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裴石托倪二带来的话一般,许是临冬天冷,活尸竟似也被寒气压住了凶性,不仅白天活尸躲了个彻底,就连夜晚行动也缓慢了许多。
京城里商品交易有了恢复的苗头,甚至有些离开京城的人趁着白日凶尸蛰伏渐渐回来。只是十月便落了第一场雪,白日残阳浅照,街头残雪未融,冷风吹得行人衣袖猎猎作响。
街头残雪初融,贾府的黑油大门前还有百姓带着柴火来换粥米,而义诊施粥停三日的牌子已挂了足足十日。
贾府像是忽然间变得沉默冷漠,彻底闭门谢客。更在不为人知处,林黛玉已悄然停掉了那支清除白日活尸的小队。府中诸事,如骤然从“悲天悯人”转作“独善其身”。
一开始不过是周遭街坊些许抱怨,嫌要绕去城西粥棚费时费脚。可不知从哪一日开始,京中开始有人羡慕起当初签了工契、在贾府做活换饭吃的人,都说他们有先见之明。
毕竟这年头,能支付得起价格公道的工钱,还不苛责下人的东家少之又少。
消息便悄然传开。市井好传是非,善名一旦入口,便再难遏止。
这种被人羡慕的优越感,不亚于那些跟随闯王进京的义军小卒们。这些白天在贾府做工,晚上回家的街坊,主动为贾府传播美名,成为了贾府最为忠实的支持者。
粥米多,好做工,只是一开始的。后面甚至京中在传是贾府收留了城西因大火失去家园的百姓,帮助延义村村民,为缮国公府的孤女们赎身,种种善举又传开。
说起贾府在京中原本名声狼藉,便有人说是新当家的清理门户为害百姓落草为寇的子弟,甚至还有人说在义军忙着攻皇城时,只有贾府清理京中活尸,才能护住安阳医馆的遗孤们,才有如今的义诊。
真真假假,贾府善举慢慢在京中传开,便是连当家的林姑娘,如何在家败后待嫁守贞,在恶仆中如何重整家务,也成为了对灾年何时终结而毫无希望的百姓热议谈资。
与此同时天越发的冷,不知是不是那五百石增米大抵快用完了,义军的粥棚所供粥水愈发的薄,甚至开始有人拿义军粥棚与贾府对此。
只是外头无论如何说,府里的日子还是那么过。
今日府中还特别热闹,不是因为又有百姓集结于荣宁街,跪求贾府重开府门,济民扶困,是因为倪二他们竟在山中抓到一窝小野猪。
这等荒年里竟还有猪崽,府中婆子们眼睛都红了,小心伺候,比养娃娃还精细。
谁都知道,若养得好,这几头猪更能下崽,过年便能杀肉。
要说这长安城内如何能有这般野兽,不过是贾府买通了李大年,赵安他们常能以采药之名带着人马出了城去,这次撞上大运罢了。
左丘梅身披一件洗得泛白的旧灰裘,右臂不受控地晃动,似早已废去。他左手稳稳托着一包油纸包,坐在载着两缸老酒的驴车上,酒在城西卸下,再带上李大年,缓缓朝义军驻京府衙行去。
李大年仗着人脉熟、脸皮厚,在城里通行倒也方便。左丘梅乘他之便,绕过几处军哨,直入衙门。
他尚未入堂,一道清朗中透着讥讽的笑声便自帘后响起:“啧啧,京中常见故人,唯有左兄最值得一见。当年你可是揭出顺天贡院舞弊案的风头人物,怎地今日也肯替旧贵奔走了?”
左丘梅一见是曹睢,面不改色地迈步入堂,只淡淡道:“你我虽各为其主,今日不过兴之所至,旧友一叙罢了。”
他走近几步,将油纸包放于文案前桌。
“你我不熟哈!”
曹睢坐在文案前,身着便服,银丝腰带上别着义军印牌。他目光沉沉,打量着左丘梅的见面礼:“这是啥?”
