”
我拍拍湿透的衣摆,周发安静地跟在我身后,脚步声被水软化,绵柔无根。到了他们二兄弟的卧房门口时,我回头,恰与他视线相对。我看见他红肿的眼睛里多了些新的东西,疑惑、固执、兴奋,他好像正在做一个他自己都不敢去信的决定。
像极了小时候那只总想逃离笼子的猎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