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卧病几日,虽精神渐复,病容仍未褪尽,在绛芸轩也不过是隔帘听学。
今日议事,她未现身,只隐身于议事堂与后楼之间的板壁之后,倒叫管事们瞧不清楚主子的喜怒。
粥棚之乱及百姓怨言,众管事各说各话,她只静静听着,并无太多责问,只细细问清楚来龙去脉。贾芸听主子问得仔细,以为要遭苛责,没想到终了只一句:“这三日闭院,不是为了息事宁人,而是为了重整南院。待我身子好了,这南院自是要规整一番,还请诸位同心协力。”
语声一落,众人尚未答话,帘后便传来一声轻微的椅脚挪动声,紫鹃在外道:“诸位散了吧,姑娘还有事。”
人散堂空,余音未尽,却无人不心中凛然。前儿才有周瑞家的因接应之事怠慢差事被罚,这事重重拿起,竟被轻轻放下,反令人自省。
只是有人为此很是沮丧。
同时入府之人,其他姐妹许是因为脸面,大多选择在府中寻一闲差事,或是等人联络,只有石南莲欣赏贾府这般济民义举,拉着谢如霜便来抛头露脸。
今日她挺身而出,却引发混乱,竟连谢如霜也遭了池鱼之殃,险些破相,如今义诊施粥俱要停歇。
走出议事堂,她越想越觉得心中郁闷,忽而转身快步返回荣禧堂。
黛玉久居深闺,与石南莲并不相识,甚至她们从未知道过彼此。但是当石南莲一进议事堂,看到深秋时便已经披上了冬日袄子的背影,便知道是方才因病隐于板壁后的贾府之主。
“林姑娘!”平儿循声从议事堂的耳房出来,正欲出声唤人,便听石南莲急急唤道:“林姑娘,可否容我一言?”
黛玉回眸,神色淡淡,明明带着病容,石南莲却只觉如病西施,我见犹怜。
平儿欲阻,“石姑娘,我们还要议事,有事往后再说吧。”
石南莲怔了怔,还未说出心中歉意,先听黛玉道:“今儿姑娘挺身而出,倒让我心中感激。有人污言秽语在先,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石南莲一时羞愧难言,道:“是我鲁莽行事,反误了府中体面,也害谢姑娘受伤……”
黛玉垂眸笑了笑,语气淡然:“若换作我在场,恐怕也不能安然坐视。”
石南莲怔怔看着黛玉,只听她说:“可错不在我们,不是吗?”
石南莲只觉得脸上一热,便觉得林姑娘有如天上的神仙一般,连声音都如此好听。
平儿在一旁打圆场:“石姑娘,下次再细谈吧。当家姑娘身子还未好全,今日且还有事。”
石南莲朝黛玉施福礼,“还未谢过林姑娘相救,来日我定会报答姑娘的。”
黛玉微微一笑,语气仍是温和:“姑娘安心住下,府中相帮并非为了图谋,姑娘不必藏着隔阂。”
左丘梅早在耳房听得外头动静,待黛玉进来,竟也不行文生礼,只拱手坐下,语气里却带了三分讥诮:“姑娘快将身子养好,还有福气在后头呢。”
“只怕无福消受。”黛玉轻轻一笑:“我这身子,原是春水薄冰,久不得安生。如今只不过是又落水当个浮萍,早些为府中众人谋划一二罢了。”
左丘梅只觉得话中颓然,沉声道:“说正事罢。”
他归还府中账册给平儿,又从袖中抽出一卷薄册,摊开在黛玉面前。“姑娘肯信我,将府中私账告知于我,那我也不藏拙。照府内每日施粥济药之耗,单靠府中一处粮仓,不必等到开春,怕待到过年都撑不过去。”
他说着指了指账册上密密算列的数据:“前儿仓中常有进账,既有外援,你才有余地做仁善之名。如今人去仓空,再赈一旬,就得空了。到时候百姓来求粥米,姑娘给还是不给?”
“当然是不给,济民救灾本就是官府之事,我不过府中有余,才做此举,便也是为了贾府名声打算。”
黛玉本也有估算,早已经府中用度留了下来,才敢做济民之事,但却不如左丘梅这般精确。
“左先生做过师爷,果真精于算术。”
“不过落魄时混口饭吃。”师爷并非是文人举士的体面之选,但左丘梅这般曾经跌至谷底之人,便是有人将自己曾经的丑事说与大众,他也不会动怒。
到底与国公府那些高门小姐,全然不同。
左丘梅见黛玉已经在看后面的内容,便道:“这便是主子所求新规,如今府中藏百姓、容残贵、设粥棚、开义诊,虽得一时之誉,却非长策。我与姑娘同时佑朝堂早日有主,不至于今日这般万事凋敝。”
黛玉这些话实难与人说,扶持闯王还是忠于旧朝,在士大夫口中事关忠孝礼义,但是对黛玉来说,不过是暖衣饱食。
便是只有经历过遭家不造,才能有此感。
所幸左丘梅也是同道中人。
黛玉读的是圣贤书,可也不是那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伪君子。
“府中终有粥米耗尽,人心散去之日。我既开仓济民,便要想着一日闭府自肥时的众口铄金。”
“我依主子所想,新开商号,重改济民之策,若能如此施行,不仅可以保日后贾府免于予取予求,甚至能用主子手中家私获利。”
“你所写改赈为役,以市换粮,以民养势,正合我意。”黛玉眼神微动:“只是这商号,你是怎么想的?”
