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敬出了门,让丫头喊贾珍进去。贾珍一直在门外候着,心情颇为惴惴不安。原先倒也罢了,现今看见老太太,心里不知为何惊颤得很。从贾母接了贾敬回府,到秦可卿被撵出府去,这一系列雷厉风行举措让他十分畏惧。他自小也有些见识,知道自己爷爷如何管儿子,贾代化的脾气是火上浇油的性子,一时恼了,说是儿子跟审贼一样。贾敬长兄贾珍伯父贾敷七八岁死了,说不得就是让这位祖父打死的。因是兔死狐悲,贾敬待贾珍较为宽厚,但真要恼了,也是板子直抽到身上来。管你有儿子孙子,劈头盖脸也没情面。因此贾珍如今是比着原先乖巧得很了。
黎胜照旧让他坐,又露出笑脸来:“我听你父亲说你近日办了几样大事,到底是咱们贾家族长,担得好。”
贾珍听了连忙起身恭敬道:“都是老太太与父亲指点,侄孙愧不敢当。”
黎胜又笑了笑:“你坐下,我今日来是与你商量一件事。”贾珍听了也就斜签着身子坐好,认真听着。
“你媳妇昨儿来找我,说想和离。”黎胜说完,便瞧贾珍脸色。见他果真气的面色发红,又笑道:“论起骨肉来,你是我的亲侄孙,我得听听你的意思。”
贾珍喘了两口粗气,回道:“侄孙待她一向很好,不知道她为何有了这般不肖的念头,若自请下堂我便休了她去,和离是万万不能。”
黎胜听了便问道:“你张嘴就要休了她,她可是在府里给你祖父母守丧尽孝过,即便无子也是三不去,去了金銮殿打官司她都不会输,满天下走不出一个理字,你可懂得?”
贾珍心内原有病,又被不轻不重点了两句,一时也无语。
黎胜见他语塞,便说道:“这些年你如何待她,我还没老眼昏花,什么都看在眼里,虽说世人打小都是这么过来的,但你也确实太过了些。”
贾珍听了面上顿时涨红,低头不敢再言。
黎胜又缓缓道:“我与你父亲商量了,我来劝你媳妇继续留在府里,毕竟想找这么一个妥帖主母,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咱们家是大族,你现在还是族长,族长媳妇不能有半点差错。她日子久了,族里大家也都伏她,做的样样都还好,现今再换一个我怕还找不出一个这样好的。但是她若要留下来,我不许你再累赘她,内务全都她做主。”
贾珍听了,一时沉默。内务看起来种种繁琐,但权利并不小,往常尤氏都是给他打下手,凡事他里外都是说的算,现今贾敬回来,外务他已经被折了一半,内务上再无指使,日子也不好过。可是眼看着贾母是来给尤氏撑腰,说不得里面也有父亲的意思,不如先虚应了也罢,尤氏还能翻出他的手掌心不成。细想想,换人确乎也不妥,一是尤氏与他多年,亦有几分夫妻情分,二是不贤主母他也知道一些,像尤氏这般能干宽厚的真没有太多。
黎胜只管慢慢吃茶,等他一一想清楚。见贾珍回缓面色,神情平静,便知道此事妥了。于是打发他出去,又请尤氏过来。
尤氏早打探消息,知道老太太与老爷大爷谈了半日的话,知道定是说自己的事情。见叫她进去,心中略微忐忑。黎胜见她今日不比昨日,气色润泽,妆扮鲜明,便笑道:“你托我的事情,我与你办妥了。”尤氏心中大喜,正要问个分明,黎胜说道:“我与你公公和珍哥儿都说了,他们全不愿意你离了贾家。”尤氏登时收敛了喜色,只听黎胜又道:“我说了珍儿媳妇是我一向看重的孙媳妇,你们不愿我也不愿,但是珍哥行事没了规矩,害得她灰心,又这样白眉赤眼就让人家留下来,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嘛!还是他们自己检省了一番,最后才道往后你就堂堂正正做你的将军夫人,族长夫人,这宁国府内务全部交在你手里,事事都是你做主。你老爷本就不耐烦管内务的事,珍儿如是不听话,你来找我,我锤他。”
尤氏心中失望,低头久久不语。黎胜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一个独身女子带着几两银子能做什么?你既无娘家倚靠,又无子女傍身,出了这府去,偏偏再有银子,外头那些人还不把你吃了?不如就还在府里,安心做你的夫人奶奶,你要的脸我给你挣了,你该有的权我也给你夺了。你自己管家,要多少钱没有?这府里你瞧谁不喜欢,撵出去谁又敢说半个不字?好孩子,等你熬到我这般年岁,只有享福的,没有受苦的,蓉儿自然要如嫡母一样奉养你,养下的孙子孙女子都得喊你老祖宗,尽享天伦。”
