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不知我是何物。
我有着白色的翅膀与羽毛,能自由自在地飞翔于广阔天地间。人们把我的同类们叫做燕子。
可他们说,我是只白燕。
那是个明媚的春日。我从壳里摸索着跌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发现我的人们把我视为福禄的象征,说白色燕子可以带来好运。明明我是不幸的,我在其他燕儿中被认为是异类,我的身体也不好,这是白化的后遗症吧?兄弟姐妹没把我踹下鸟巢,已是仁尽义至。
不知是谁把我传出去了,来参拜我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的愿望大相径庭,可他们脸上的期盼与希望却一模一样。我知道我没那个能力去回应他们的愿望,不忍心看他们希望成空,所以我干脆离开了这里,去寻新的住所。
不知不觉中我找到了一处地方,这里松烟袅袅,环境清幽,有一棵很大很大的银杏树,整个院子的氛围让我觉得很舒服。我先前住的地方也不差,可是都没有这里待的舒心,兴许是因为院里那个人吧。
那是个银发的人,衣着华丽,绢花缀耳。我没见过银头发的人,他也与我一样吗,在同类中是最不和谐的那一音?
那人正在池旁小桌歇息,我朝他飞了过去,落在池旁的石檐上。我歪着头看他,他正用手撑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尚未注意到我。
我在他身上没有感受到一点危险的气息,这令我松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要在这筑巢。我欢鸣一声,出神的他终于看见了我:“嗯?”
他站起身,向我走来,撩起衣摆蹲下身:“白色燕子?真是少见。”
我跳跃两下,又对他叫了两声,蹭了蹭他的手。他的手指挠了下我的头:“倒是有灵性。怎的来花神庙了?”
原来这里是花神庙。我扇扇翅膀飞走,去寻些树枝,在横梁上花了很久来筑巢。人们好像把燕子筑巢也视为祥瑞,但院中的那个人见我在他檐上住下,也没什么反应。
他对我没有恶意,身上还有些我喜欢的气息。我时常到苍阳城何处飞飞,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
我很喜欢这里。不同大小的圆润石板铺在路上,旁边是清澈流水潺潺,一路向东流,会聚在鸿影河中。岁月斑驳于石灰粉墙上,形成一幅幅画。黑黑白白交错,马头墙上是竖起排列的小青瓦,我不大喜欢站在那上面,风吹日晒长了草,层层叠叠的还硌脚。时常有人拿着水墨在湖边描绘这烟雨江南,我看不懂画中意境,却也觉得有趣。
相对于形形色色的人来说,花神庙中的那个人实在太清高了。他不染一点红尘,却总出入那些铜臭味最重的地方。每次他回来都必要沐浴一阵,再在殿里虔诚跪拜祈福。那殿里有一座雕像,和院中人长得好像啊。我眨眨眼,在他出殿之后落在廊边,好奇地看着他。
几次下来他便也眼熟我了,还会给我喂些吃的。他本不知道我该吃些什么,还去询问了几个老僧人,结果给我送了些干巴巴的稻谷。
……给我送虫子果然难为他了。我象征性地啄了几下,他却是勾起唇角,笑得温柔。
“我叫谢行逸。”他一定是太孤单了,才开始对我说话。“我给你也取个名字?”
我摇摇头。我见过有名字的鸟儿,可他们都在笼中。我总觉得有名字就会被束缚住,自己就不是自己了。我才不要,我要自由自在地飞。我可以去看各种各样的地方,可以飞出城郭,而不是在一座城、一个笼子里困住一生,身不由己。
他惋惜道:“嗯。以后就住我这梁上?”
阁楼梁上冬暖夏凉,很好。我点点头。
他又笑道:“真通人性。愿花神保佑你。”
是吗?花神又是什么,能护住我?我蹦跶两下,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后来的后来,我才意识到,花神或许护了我一生,但也困了谢行逸一生。
一来一回,春去秋来,我的身子不好,没法随同类们一起南迁。天气再凉些我就径直进了谢行逸的屋,外面冷得我受不了了。
他今日回来时一瘸一拐的,关门缓慢,我刚好可以趁机飞进去。屋里热乎乎的,比别人家房里都热,他也和我一样身体不好吗?