“……凡府中女眷所开商号,皆登记在府中名下,分别由旧贵之女坐镇掌柜,借此府中便不用再有庇护旧贵之忧了。而主子所想济民之事,可叫百姓应募做活,府中酬以粮食、药资或银钱……”
黛玉已经看完新规,她叫紫鹃取来笔墨纸砚,道:“商号,皆记在府中女户名下,府中择能读书写字、有一技之长者,左右随人择用。商号若有盈余,便分成两份各分其利,半归府里,半归执掌。”
她又沉吟一番,道:“能写会算者归账房,有针黹药理手艺者归作坊。若有能交际应酬、调度人手者,试之于小局,再予大任。”
左丘梅微怔,道:“如此一来,岂不便宜了她们?若有朝一日她人自立门户,主子所授之权反成他人羽翼。不如为她们寻一有力依靠,府中也能收拢人心,联络左右。”
“贾府并非要入商贾,即已得商号分润,又何须在意所属?左先生精于算术,但想必此生也不会入商贾之流吧。”黛玉莞尔一笑:“便是如我嫁得如意郎君,而今在世道如此,又当如何?我所求者,而非低眉顺眼,而是同舟共济之人。她们能自立门户,又何尝不能为我羽翼呢?”
她顿了顿,低声又道:“况且世间女子,若无父兄丈夫可依,终究要靠钱粮自立。你我皆知,衣食自足,方可立命于乱世。”
左丘梅抬头,望着眼前这个单孑独立的女子,不由轻轻叹息:“是我格局小了。姑娘学圣贤之道,行仁义之实,却不落口头文章,实令人钦服。枉费我学圣贤之道,终是落入算计之中。”
黛玉微微一笑,眼神却极清极远:“我也不是全无算计。”
她指向薄册中一列注记,道:“我觉极妙。比起我一个女子整日苦心孤诣地管这府中细务,倒不如知人善用,让这些自行运转,留我精力于寻人与保府一并筹谋。”
“姑娘借此暗设耳目,既为商贾之眼,亦为主子之耳,暗察城中风向,所养府兵也可以商贾为名,出城打探。”
“是。”黛玉语声轻柔,“宝玉与裴石二人至今未归,况且闯王入京,往后如何还未可知,府中所缺者不只是粮与银,而是府中护卫与离京的退路。”
她一字一句,咬得极重:“我要设法出府,此事,得向闯王借势。”
“粥棚施济已入他们耳目,时机已成。”左丘梅也不再拐弯抹角,挑明利害:“下策是再送五百石,保一时之安,但只怕他们觊觎府中私产。中策是以济民为名,请他们代清粥棚乱象,借此同盟。上策——”
他眸光冷锐:“是叫他们反过来求你,只要他们还想要个太平京师,就必须让贾府活下去。”
正说着,紫鹃端着药汤轻轻入了耳房,黛玉伸手接过,微微一笑,语气轻淡:“你为我想得周全。”说罢慢慢饮尽。
左丘梅蹙眉:“其实此事不过纸上谈兵,尚且还不知如何接近闯王?他向来厌旧贵,若识出贾府底细,未必不反咬一口。要叫他们有求于姑娘,恐怕并非易事,必得让他看见我们能为他所不能。”
她放下药盏,略一顿,道:“其实有一事,或许可以解局。”
左丘梅目光顿亮,“何事?”
“前些时日,大厨房的费大厨来求过一件事。”她语气悠然,不紧不慢。
左丘梅一愣,怎么忽而扯上了庖厨之事?
“他说,府中粮米尚称丰足,鱼肉亦偶得,但有一味,京中也难得其踪。”黛玉低头,从食盒中取出一枚糖渍杏仁,轻轻嚼下,缓缓道:“酸甜苦辣,皆可替,唯有一味盐,非它不可。”
左丘梅心头骤然一紧:“你是要……借‘盐’为名?”
“不错。”黛玉微点螓首,“如今京畿盐引断绝,盐路紊乱。闯王今日劫富济贫、均田分仓,靠的不过是旧贵手中田产与抢掠。但百姓吃盐艰难,军队缺盐更甚,况且自古盐路即财路,他迟早要重开盐道。”
左丘梅眼中精光流转,声音低沉而兴奋:“自古盐政握于朝廷,今朝崩塌,盐科亦乱。盐贩重起,虽不及米粮昂贵,却是民心之所系。若姑娘能插手此道——”
黛玉微微颔首,指点案上:“此时容我想想如何行事,先请你代笔一纸,递给西门李大年,想办法让我们能与闯王见上一面。我贾府可重开医馆为京中百姓,再赠二百石谷米酬义军,不过我要他人驻守医馆,为百姓留一处太平之地。我只怕贾府无用,便会落入两家国公府那般下场。”
左丘梅浅笑:“不需那二百石谷米,我便能叫闯王登门来访。”
“先生莫要夸海口,那二百石谷米该用时便用吧。”
左丘梅笑道:“姑娘,我还未投诚,你便如此信我,未免太不设防了。”
黛玉轻轻一笑,手中笔未停,道:“人情似水,权势如舟,人言为潮。我不过于你有人情罢了,而义军靠的是人言,要的是权势。”
左丘梅笃定,“姑娘已经给足筹码了。我会将闯王带到姑娘面前。”
接下来对话老多了,他们说话我本想就现代文那样写写。
可是,边写边翻原著,被他们的对话洗了脑,我写出来的对话也文绉绉的。
瞧着倒是不错的,但是!老费劲了!!![化了]
还好我高中语文成绩不差……吃老本[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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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京中贵女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