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谢行逸在天泉一无所获,夏初便返回了苍阳。
苍阳暑期多雨,粉墙黛瓦掩映在江南雨色中。青色苔藓爬上清水墙,裸露的砖石也被穿上绿衣。雨水顺着小青瓦流下去,落入潮湿的水缸中。
将军府,花神庙,鸿影河,玄武湖,银杏林。谢行逸记下魂魄可能去往的地方。将军府已没有了主人,侍从们也不愿与他多说将军的事。谢行逸只道是他们不信神,因而怠慢。
苍阳花朝节为期十五天,年年由他扮花神。今年不同以往,花使缺席,于是苍阳城罕见地在夏日办了一场百花盛宴,请花使扮演花神。谢行逸一身庄重华美花神服,梳理好头发,戴上绢花耳坠,在花童的簇拥下独登高台。
又是一年。
充满铜臭味的邀请一次次被递来,谢行逸对这些一点小病就要他前来降福的权贵也是厌烦得很。平日裁衣卖出早已够生计,可他并非常人,他是花使,那些是他该做的。
自他儿时他便深受其困,如今更是头疼不已。谢行逸如从前一样,以身体抱恙为由推掉不少,坐在院落内看古银杏树落叶簌簌,莫名出神。
找将军魂魄的事被搁了又搁。一直到深秋,谢行逸才有时间去银杏林看几眼。
银杏林是他自己琢磨着想去的。他不记得自己与银杏有什么瓜葛,却总在自己绣的图案里看到银杏纹样,兴许是看到院内古银杏才有感而发。
踏入那片寂静的金黄色仙境,谢行逸慢慢抬起头,只见银杏叶浅覆住湛蓝天空。他听闻将军儿时常与一位旧友来此,可两个孩子在这里又能玩些什么呢。谢行逸四处搜寻无果,悻悻而归。
两年,三年。
他在苍阳城寻不到,就把大宁的许多地方都跑了个遍。借着寻将军魂魄的名义,他终于能有片刻自由。南塘水乡烟雨,越阳海浪浮波,齐安蕉影绰约,那些步夜去过或没去过的地方,他都独自看遍。
一无所获么……谢行逸头一次生出点自私的心思,他这一生不过三十年,何苦一直管别人呢。苍阳城外云天海阔,他不想被困在一处。
那日他又乘着车去往别处,撩帘见窗外星子,忽地有感而发。
“将军,谢谢你。”谢行逸对着旷远平原笑了一下,“我终于不再被困于一座围城中。”
是他自私了吧?明知道那些地方将军未曾去过,明知道凶煞之气在人间就是祸害……
可你怎么还不出现在我眼前,叫我好找。
直到第三年秋,他归回苍阳,却在城外一处荒郊让人停下马车。
谢行逸拨开荒草,一步步朝着一棵树靠近。
此时已是深秋,荒野上衰草连天,一片萧索,连那树上也只余枯枝败叶。可树的另一侧却是绿意盎然,在衰败之中尤为明显。
谢行逸屏气去探,只窥得浓厚凶气。凶煞之气常引得身旁万物凋落。此处却是相反,树上绿叶青翠欲滴,不难想象是其主人的执念所致——
他想留住的是什么?属于过去的美好回忆?
在半目荒芜半目春中,谢行逸看到了步夜。
他正在树葱翠的那一面下闭眼睡着,安详得仿佛早已死去。
这个魂魄尚是少年模样,谢行逸无法从脸来认出他的身份,但这魂魄身上的凶煞之气却很熟悉,与将军身上的一样。
“将军大人。”谢行逸靠近,蹲下身,很轻地唤了一声,语气淡然,充满敬意。
听到动静,少年轻轻地睁开眼,眸中没有一丝神采,却无端看出几分欣喜:“是你啊。你来了。”
谢行逸沉默片刻。这张脸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可他翻遍回忆,也没能想起究竟是谁与这人如此相似。
少年眨眨眼,把所有的眼泪都咽下肚,絮絮叨叨地与谢行逸说了好多事。
“这里太无聊、太黑了,兄长到现在也没来找我。”
“忘记说了……我叫步夜,我父亲是宁朝的大将军,我兄长十五岁就通过了乡试,他们都特别厉害!”
