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屋顶上坐得久了,还是会有些冷。我想带周发回屋里去,他难得拒绝我的提议,把我包进他宽大的披风里,说这样就不会冷了。
我怀周诵时,经常手脚发凉,周发常年为我准备温热的暖具,夏天也不例外。诵儿出生后,周发的身子却越发寒凉。诵儿还小时,一到冬日,就不愿让他父亲抱。周发只得苦笑着把哇哇大哭的孩子放在我怀里,低声哄着。我顺过周发的手臂,宽慰他孩子还小,不必在意。
可周发不仅在意,还常常把这份愧疚分给我。镐京的冬天真的很冷,有时周发处理政务太晚,我熬不住,没等到他就睡了过去。我叫他回来时要叫醒我,这样我就能抱着他一起入眠。他每次都答应得很好,可我每每在第二日天亮醒来后,身边又看不见他的踪影。
我决定伸开四肢等他,让他想睡觉就必须摆弄我的手脚才行。那天我迷糊间,便觉身旁豆大的烛光被遮挡,有人轻手轻脚拿走了我手边的暖炉,过了不久,后腰和四肢又被暖到发烫的热意围拥。我睁开眼睛,见周发披了一件外衣,正坐在床沿帮我铺实被子,手放在火盆上烤着。我看见他被火光照亮的鼻尖,觉得眼睛也挤满了热流。
“你怎么不睡进来。”
“我刚回来,身上冷,等我暖一些了就来抱你。”
我才不要这样,我掀开他刚整理好的被角,一把拉过他的手腕。他没有坐稳,只得随我一起倒在床榻里。我把被子盖过他的后背,抱紧他,嘟囔着,冷就应该来抱我。
周发的体温快速席卷温暖的被窝,但很快又被暖炉所代替。他不再挣扎,往我身上靠近,长舒一口气,疲惫的声音带着笑意,“好,只抱你。”
08
就这么和他抱着说着,不知觉到了四更,我显然感觉到怀里的周发越来越重。我知道他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个一闭眼就要经历的梦境。我轻拍他的后背,他蓦然开口,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哪里的夜空都一样啊,阿弋......“
我起初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是夜空的颜色,气味,还是星月的轨迹。他轻轻笑,声音黏糊,像个说痴梦的孩童。
他说,阿弋,你一直都不知道吧,与你成婚之前,我常常躺在你的卧房屋顶上看夜空,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在你们醒来之前再离开。
我还真不知道,只记得那时候,半夜睡着会被屋顶的动静闹醒。脑子混乱间,我还真想过,是商族派来的飞鸟要来探听我们的秘密了。
我奇怪地问他,为什么要偷偷去我的房顶,如果想见我,大可以敲门。他声音越来越小,我甚至有些听不太清,唇耳相依间,只拼凑出一句,“因为那里离你最近。”
我忍俊不禁,捏捏他皮包骨的脸颊,说那里怎么会离我最近。
“就是离你很近。”
我无奈,嘴唇印在他总是皱紧的眉心,一下一下亲吻着,呢喃中我告诉他,现在这样,才是离我最近。
“真好啊。”周发坐不住了,慢慢侧躺在我的腿上。我用臂弯接住他,很轻易就能抱起他不复强壮的身体。这一年来,他的血肉被快速抽尽,只余一身枯骨,耐心地等待早在朝歌就失去的一半魂魄,来将他剩下的也带走。
“阿弋,我这一生太短暂了。可惜,看不见我们的王朝会走向何方,看不见诵儿长大成人,也看不见,你老了的样子。”
“你别瞎说。”我失了态,捂住他的嘴。即使早有准备,可真的听他说出来,慌乱迅速占据我的心。
他轻轻拿开我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幽黑的眼眸看向我,里面的爱意混杂遗憾与苦难,巨浪一样向我涌来。
“放心,我现在还不走。”
“以后也不许走。”我蛮不讲理地恳求他留下来。
“好,不走,我还夜夜来我们的屋顶,守着你。”
“周发......”眼眶滚热,酸涩侵蚀我的瞳孔,大颗的泪珠洒落在他脸颊。
周发满是心疼,动作轻而又轻地为我拭泪,一遍一遍告诉我,没事的,他没有遗憾。
“你是我最爱的人,阿弋。周王朝尚不稳,你得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守好我们的国民。你可不许像周旦那样,去做什么换命的祭礼,你不信这些,你是最懂我的人,你知道我想要的。我从来都最相信你。”
09
我不知为什么,总是会在雨天里与周发开启一场震动我思绪的对话。今夜无雨,可我的哭声像暴风和乌云的撞击。周发只是躺在我怀里,始终轻柔地擦去我源源不断的眼泪,说没有关系,我爱你。过了很久,我平复情绪,又强颜欢笑,跟他说夜里风凉,回屋歇息吧。
他却向我耍赖皮,摇摇头,闭着眼睛说,阿弋抱我回去。
他整个人往我怀里钻,吊在我身上一般。
“你自己看看清楚,我哪里抱得动你,”
“那怎么办,阿弋不抱我,我就要掉下去了!”
