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将军的棺椁被送回苍阳,魂归故里。路途遥远,谢行逸没跟随而去,在天泉营里照顾伤者。
“将军平日,可有什么常去的地方?”谢行逸拧干手中沾水的毛巾,转头去问宣平。
宣平手头工作也没停下来:“花使问这做什么?”
“将军恐怕一时半会儿往生不了。”谢行逸正色道,面上没一点惋惜的神情,仿佛公事公办,“他执念太深,三魂七魄有所丢失……我无法超度他。”
扶棺时那漆黑色棺木无端刺痛了他的眼,脑海中似乎有画面闪回又消逝。谢行逸深呼吸几下,不知为何自己会有这反应,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头脑一热就来扶棺。
心莫名其妙地像被人扎了几针,没有痛彻心扉,却是密密麻麻,越呼吸越疼。
他分不清楚这感情,也没心思去弄懂。
谢行逸叹了口气:“我不能在这留很久。过些日子我多在周边走走,兴许能找到他的执念。”
宣平神色复杂地看着谢行逸无神的眼睛:“那花使要小心……战争刚结束,流寇应是不少的,都想发国难财。我给你块信物,方便认人,寻常匪徒应不敢伤你。”
谢行逸应允一声,俯下身给伤员擦掉身上血污。
尘埃落定,天泉入冬。冬日寒冷不便出行,谢行逸就在这过了次年,到开春雪融才踏上旅程。
他将一头白发用红发带束成高马尾以便行走,携着一柄剑,穿着一身御寒常服,开启旅程。谢行逸在天泉周边寻了又寻,踏过每一寸步夜去过的土地。
烟雾状的云铺在天边,仿佛一片画布,团状的云朵飘浮其中,底部缀了点灰。黄白两色的碎石星罗棋布,灰色岩石裸露在外。干涸的河床已长满植被,河水曾冲刷出来的牛轭湖也被岁月侵染了痕迹。
现在的草原是没什么生机的。荒草遍地,那日宣平燃的大火也是提前做了防火圈,才没让火焰燎原。
再往南边走,溪水从深深的谷中流过,两边岩壁高耸,黄土山险峻。
谢行逸一路步行,去往步夜曾驻扎过的村庄。那片村子曾遭匪患,处于水深火热中,但听闻步将军驻扎期间将匪都赶跑了,甚至几年都没敢再来过。
谢行逸当晚就在村里住下了。他只道自己是军中派来的使者,替步将军来寻一样东西带回坟前。众村民见军中信物,便将他带进村,找了个空屋让他住下。
这屋子应是有些旧了,刚推开门,木门就不堪重负地向内倒在地上。为首的村民有些尴尬,找了块厚布挂在门口来挡风:“冻不冻?不照来我们家住吧,舒坦得很!”
“不必了。”谢行逸点了灯,“谢谢你们。”
一个年纪小些的少年挤了进来,开口道:“他们说的官话不标准,我来。我们还没来得及谢谢步将军呢!以前那些恶霸逼着我们把收成交上去,哪个肯嘛!还好他来啦。”
官话里又夹着几句方言,倒也可爱。那男孩笑出了一个小酒窝:“我叫江陇,有事叫我就好啦。”
“江陇,”众人离去,谢行逸叫住了他,“可否与我讲讲将军在此做了些什么?方便我找东西些。”
“您要找什么呀?将军在村里四处都走过,还和乡亲们说说笑笑的,但已过了好几年,有遗失的东西也很难找回了。就算找到,怕也是尽数毁掉,无从修起。”江陇为难道。
“你信神么?”谢行逸神色淡淡,“我是来找他的魂魄的。”
江陇没听过这种话,一时呆了一瞬,紧接着就惊地在原地连跳两下:“这么大的事!将军死后又发生什么了?魂魄怎么丢了?”
