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外堂,曹睢带来的侍卫四处瞧看,他步子不紧不慢,在药架与诊台之间信步而行,偶尔驻足,似在观察什么,又似在倾听些细碎对话。
这人正是张才良麾下的亲随——胡隆。
医馆外贾府派来的小厮卸下新晒好的药材,裹着粗麻的药包堆在门侧,干草味与药香扑面而来。谢如霜与贾芸一面清点药材,一面在柜台后轻声商议近几日医馆的出诊安排与账目往来。
胡隆看似不经意地靠近,耳中却早已听清二人谈及“各铺面估价”、“年后恐有商号开张”之语。他并不动声色,恰好听得贾芸说道:“……若真能将那边两间铺子买下,就可在南市开张,到时各坊铺若能统归一处记账,彼此就能互相照应……”
谢如霜轻轻颔首,正欲再言,忽觉柜台前那一人站得太久,既不问诊,也不取药,只低头听着她们说话,神色轻浮不羁,便起了疑心。
她含笑对贾芸道:“咱们进后院算账罢。”
胡隆一听所谈医馆之事正道关键处,见要走,语带轻佻:“世间女子多以相夫教子为本,姑娘这般身段口才,偏说起商贾买卖来头头是道,却不怕将来没人敢娶你?”
这话若落在寻常女子耳中,只怕要羞恼难堪。可谢如霜游过街,被当街卖身过,她并未面红气短,只轻描淡写道:“医馆乃济世之处,铺面为经营之计,既为民生,便不惧流言。若有人为此轻我,那等男子,嫁与他作甚?”
胡隆知人各有志,他也并非是那只看其表的小人,他向来嘴巴花花,咧嘴笑道:“倒是我失言了,姑娘心气远胜男儿,乃女中豪杰。”
这番“赔礼”的夸赞,听在谢如霜耳反而像讽刺,偏头避开他目光。
一旁的贾芸却看得清楚。
他本就对这些不明身份的来客有所戒备,见胡隆语带试探,又目光多落在谢姑娘身上,便板起脸道:“这位爷若无心求医取药,便莫在此地口出调笑,平白污了姑娘清白。”
胡隆听罢,冷哼一声,眼角斜睨,嘴角挂起一丝讽笑:“哟,嘴巴长在我这,我就是要调笑这姑娘了,你能拿我怎么?”
贾芸一下子便知道这不过是那地痞流氓,绕是个不讲规矩的人。他正色道:“咱们贾府虽不比从前,却也不许人欺负了我们府里的姑娘去。”
“听说宁府如今只有门前石狮子是干净的,不知贾府哪里来的‘清白姑娘’?”
此言一出,谢如霜眉心微蹙,目光顿沉:“医馆从不看人出身,我既做了掌柜,便不惧人人可污。若阁下仍认得此为义诊之所,便请恪守来客之礼;若只是来听风取话,医馆虽薄,亦不留闲人。”
在一旁已经分神观察了一会的卜旌犹豫了许久也终于站起身,对胡隆喝到:“你!不要欺负我们医馆的人!”
胡隆左看府中大夫握拳站在那,瑟瑟发抖地瞪着自己,明自己怕事却还要给人出头,很是可笑;右看姑娘倔强地紧紧盯着自己,一身素衣,并无珠翠,却愈发显得干净有骨,反倒叫他不由生出几分敬意。
他见候诊的百姓都瞧了过来,干咳一声,不再戏言,改口问:“方才听姑娘与那位小哥提及铺面开张之事,敢问可是在南市?如今开商号,可不易啊。”
贾芸不欲多言,刚要接口遮掩,谢如霜却反问:“阁下既知不易,怎知我家主子不欲借此济困自足?”
胡隆挑眉:“听起来像是筹谋多年了。”
谢如霜淡笑:“人食五谷、生老病死,只是应天时之需,才起心动念。”
胡隆眼底一亮,点头称是,既然人家不愿多说,自己也没必要追问,只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如霜一眼,转身慢慢往门外走去。
他知道自己要打听的已经够多了。
左丘梅已依约促成家主与闯王的会面,只是对方的安排,实在无礼。
对于曾栖身深闺、如今贵为一府之主的林黛玉而言,这样的召见,几乎称得上是一场羞辱——她竟需亲入京营,只带一名侍婢随行。
马车穿过街巷,护卫皆骑马在两侧护送,一路直奔京营而去。
军旗猎猎,营地就在前方。赵安来到马车边,道:“主子,前面就是京营驻地。”
左丘梅也掀帘而语:“林姑娘,这次只许你与紫鹃一人入内,京营内情如何,我们无从得知。”
紫鹃顿时紧张地握住黛玉的手,左丘梅却神情一凝,低声再劝:“如今我们即便不与闯王结盟,贾府也还能过太平日子。反过来说,太上皇尚在金陵,闯王不过是占了京城,终成败未定,姑娘此时后悔还来得及。”
黛玉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既要留在京城,既然已经做了这个决定,便不会临阵逃脱:“左先生,我们并非要与闯王合谋。”
左丘梅轻轻一笑,已听出了她的分寸。
“我最初不过是等宝玉归来,一直撑到现在。本是身不由己,但顾念恩情,既在贾府,就不能弃之不顾。如今所谋者,不过是一隅安稳,能让我们有余力出城寻人,也好叫我自己心安。闯王,不过是我等自保的筹码。待宝玉与裴石归来,我们便退去,回金陵也好……”
黛玉拍拍紫鹃的手,道:“苏州也是个不错的地方,我们便找一处世外桃源,与世无争。”
左丘梅知道主子谋权不是为争权,但没想到她所有费尽心机的谋划,与自己一般,都是为了最后的抽身。
她跟自己一样,也是俗人。
赵安作为接替裴石的护院总管,眼见主子进入义军京营,心有不安。
“左先生,我们只是在这里等着主子出来,真的没事吗?”