“野猪肉干,寻常山珍罢了。”一同被抓紧府的除了几只小山猪,还有一只被赵安射死的公山猪,当即便被做成可以贮藏的肉干,便是连内脏和血,也不敢浪费一点。
左丘梅笑,“只知你嗜此物解牙瘾,故带些做见面礼。”
曹睢这人寡淡无欲,但爱嚼点筋骨硬物。前几日从胡隆处知道贾府打了山猪,他便有些馋,见他如此识趣,也不再推辞。
扯开油纸,曹睢挑出一根晒得油光锃亮的野猪肉干递给左兄,看着被送入口中,才自己也含着嚼起来。
“你这条手废成这般模样,还能有人家肯收留你?倒也福气。”曹睢边咬边说,语气里半真半假,“不过劝你别惹咱们闯王,义军可都是一群莽夫,真动起手来,我帮不了你。”
左丘梅眉眼平静,笑着接道:“我们贾府本就无意与闯王为敌,相反,我们想帮闯王,不知曹兄是否肯引为朋友?”
“不帮!”曹睢断然拒绝。
两人同窗数载,都是聪明人,便无所谓阴谋诡计。
“你我虽同窗数载,当年那案子闹得沸腾,你落了只右臂,我被革职,彼此都没什么好处,也互不相欠。”
曹睢显然丑话说在前头,丝毫希望也不给左丘梅。但是左丘梅并急于求成,“你我当年为天下清流呼号,是要革旧贵之腐,如今看来便也只有你仍然坚守,而我不过在一女主门下替人奔走,做些谋划商贾的小事,比不得你辅佐张公,将来出将入相,若要说来想来是我负了你我当年宏愿?”
曹睢望着左丘梅残臂,眼底微动,终是收敛笑意,道:“你托李大年带话,便是为了叙旧?”
“要说私心,也不是没有。他自怀中掏出一张薄帖,推至曹睢案前:“前些时日,府中遭小人挑衅,贾府医馆与粥棚停了几日。如今白日街头渐安,今年初雪越发早了,只怕更比往年饥寒难熬,府中购得宅子另设医馆,我已择一吉日重开义诊。此帖便是开馆之请,一是谢前日义军相帮,二是你如今是张公帐下红人,若你肯来为愚兄脸上增光,也算为旧友一个面子。”
曹睢挑眉,看了眼帖子,似笑非笑道:“你这府上,是想借义诊之名做商贾之实?如今药贵如金,若掌了药源,便是好生意。”
左丘梅不急不恼,只摇头一笑:“你我都不是糊涂人。如今百姓求一药如求神佛,这京中不止医馆寥寥,甚至是一药难求,便是日日出城寻药,也只能应付寻常小病。府中仍照义诊之名,救人之实。”
说罢,他起身作揖,退身道:“今日不过来走个情分,闲话一说便好,我也该回去了,如今日短,我又是坐驴车来,只怕回去还要好些时候,早点走免得夜里危险。”
曹睢望着他退身的模样,眼神微敛。“你来时送了肉干,走时却坐着驴车,府中待你就这般寒酸?”
左丘梅竟混迹至此,曹睢难免侧目。
左丘梅停下步子,头也不回地笑道:“府中车马日日外出寻药寻盐,我只为叙旧,得个驴车支用,已是主上厚恩。”
曹睢这人善于钻营,一听,倒多加留心:“贾府好歹也曾是一门两国公的勋贵之家,此时京中旧贵多躲宅中不出,贾府竟要屈从末流。”
“若是她不自谋生计,难道贾府这两大家子要靠着闯王的施舍活命?”左丘梅苦笑:“贾府女主人性情刚正,不喜下拜。若你知她一二,便知她不是那些温香软玉。如今既无男主镇府,她自要撑起门户,只得走商贾之路。”
左丘梅虽说着,但脚步不停,毫无眷留之意,便一路被曹睢送至府衙门口,“往后若真有事,还望曹兄念旧情一助。你可直接道府上找我,贾府受罪于前朝,当家的自是支持闯王的,只是苦于不知如何帮助义军,若有需要,我们定鼎力相助。”
说罢,左丘梅作揖上车。
曹睢看着左丘梅被一小童扶着坐上驴车,慢慢地离开。左丘梅来得太过随意,也走得过于潇洒,所说随性率真,只是曹睢未曾想曾为会元的状元之才也有甘为商贾役的一日。