“是执念太深,我在找它的源头。”谢行逸不紧不慢,将目光移向摇摆不定的灯火,“你看这火,这布,火光能将人的影子映在布上……是否也算一种还魂呢。”
“罢了。”谢行逸道,“就与我讲几句步将军吧。”宣平本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现在忙得不可开交,退而求其次也是种办法。
江陇的眼又亮了,满怀憧憬地开口:“我一直想与人说说将军呢!可惜村里的大家都见过他了,我的话显得好单薄。”
“那年我还小,估计还没有马腿高。我就看着步将军他带军,策马扬鞭,临近村庄时就下了马,没掀起一点尘埃。我们当时长期受匪患,搞不清楚他是何方神圣,都胆怯得不行呢。”
“后来他表明来意,只是路过此处,稍作休整。军队军纪也好,到最后甚至帮我们把那群坏蛋都赶跑了……他甚至都没有用长枪,仅凭一把剑,就吓得那些山匪落荒而逃,看见他的剑就怕!我当时就想参军,被娘亲拦下了,怕我回不来。”
“将军舞剑也精彩!当时大家燃着篝火都让他耍耍剑,他推辞半天说许久未练,结果剑法还是惊艳四座,不断地挥出一道道剑影,主打一个漂亮的失血而亡。将军说这是他在京城的师傅教的,和我们这边的打法不太一样。”
谢行逸眸光微动,只是听着,时不时询问细节,没有多余的附和,却听得认真。江陇倒也不在意,很高兴有人能听他讲话,只是想到将军已以身殉国,多少有点落寞。
“唉,当时啊我就跟他说,我们这边养了好多羊,偶尔还会用羊毛做小羊羔的玩偶。结果你猜怎么着,将军居然对这个好奇呢!我让娘亲给他做了一个,摸起来毛茸茸软乎乎,眼睛还是我现点上去的。我把那小羊递过去,将军就笑了,说他是想送给朋友的。”
“他说他那位朋友可能一生都来不了这里,看不到成群的牛羊和草原、戈壁。所以他想用这种方式,带他看一看世间的风景。”江陇回忆着当时的场景。
“将军当时笑得可好看了,我想,那是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吧。”
谢行逸愣了一瞬,莫名想起了前些日子被他从箱底翻出来的那只羊羔玩偶。异样的情绪升腾而起又被压下,谢行逸抿了抿唇,却是听不下去了。
“我明白了,谢谢你。”
江陇说话没能刹住车,天已全黑,穿过门帘的寒风还有几分肃杀。江陇正要告别,突然顿住了脚步。
“平时村子里没这么安静。”少年在门口听了半天,神情凝重,“出事了。”
谢行逸屏气凝神,确实探到了凶恶之气。墙壁坚固,只有晚风吹得帘子轻轻翻动。初春天寒听不到虫鸣,更显氛围紧张。
谢行逸把屋内灯火熄灭,又将随身的佩剑缓缓抽出,以备不时之需。
逆风穿越荒野,二人在屋内警惕地观望四周。这间屋子的门好巧不巧坏了,若是有人闯入村里,第一反应都有可能是来这间屋子……还好把灯熄了。
谢行逸极低声地说:“你先躲起来。”
“这不行,我也是学过武的……”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的住户猛地传来踹门的声音。江陇神色一顿,惊恐道:“糟了糟了,这架势,是那些山匪回来了……”
“可恶……将军才殉国没多久,这群人就回来作威作福!”江陇手里只有把在地上找到的有些锈了的斧头,一咬牙险些冲出去血拼,被谢行逸一只手拉回。
“你现在出去是送死,”谢行逸的脸比那泛着金属光泽的剑还要冷,“回来。”
“那怎么办!他们这次、这次直接用抢的了啊……”江陇颤着唇,听着旁边传来的打砸声和哭喊声,握紧了手中斧。
“不如我们先想想如何逃过一劫。”谢行逸听着帘外动静皱起了眉。村里也有白发之人,可江陇头一次从谢行逸身上看出羽化登仙不问世事的样子。他说不出什么,毕竟人家与他们也只是萍水相逢,暂住一宿,没必要为他们拼上性命。
外面打砸声四起,不时有棍棒相碰的声音又转瞬堙灭。江陇在角落里抹着泪,蓦地听到谢行逸说:“有火柴么?待会儿需要你点灯。”
“你疯了吗?”江陇瞪大眼睛,“你让我不要出去,又要我点灯?”
“信我一次。”谢行逸握紧手中剑,“或许能蒙蔽他们。”
不一会儿,果真有山匪拿着火折子钻进屋内。正要四处照照,一转身蓦地对上一双鲜红眸子,连发都是银白色的,像从地底爬出的鬼魅。那山匪也是个胆小的,当即高喊出声:“鬼、有鬼!”