左丘梅抬头望向天色将晚的京营大门,“我们带着这么多人马,众目睽睽下来到京营,又在这里冒着入夜的危险在此等候,总不至出事。”
不过是赌,赵安不语,仍觉不安。
原先是禁军的京营如今被义军夺占,兵士多为流民草莽,纪律混乱,粗鄙无礼。对寻常男子而言尚是危险之地,更遑论两位女子。
然而,黛玉与紫鹃竟一路畅行无阻。曹睢亲自相迎,引她们深入营地。
沿途兵卒目光肆无忌惮,或戏谑,或狐疑。黛玉面色如水,并无丝毫惧意。曹睢似也觉察周围气氛微妙,低声道:“林姑娘莫怪,京营禁女眷,他们只是好奇罢了。”
“我亦是头一次踏入军营,自然新鲜。”黛玉淡淡答道,声音清冷,“只是将会面设于军营,确实不合礼制,让人不适。”
曹睢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表达不满,想来要么不好拿捏,要么心直口快。可是能带着破落户支撑至今,只怕并非后者。
“我家主上军务繁忙,确实难以脱身,只能委屈姑娘了。”
黛玉心中冷笑,这分明是鸿门设宴,只是沛公都无从选择,何况是她?
一行人终于停于一座中军大帐前。营门张着,内里火光映照,一人坐于主位之上,身着旧甲,目色森沉。
曹睢作揖道:“主子,这便是京中贾府当家,林氏。”
林黛玉缓步而入,一身素衣素面,目光平静,步伐不疾不徐,仿佛并非踏入虎穴,而是自家堂屋。
张才良抬眼而视,眸光中尽是打量。
黛玉微微躬身作一万福礼,端然道:“林氏,见过闯王。”
她出身侯门,言辞温婉,无半点惶恐谄媚,只一句:“久闻闯王仁义为怀,应天顺民,今日得一晤,小女子实感有幸。”
这本是寒暄之语,可“应天顺民”四字,却正是张才良最在意的名声所在。近来京中流言四起,说贾府义诊施粥、守门抗尸,名声甚至有压过义军之势,胡隆又报济民之事属实,张才良虽不表态,却早有不安。
否则,便不会有今日京营中要黛玉如此赴会了。
张才良略一颔首,便从主位上走下,拂袖抬手示意:“坐罢。你出身高门,我不过粗人,且不讲那些虚礼。”
黛玉谢礼落座,而张才良并未急于入正题,反倒细细打量她眉眼神色,半晌,他才淡淡一笑:“听闻林姑娘身世浮萍,又遇家道中落,未婚夫婿至今音讯渺然……本王念之颇感唏嘘。”
黛玉心知这话看似怜惜,实则却是试探。
黛玉神色不动,温声答道:“府中在前朝落罪夺爵,皆因教子不严、自毁门户。今日所剩,不过残垣余瓦。世事无常,善念为护,如今济民施粥,不为其他,乃是积德自守。也是小女一念私心,若夫婿远方听闻家中安好,或可早日归府,重聚团圆。”
堂上一静。
此言不言兴复,不涉权势,只是女子闺阁之思。
莫说一旁的曹睢本就多疑不信,张才良只觉得自己被戏弄,或者是这京中流言所聚民心,当真不过女子闺阁之忧?
他一向不信这些人家施善,不问回报。他冷冷敲了敲案几,道:“若姑娘真只为寻亲,本王可下令协寻,以尽绵薄之力。”
黛玉含笑颔首:“能得义兵相助,小女感激不尽。”
但是黛玉的目的不仅仅是如此,贾府并非是宝玉一人的贾府,府中有众多相伴至今的家仆、百姓,甚至她的友人、恩人至今还生死未卜、
若只是为寻回宝玉,她便不会走到今日。
她略一沉吟,缓缓提出:"我久在深闺,直至府中济民后才知世道艰难,如今尸祸未除,百姓流离;而荒年未尽,食贵於玉,薪贵於桂,民生愁苦尤甚。小女以嫁妆家私支应施粥,初不意成坊间传闻。但如今流言甚盛,反将我置于火上炙烤。”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双手奉上:“此为府中济民用度明细,我一人之力,也实难长久。我曾犹豫独善其身,但百姓连日跪门哀求,终是未忍心。”
张才良接过册子,粗粗翻阅几页,小册精简地罗列府中义诊施粥用度,数字详实,不流于空文。
他将册子抛给曹睢,道:“如今贾府既得仁名,姑娘也曾赠与义军谷米。何不直接捐予义军?与其劳神经营,不如由义军统筹,反可保姑娘清誉,岂无后顾之忧?”
我无意写成群像,毕竟我的水平我很清楚……
所以,很多配角,都会成为主角的工具人摄像头……
[求求你了]等我以后1%的可能成为大作者,我就把他改成群像神作[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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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京中贵女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