尤氏本性聪颖,明白这句句都是好话,处处给她打算。的确,自己本来要图眼不见为净,但是一走了之,漫天之下竟也无路可去。正如老太太所言,能挣来这般结果,已是很好很好了。既然老太太给她拿到了内务权,那她自此也不必客气,往后,是得挺直腰杆子做人了。
黎胜见她旋即冷静,没有钻牛角尖,心中也很宽慰,尤氏果然是个聪明人。再说,形势比人强,走一步看一步,哪里就到山穷水尽。
此事风波既平,黎胜便与她商量起正事来,说要给林如海说媒,问问贾玫和贾敉哪个更合适些。
尤氏此时对着贾母只有一万个忠心耿耿,过去叫老太太那是守规矩懂礼貌,现在叫老太太是心服口服,万事服膺。
听得此话,尤氏先笑道:“这两个姑姑确乎合适,定是凤丫头与老太太说道的。”黎胜笑着点头,“是了,可是也不能给他两个媳妇,凤丫头也说不得谁更好些。我想着这些事还得来问你。”尤氏在族中管领多年,又亲手处理各种事宜,内中沟壑知道得多。
尤氏细细思忖了一会,小心说道:“敉姑姑是识文断字的,读书多,性子文静,玫姑姑读书不算多,但性子上爱说爱笑,若是我来选,还是玫姑姑。”
黎胜也点了点头,贾敉性格更像贾敏,但是陈年暮气的老女婿现在需要一个开开朗朗泼泼辣辣的媳妇,贾玫显然更能胜任。
“模样如何?”黎胜连忙问了一句要紧的话。尤氏笑道:“贾家女孩个个都是好的,老太太放心。”
黎胜点头道:“那就事不宜迟,早早去说了。正是走的日子紧,我原本要请进府里瞧瞧,但怕来不及,也怕走漏了风声,你今天收拾了把我的话去给你玫姑姑一家子细细说了,若是应允了,就尽早带着来府里见我。不应允,就此不提。”
尤氏点头称是,又问道:“玫姑姑不应,我再去找敉姑姑?”
黎胜摇头道:“不妥,不应就罢了。”传出去贾敉无法做人。
尤氏又问道:“此事老太太跟姑父那边提了吗?”
黎胜叹了一口气道:“就是这点难办,先提了怕直接拒了,而今陪着黛玉回去,路上只说照顾外甥女,且糊弄过去。”只不过,跟着姑娘家可不能糊弄得说清楚。
林如海的心思并不能随便控制,即便这样送上门来,他也不一定应允。但他也不是心硬似铁之人,只要贾玫差不多的好,只要他肯冷静想想,就知道这样的安排对他对黛玉都是最好的。当然,对贾府也是最好的。
此事商议定了,黎胜就要家去歇着,至此这宁国府里的事也算了了,至少不用她再亲自跑过来处置了。尤氏本性是个厉害人,只是被迫雌伏而已,既递给了她刀,她自然会用的。
刚进了荣国府,只见琥珀迎上来小声道:“二太太刚派人来问了好几遍老祖宗回来没,说是有事来禀。”
黎胜说道:“罢了,你喊她来吧,一并与她说完,我正经吃口饭歇着。”因在东府里忙了半日,热汤腊水都没吃一口,琉璃早叫红玉去小厨房传点心。
王夫人形色略有些匆忙,急急来了见婆母。
黎胜令她坐下,方问道:“出了何事?”
王夫人忙陪笑道:“媳妇想来讨老太太示下,我那娘家妹子这几日就到京城,老太太也知道我妹子命苦,早早守了寡,这一回只带着儿女过来,我想着姊妹们经久未见,咱们那边梨香院正巧空了几间房,虽说薛家这边也有旧宅,总是住在一起亲香。”
黎胜听了心中一动,只微笑道:“这有何难,尽管来住便是,我长久也没见个亲戚,正要说说话解闷。”
王夫人见贾母同意,忙又说道:“一应供给都是薛家自己开销,方是处常之道。”
黎胜点了点头,似又随意问道:“怎么这时候突然上京城来了?”
王夫人忙笑道:“一面是送甥女宝钗入宫参选公主陪读,另一面却是来打理京城生意。”
黎胜听了不再多言,薛家此番进京,却不是缘于薛蟠撕掳官司,想来也是因为贾雨村没有攀上贾府这个高枝,也就做不成应天府尹,做不下这造孽的葫芦案。此时香菱定然获救,而今算起,秦可卿和冯渊两条人命都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