他见我进来也只是讶异一瞬,便走到榻边坐下。他的脚和下巴应是受伤了,出了好些血,抹了药后一个人回来的。
我担忧地在他身旁飞来飞去,不时叽叽喳喳地叫唤着。我见过许多受了伤的人,都有人照顾的,怎么他就没有呢?
见我着急,谢行逸怕碰到我让我受惊,安抚道:“不要紧的,走在路上意外摔着了,没伤着骨头。”
这得摔多狠啊,手臂擦伤,下巴流血,脚踝破了道口子,隐隐有肿起来的迹象。
我落在床头桌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望着他也不叫了。
半天后有人上门答谢,我才知道,他当时是为了护住一个孩子才摔倒的。我看着那家人感激的面孔,又看看谢行逸面上的无措,一股好笑又心疼的情绪上涌开来。
“我是顺手拉了一把,没想到自己也会摔下去……还好把那孩子护住了。”他坐在床沿给自己抹药,又是疼得一哆嗦。
我在他这里过了冬。
时光如水,我与他楼上楼下每天都见面。他知我通人性,说的话也便多了。
我知道了他是“花使”,知道他每天都要祈福算命拜神,知道他出不了这苍阳城。他平日里对人都是淡淡的,比我还脱离人世些。可他不该是这样的,他对我明明很温柔,难道是因为我与他过于相似?可他对世人也并不是漠不关心,至少他会救下那孩子。
我得不到答案,苦恼地把捉到的虫子咽下肚。
之后的我躲在院中屋檐上听了不少传闻,什么“将军”“花使”,我听不懂。这是一对友人还是恋人呢,为什么这些没有头发的人总把他们说在一起呢。
又是一年秋日,我窝在他的房里准备过冬,他却说想带我去看个地方。
我好奇地扑棱扑棱翅膀,由他在前面带路。我时而蹿到他面前,时而在树枝上蹦跶两下,时而翱翔云端。他有时看不到我了还会在原地等一阵,见我又从一旁冒出来时才接着前进。
走走停停,我飞上天空时蓦地捕捉到一片金黄色,像院里的那棵大树。我快速前去,只见满目银杏叶像仙境一般。
我来过这里的,但它好像没有这么漂亮过。
我兴奋地叽叽喳喳一阵,摆了摆白色的剪刀尾巴,一路俯冲到谢行逸身边。他在林里走,我就在林里跳来跳去。
行至半路,他在林中找了处干净地方坐下了。我啄啄一片银杏叶,也在他旁边停下。
“我经常来这里。”谢行逸捡起一片银杏叶,轻轻放到脸颊边。“我喜欢银杏,但我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上辈子我也是一只和你一样的白燕,在银杏树上筑巢栖息……兴许还会像话本中所写的那样化形成人,再邂逅一段好姻缘。”
他自己先笑了,平日的他根本没有这么放松的。可转瞬间,那笑容又凋零,续上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
“我常常想起过去。七岁时我遇到过一个陷入绝境的女子,却没有能力救她。再见时,她已成风中一片枯叶。我做不到离开这座城,也没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品质。似乎有人……是希望我能好好过完一生的。”
“我总觉得我忘记了很多事。我问过别人,有的否认,有的不忍,有的说我还是别想起来了,这段回忆只会让我更加痛苦。”谢行逸说,“原来回忆也是可以掌控的么?忘掉该忘的,铭记该记的……但我好像,忘记了一个不该忘记的人。兴许喜欢银杏的是他也说不准。”