这话实在可爱,我被逗得笑个不停。他这才放心了些,晃晃脚尖,慵懒得像是刚从午觉里醒来的孩子。
我哄着他坐起来,扶他下了屋顶,任他没骨头似的靠在我身上,歪歪扭扭地回了卧房。他时不时便说一句爱我,要我抱着才能走。我嘴上嗔他幼稚,却清楚他说的是真话。
征战四方的一代武王,只能在夜色的遮蔽下抛却所有理智,饮鸩止渴般求得自己早早被剥除的幸福的权利。
那天是姬发最后一次走出房门了。
诵儿和周旦的寝具也搬进了我们的卧房,每日守在他身边。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与周旦衣不解带地死死盯着他的鼻尖,祈求那里还能再呼出一点让我们安心的声音。
他偶尔醒来时,我便会扶他靠在我身上,他一双枯瘦的手分别握住孩子和弟弟,嘱咐着他走后的经国之理想。诵儿还太小,听不懂太多,他就摸摸诵儿的头,告诉他听叔父的话,好好爱妈妈。
待到他们睡去,周发才会转而抱住我。他的手臂使不出力气,只能松垮地搭在我腰间,我不厌其烦地握住他的手腕,往我身上按紧。他虚弱地喘息,艰难地吐出孤零零的声音,很长时间才能连成一句。
他说他最近不再做梦了,是不是哥哥的魂魄已经超脱出苦难。
我说是。
他又说,如果真有来世,我们可不可以早一点遇见,我可不可以在快乐的时候,再跟你去淋夏天的暴雨。
我说,一定可以。
他说,阿弋,我不去找哥哥,我留在人间等你,在你害怕的时候,我会在屋顶陪你。
他说,我那天骗了你,我这辈子的遗憾有很多,我想补偿,可是我现在好累。我只好把遗憾留给你,不要怪我,阿弋。
他说,这些年,苦了你。
我想起那年周邑也说过一句,苦了你。
苦的何止是我,是所有不得不扛下乱世硝烟的命运。
他合上眼睛,直到朝阳破开远处山峰崎岖的天际,他说,阿弋,我真想你。
在接下来的几十年,我谨慎地平分这句微弱到难以听清的轻语,才能在等着屋顶传来响动的日夜,安抚如狂的思绪。
仿佛我与他的缘分,一辈子都只能锁在连绵不绝的雨水里,
天光透过半开的窗户,落在他的半边脸颊。我与他同时转头看去,长着五彩黑羽的乌鸦停在窗缘,啄击木头,然后展翅向着东方飞去。
商族的玄鸟,到底还是夺走了西方的凤鸣。
10
做梦的成了我。
整个王朝都是他留给我的凤尾翎。
我看过周王朝四十几个年岁的日夜,黍麦丰收,天下归心。
我常常站在高处,伸出手去,指尖虚划过流淌的空气,就算是抚过我年少得以并肩而遨游的那只鹰。
檐上的飞鸟来了又去,我枕着我的凤翎,等他入我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