安阳医馆旧址位于贾府南门外十余丈外一处街角,临市口、靠车马道。安阳医馆之前遭遇尸疫,早已人去楼空,蛛网堆梁,旧日街坊绕道而行,连白日都少有人敢靠近。
今朝却有锣声一响、朱漆牌匾重新悬挂,卜旌男儿泪弹,竟是贾府再度开设义诊之处。
消息不进而走,明明京中并非只有一处医馆,可京城各处众多百姓问医求诊。
门内却无喧哗,反而有序。新制之下,凡病患前来,不论贵贱,一律需以劳换诊,或以物抵药。凡有力有物者可与医馆交换,荒年草药紧俏,无药或换方子,或众人出力遍寻。
往常百姓最怕费力,如今却几无怨言——因这规矩一则公平,二则不贱人,三则救命不拖延。卜家医术原就有口皆碑,况且老弱妇孺依旧免费,不改义诊之态,药价也是更是一如丰年,不坐地起价,很难不令众人心服。
此法一出,不仅遏制了此前富户囤药滥取之风,也叫真正急症之人得了活命之资。更兼医馆定有位旧贵女眷做掌柜,她身着素衣,出言有礼,算账分明,连药贩与商贩都不敢轻易狡滑,令百姓与商贩皆有观感,暗中称赞贾府与安阳医馆合谋,有体统、有算计。
只是旁人不知,谢如霜做掌柜,不仅是为了帮不善经营的卜旌,更是因她深知各式名贵药膳补品,又通计算文墨,能帮年轻的卜兄妹免于在药价与粮价一样坐地起价的市场中被讹诈。
医馆开了三日,左丘梅带着护院在内堂坐了三日。他左手提笔,将一切来往药品之数、劳力交换,记录在案。安阳医馆的药材尽数在贾府支取,左丘梅便是替主子到药行瞧看一二,也是为了将贾府与医馆合谋示人,免得医馆遭人觊觎。
毕竟,乱世多妖孽,而这妖孽,多的是人。
正堂忽有医童通报:“曹先生到了。”
左丘梅微一蹙眉,起身迎至外厅。
送去开业的请柬,第三日才总算等到人来。便是自己主子等得起,他也快要没耐心了。
曹睢衣着如寻常商贾,带着几个侍卫,帽沿压低,面上带着旧识惯有的讥诮:“好生热闹。左兄倒真做起‘买卖’来了。”
“不过是替主子打点医馆,寻口饭吃罢了。”左丘梅微一欠身,引他入内,却并无多余寒暄,只道:“外头吵杂,不如进内院坐。”
一路行至书房,曹睢眼光犀利,不动声色将前后左右打量遍,落座后随口一笑:“‘国泰民安’,大志向,是你家主子取的牌匾名?”
左丘梅并不否认,只道:“朝廷人亡政息,且不提天灾不断,尸疫甚至北境之患未绝,我们寻常百姓要的也不过如此。若闯王能即位,重振朝纲,便是‘太平’了。”
“你真是改不了祸从口出的毛病。”
很快小医童便送上茶盏,曹睢一口饮尽,忽道:“这茶是药草熬的?味极苦,与你这人倒有些相似。”
左丘梅笑着不语,却看出曹睢面上虽调侃,语气中却没了初见时那股明刀明枪的试探。
曹睢开门见山道:“你们不再处理京中活尸,恐怕有违济民之志?”
左丘梅笑道:“我家主子说了,这京城流言四起,今朝虽未立帝,但闯王主京,贾府若再擅动刀兵,只恐惹人非议,只怕有逆竖之嫌。”
曹睢嗤笑,等到他们意识到京中活尸无人多管闲事时,京中流言四起,对贾府极尽溢美之词。
当义军被拿出来对比时,流言之势已难平息。京中所传之事多为真事,虽说真假混杂,但所谓假也不过对贾府过誉,到叫曹睢无从设局驳斥。
济民锄害,这哪是一户人家该干的?这是活生生一衙门!
曹睢现在是拿贾府开刀也不是,放任流言被时间冲淡也不是。
况且京中活尸确实需要有人愿意一同清理,才能尽快为闯王即位创造条件。
曹睢叹息:“闯王想见你们家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