他还未来得及跑出,就被谢行逸架住脖子,一剑斩杀。血飞溅而出,沾上谢行逸的脸颊,他轻轻擦拭一下,没什么反应。
江陇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杀人,一时间呆在原地。他无措道:“等等,他们,他,他就这么死了……”
“你若从他们手中护住自己的东西,你猜,他们敢不敢杀你。”谢行逸将剑回挽一下,这是他的习惯,“啧,这灵魂太脏了……是杀了多少无辜之人?”
附近的几个山匪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一个两个凑在漆黑的门口不敢进。那人可是喊了声有鬼就没声了,谁知道遇到了什么。
有个胆子大些的拿着刀冲了进去,紧接着就是兵戈交响声。外面的人拿不准什么情况,就见屋里忽然亮了灯,将里面的画面映在了帘上与窗上。
一个高马尾青年正拿剑与那人交手。山匪向前全力一劈,被青年轻巧躲过。他退后一步,同时在山匪手腕内侧脉搏处划出一道血痕,紧接着又是一剑划伤了对方的脸。
青年出手不狠,只在敌人身上划出一道道或细或粗的伤口。不断有血从那山匪身上溅出,外面的人只能听到他痛苦的哀嚎。失血过多会使人头晕目眩,不一会儿,青年向前一斩,屋里就出现了重物倒地的声音。
阅历最多的山匪头子听到了动静,提着长刀要进屋。屋内的灯霎时又灭了,一柄剑与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锁定了他,速度极快地在他上身划出一道血痕。他拿起长刀挡住封喉一击,在黑暗中交手几次,也只能看见高马尾青年,与他极快的剑法。
打不了。剑划出一道道不深不浅的印子,有的在汩汩地流着血,有的则是喷涌而出,疼痛不已。头子是见过这打法的,心下一惊,当即不再恋战夺门而逃。屋里的灯又巧妙地亮了起来,只见那青年在屋中一下踢剑上空又稳稳抓住,甩出几个漂亮的剑花,却吓得在场不少人面如土色。
不知多久才有人颤颤巍巍开口:“将军、是将军回魂啊!我见过的,那身形、那剑法,那剑舞他给我们表演过!”
屋内的人影回过头,像是透过帘子看向窗外,紧紧盯着外面的人。
现场乱作一团,头子咬牙,捂住血流不止的手腕,带着弟兄们逃出村子:“走,快走!当时这猘子就是用这鬼法子把我伤成这样,走!他舅的,这村子太邪门儿了!”
一众人慌慌张张地离去,剩下的村民静默一瞬,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喜悦。
“真的是将军回来了吗?将军来庇佑我们村子了?”
“是将军,准是将军!那剑法将军还说过是他在京城的师傅教的,是独有的打法!”
话是这么说,却没有人进去。直到一个身着简朴布衣的妇人匆匆赶来:“你们谁看到我家小陇了?吃完晚饭就不见人,不会被……”
“娘亲!”江陇把斧头放开,推开帘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出去,“我在这。”
“将军没有回来……是他。”
银发青年从屋中缓步走出,衣上沾血,嘴唇有些发白。热闹的人群转瞬间静悄悄的,半晌才有人开口:“您是将军军中的那位……请问您是?”
“实话来讲,我不是军人。”谢行逸拿布擦拭着剑上血渍,向上一挽插回剑鞘。“苍阳花神庙,谢行逸。”
“花神庙……白发三千,您是花使?”现场有村民听过苍阳的传闻,惊异开口。
“是,不过此行,我是军中人。”
“那您如何会将军的剑法?”江陇探出头,这问题他想问好久了。
谢行逸垂眸思索了一会儿:“记不清了。那年步老将军找我办事,之后教剑法的师傅就来了花神庙教我,也是那样的打法,我料想与将军的剑法大差不差。”
“那就和将军师出同门了,怎么没听将军讲过这个师弟呀?”
“甭管那么多了,现在呀你就是我们的大恩人,有什么事儿你就提!”
满村嘈杂中谢行逸沉默不语,只是低头看自己沾上血的衣服,与被擦拭干净的剑。
师弟么?
那作为师弟的自己,真的没见过“师兄”吗?
初见时步夜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情绪被他捕捉到,但那时他并未多想,只当寻常。现在想起,却是头脑钝痛。
“我之后回军的时候跟他们说一声吧。”谢行逸揉了揉太阳穴,“总不能让这里隔三差五就受了匪患。”
他们将我视为英雄,可最开始,他们把我错认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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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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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夜逸】前朝曲-不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