我望见地上有一颗掉落的银杏果,黄澄澄的,外面覆了层白霜。我叨了一下,啄破了皮,苦涩在我口中蔓延开来。
谢行逸还在说:“我不明白。”
“我明明都不记得那个人了,为什么我还是会这样难过呢。”
有水珠落在我的脑袋上了。
我抬头看他,头一次从这个人身上看出明显的情绪。
“我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他看着自己指上晶莹的泪珠,反而愣了神。“我从前不会频繁地烧香拜佛,甚至不拜天地……我记不清了。”
他眼中的迷茫氤氲开来。
我说不了话,只能在一旁专注地听着。
“罢了。”他稳下情绪,转头看在地上不动的我,“你只需要自由自在地飞翔就好……”
我扇了扇翅膀,抬头望向天空。
多少人一辈子都囚于这方寸天地中,把所有心绪梦想抹杀殆尽呢。
“我无法护你一生。燕儿寿命长,而我只剩下两年了。”谢行逸用指腹轻轻地抚摸过我的羽毛,温声道,“你要学会南飞,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那你呢,就甘愿留在苍阳城,任凭命运摧残?我问不出来,只见经久不息的风在云的罅隙间肝肠寸断,见银杏叶簌簌而落。我的一辈子也很短很短,短得来不及见一棵银杏树苗长大。可至少我有自由,不像谢行逸再也没了念想,一次次拿烧香拿拜神麻痹自己。
我点了点头,满心都是对他的惋惜。
这一年我依旧在窗边陪他赏雪,看他招待香客,看他为人祈福。可不知是寿数将近还是怎的,他的身体状态越来越差了。
我在他身边飞来飞去,看他病倒,看他衣上鲜花枯萎,看他翻出来一块刻着自己名字的小木牌后莫名泪流满面。他比刚开始像个正常人多了,可他也痛苦多了。
“这块木牌,”那上面还刻着“喜乐安康”四个小字,谢行逸用手紧紧攥着它,想多记起来一点过去,“我不知道……我……”
“能不能带我回家……”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我见过疯言疯语的人,可谢行逸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心太过疲累而死去,再经不起一点波折。我只是一只白燕,我甚至不太懂他们人的情感,可我就是感觉心好疼啊,他的难过传染到了我身上。
再过一年的秋季,我终于能和同类一起飞上蓝天,朝南而行。我是在谢行逸的注视下跟上燕群的,他在那下面站了许久许久,久到苍阳城在我眼中都已变为小小的一个点。
我在同伴给予的气流下平安南渡,见雨打芭蕉,见林深生菇,还见到好多奇奇怪怪的树和鸟。我看到一只黑色的小毛团,像谢行逸执笔写字的墨一样黑。我落在他的身旁,小毛团张嘴,感觉像要一口把我的头咬掉。我吓得大叫:“救命!”
同伴把我救走时那黑毛团还抬头望着我。我惊魂未定道:“那是什么?”
“狐狸呀,还是只墨狐,会吃鸟的。”同伴责怪地剜我一眼。
我没见过狐狸,可我居然在他的菜谱上,呜。那小黑狐狸似乎没有恶意,张着嘴打了个哈欠,看着我的方向,好像在怪我惊扰他的安宁。
我回苍阳城时,鸿影河边的花树已盛放,花蕊娇嫩,我却无端想到几乎枯萎的谢行逸。
原来脱离人世、不知如何表达感情、沉溺于过去却又想不起来分毫,是如此的痛苦么?