“我现在也才十五岁,但我也想当我父亲那样的将军。他们都说我命格太凶,克人克己。我想也是吧,我时常压不住心底暴戾,总把自己弄伤。”
“苍阳城的大家都把我视作异类,不愿意和我来往。”
“可我遇到过一个人。”
少年极为认真地说。
“别人家孩子都怕我,只有他常伴我身边。我怕火,怕孤独,怕没有归处,他就抱住我,告诉我他不会离开。他明明比我还小,明明比我敏感得多。”
“他独自背负了很多东西,可他心底傲气重,不会与我讲。他一个人见惯生死离别,一个人独守小小的苍阳城。明明还是个孩子,就要奔赴四方尽他所能。”
“我救不了他,他说这是他的宿命。”
少年的目光渺远,最后不知落在何方。
“后来我父亲死了,满城缟素尽是六月飞雪。他死得冤,死在了自己曾救过的副将手里。”
“再后来我兄长也死了,他没能等到院里的枇杷树结果。后来我去尝了,酸的,酸得我直掉眼泪。”
“我什么都没有了。”十五岁的少年不该知道这些,他的记忆是混乱的。孤魂眼神落寞,还在说着话。
“我不敢再与那位友人相认。我也快死了,前缘难续,何苦再乱他因果。他为我吃了很多苦,我能做的,只有还他一个清平盛世——那是我们说好的。”
他的手心掌纹像在细数过往模糊泪痕,他的视线一次次投向渐行渐远之人。
“我们……说好的……”
少年痛苦地抱住头,五官几乎拧在了一起,疼得发不出声音,只吐出低沉的嘶吼声。凶气扑面而来,疯狂摧折身边的一切。
谢行逸一直没什么表情,此时才皱眉掐诀屏掉周身凶煞。眼看着将军再回忆往昔就要执念化魔,他郑重开口打断:“将军。”
孤魂停下了。
这句话轻轻敲醒了他,步夜在一片混沌中挣扎着苏醒,意识归笼。他怔愣地看着谢行逸的脸,那一瞬间他终于将自己与对方看清。
过往种种如漫天飞雪簌簌而落,而他在这其中渐渐地回想起自己是谁,眼前人又是谁。
他不该在这的,不该让谢行逸知道一分一毫。释怀了吗?放下了吗?应当是吧,可他居然还是生了执念,只痴痴地想多看他一眼。
“您有什么夙愿可以跟我说。您执念太深,入不了轮回,我是来超度您的。”谢行逸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仍在与他说着话。
孤魂却静默了。他没再抬头看谢行逸,只是突然捂住眼睛,无措地擦了两把。魂魄是流不出眼泪的,眼睛只能干涩发酸。
“嗯。”好半天步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我没有执念了。”
“执念成狂才会在这游荡三年。”谢行逸叹了口气,“您到底在回避什么?”
模样是少年,记忆又在错乱,执念最深的地方不是家的附近,反而是一片荒野。谢行逸记不起来,不然他就会明白,这里是步夜得知父亲噩耗那日,他们所在的荒野。
彼时谢行逸正在树下看书,步夜在这里跑马。
那是步夜人生的转折点,此后万般,皆不由人。
他不曾说过,但从前挚友相伴、父兄尚在,无忧无虑,每日策马扬鞭,弄枪舞剑——再到后面得知噩耗,少年谙尽诸事炎凉,不得不一瞬长大。
应是一日,看余生。
步明知只认识花使,步夜才认识谢行逸。
“我没有什么执念了,真的。”步夜扯出一个乖巧的笑,眼睛一刻不离地望着谢行逸,想把这面孔一路记到来世。“您看,我很高兴。”
“真的很高兴。”
我的执念就是,没能对你好好说声再见啊。
活着的时候需要顾及太多。那天匆忙,我来不及去跟你告别,也没有资格再去告别。我只听闻荒草死于寂静,眼观星子亡于黑天。
“谢谢您,花使大人。”步夜最终也没能唤出他的名字,而是像过去被谢行逸超度的千千万万个普通亡魂一样,泯然众人,毕恭毕敬地喊了句花使大人。“那我们就,下辈子再见了。”
谢行逸张口欲说什么,却看见那笑着的少年竟转瞬间化为灰烬,随风散去,是执念已被了却,再也抓不住。
谢行逸愣住了。
“他的执念……就这么被消解了?”他喃喃道,“可我并没有做什么。”
凶煞之气消散殆尽,被将军带着下了地府,不知又会生出几度波折。谢行逸静默良久,在原地为往生的将军祈福片刻。
“愿神保佑步将军,来世喜乐安康。”谢行逸双手合十,向天祈愿。
无名的魂灵孑然一身,只怪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不拜神佛,不服命运,终求而不得,落入轮回。
“应是一日看余生”:出自家主季元启文案
步夜此段视角在木深篇最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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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夜逸】前朝曲-不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