我飞回小院中,在古银杏下看到了熟悉的背影。我啼叫一声,那银发仙人就转过身,纤长头发与素色衣衫随风而微微飘动着:“你回来了。”
我落在地上,叽叽喳喳着又蹦又跳,有好多话都在肚子里没说。南方可好玩啦,好暖和啊,好多翠绿色的植物啊,那只小黑狐也吓死鸟啦。
我知他听不懂,但我还是想叫个不停分享喜悦。他终于被我逗笑了:“看来南方很好。齐安一带我也曾去过,但没待几天,毕竟将军没去过那,待久了也站不住脚。”
我抬起自己的小脚丫,不明白它为什么会站不住。
“我在这边也很好。为亡者做最后的祝福,超度怨灵,招待香客,闲时也会去银杏林转转,裁些衣裳。”谢行逸温声道。我没从他的话中听到第二个人,正有些担心,就听他接着絮絮叨叨。
“谢凝现在也能自食其力,开了家制衣店。宣平还在边关,接手了步将军的部分事务。不知不觉他们竟都已弱冠之年……”谢行逸的思绪好像飘得很远,“我也快而立之年了。”
我知他活不过而立,只能蔫巴巴地站在那。
“过往的友人我也没断了联系,偶尔还能打赌聊天作乐,可我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谢行逸摩挲着手中佛珠,目光空荡,“我说不上来。待人疏离,性情乖僻……这也是我无法很好融入人群的原因么?”
你明明很好。我不服气地叫着,两边翅膀也气呼呼地扇动。谢行逸起身笑道:“不必如此。我现在过得也很开心,左右不过一年多了。”
是啊,他只能陪我一年多了。
我又蔫巴在原地。
32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我已记不清了。
春去秋来,秋去春来,一季又一季。我曾对时间没那么敏感,可谢行逸的身体每况愈下,实在让人不放心。他会这样枯竭而死吗,像一朵到了时候的花?
我答不上来,他却释然地接受了一切。
那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异常平静,好像已把这一生的所有求而不得苦抛之脑后,心死到再翻不起一点波澜。
夕阳西下,他将院内银杏叶扫得干干净净,蓬门今始为君开,仿佛要接待一位重要的客人。
他同院内僧人一一道了别,又在花神像前拜了几拜,供奉香火。我看他走回房,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才抱着一个小木箱,向花神庙小院走去。
那箱子我亲眼看他收拾的,什么羊羔玩偶,小木牌,小竹笛,各种各样,全装在里面了。那些只会成为他的遗物,不如带走。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他手中抱着的小木盒,像极了装人的大木盒——那是叫棺材么?
可这棺材里面,葬的是过去的他自己。
此时月亮已高悬,我没精打采地叫了一声。谢行逸回头看我,面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小白燕,以后要好好活着,别被野兽吃掉了。”
“你还要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呢。”
“留在这吧,后面的路不用送我了……天亮再来寻我吧。”谢行逸向院内一棵歪脖子树走去,没再回头。我只觉心里苦涩得仿佛要一起死掉,反复眨着眼,看他离去的背影。
最后送他一程的竟是我这只燕子,他这一生到底被漠视得有多严重。
他没有走寻常路出院子。我看着他攀上那棵树,坐上墙头,月光撒在他的身上,而他释然地往下一跃。我不知他摔着了没,那姿势太像在等人接住他了。
我又听到窸窸窣窣的走路声,可我忍住了没去看,急得在原地直打转。他让我天亮再去寻他的。等我走到精疲力尽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天亮了。我着急忙慌地飞起来,我不知他会去哪,但我猜是那片他不记得为何要去、但依旧要去的银杏林。
我在银杏林里没找到他,也没找到小木箱。
我只在一棵银杏树下,见满地花瓣。
四周寂静无声,天边的太阳刚刚升起。没有人在意于银杏林中消失的人,就像这世上没有人会注意一片枯叶落而归根。苍阳城的石板路上仍有形形色色忙于生计的人,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山海已旧,溪水长流,从古至今永无停歇,周而复始。
“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出自綦毋潜《春泛若耶溪》
动物视角:动物非人类,可见生活中的事物/人被漠视的程度之深,引人深思。
步夜最后一次离开花神庙时是“花径不曾缘客扫”,谢行逸最后一次离开花神庙时是“蓬门今始为君开”,这上下句莫名地怪有意思的。
还没完结,还有两篇正文,一篇后记和两个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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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夜逸】前朝曲-衔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