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白雪现在已经身在京都「音羽」钢琴培训机构的总公司办公楼。
小林美步派车从机场接到自己的女儿之后,就急不可耐地吩咐助理将她送来了总公司的总裁办公室,想一叙母女之情。树生白雪的行李也被助理先行一步放去她落脚的酒店,此时树生白雪手上只拿着一份从澳洲带来的手信。
小林美步的女秘书先一步帮树生白雪刷了员工卡,按下了电梯顶层的按钮后退出来,示意她一人上去即可。
电梯门将女助理的容貌关在外面,然后无声地向上方移动。树生白雪一面有些不自在地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整理着发型,一面盘算着该怎么与母亲摊牌她并不想当什么公司的管理层。
电梯在15楼停下了。
这一整层按照小林美步的嗜好做成了充满了现代感的大平层办公室,一眼望过去,透明的落地玻璃铺满了整面朝东的外墙,地上嵌着浅色的大块瓷砖而不是传统的木质地板。京都今日恰逢天气晴朗,玻璃镜面反射在瓷砖之上,甚至不用开灯都显得树生白雪如在白云上行走,辽阔无际。层顶上装着时下刚刚流行起来的嵌入式壁灯,米色的射灯恰到好处地为来者引路至整层最里面的总裁办公室。中央暖气空调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工作,整条走廊上陈列满了小林美步从青年到退居二线以来参加的所有比赛的奖杯、奖状和奖章。一路走来,这条路看上去像是某位艺术家的生平馆。
树生白雪将白色羽绒服外套和红色格子的羊毛围巾脱挂在办公室门口的挂衣架上——从某一些居家的陈设上来看,她的母亲已经把办公室当成半个家了。她已经事先被通知自己的母亲正在楼下的会议室讨论这个公司的上市问题,所以她默认这个办公室此时是没有其他人的。
树生白雪用身子顶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进去鼻尖便嗅到一股高级木质香调,大约是母亲爱点的熏香。整个总裁办公室没有开灯,却依旧十分亮堂。她借着日光略一环视办公室的陈设,整个办公室的设计风格不同于外面略有冷厉感的现代简约,小林美步在这“第二个家”里添了许多的暖色的软装而多出了一些温馨。
棕发少女走到办公桌前。桌面十分干净整洁,各式文件被分门别类摞得整齐,就连台式电脑的屏幕也一尘不染,映照出树生白雪那张肖像其母的面容。她的目光移到画满了注意事项的日历旁,两个相框正依偎着摆放在一起。其中一张是小林美步的单人照,照片里的她正在灯光闪烁的舞台上专注着弹着钢琴,故而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见聚光等下,身穿黑色贴身亮片长裙的她,还有令人艳羡的金色长发被束在脑后,团成一个小小的发苞。另一张则是母女的合照了——树生白雪记得那正好是国中毕业礼的时候:小小的树生白雪穿着帝光中学的制服举着毕业证书比出剪刀手,而她身旁身材高挑的金发女士则浅笑着望着镜头,两个人都有着相似的杏色浅瞳。
树生白雪没有遗传到小林美步最美的发色,但大家总说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和母亲一样好看。
此时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高跟鞋触击瓷砖地面的声音,树生白雪慌乱地意识到是她的母亲回来了,于是她赶紧走到一旁的米色长沙发上正襟危坐,假装自己没有偷看母亲的办公桌。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同样年过半百的小林美步女士身上体现分毫,曾经是金色直发的她此刻将头发烫成时下流行的大波浪卷,反而将她衬托得更加年轻。小林美步将还没来得及站起身的树生白雪上下打量了一番,点头含笑道,“啊呀,真是长大了。”
树生白雪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手足无措地望着她,又想起了她带的伴手礼,轻轻地喊了声,“……妈妈。”
在她的印象里,母亲总是做起事来风风火火、说不一不二,又对她的教导十分严苛,有时候树生白雪很难想象她能沉着地弹一个钟头的钢琴且不弹错一个音。而父亲的性格要比母亲沉默许多,但是他总是把事情一个人周全好,而从不询问被周全者的意见,树生白雪也同样不理解单簧管这样多情的乐器能在父亲的手中熠熠生辉。父母对树生白雪的教导总是南辕北辙——母亲希望她能像个机器一样弹对每个音;而父亲希望她吹奏的时候要情感充沛。
年少的树生白雪在两头艰难地苟延残喘着。
小林美步没有急着拆女儿的礼物,而是坐在老板椅上对着外面说了一句,“请进吧。”
一位身材颀长的男性走了进来。树生白雪没有料到母亲会在这时候引荐她不认识的人,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地有些讶异与尴尬。而当她看清来者之后,讶异的表情也同样出现在了那位男性的脸上。
树生白雪也没有料到这个人会是赤司征十郎。
相比国中时期,赤司征十郎的身形显而易见地抽长了。长期运动对身材带来的效应是最大的,他今年也不过23岁,却将一身黑色西装穿得恰如其分,仿佛是已经成为赤司财阀的领导人物。他的头发被修剪地比国中时期更短、更利落,更衬托得他的面庞线条流畅。他的眉目疏朗,长大后的五官却更肖像其父,他的母亲诗织女士留给他的遗产仿佛只剩下这抹赤色了。更令人在意的是他的瞳色,似乎又不知道因为什么缘由恢复成了原来的赤色。
棕色短发的女子神色复杂地望着赤司征十郎,踌躇着开口道,“好久不见。”
她将手伸进外套里,那颗纽扣此时却不在身边——她将它留在东京的树生宅了。
“好久不见。”赤司开口的同时也微微低头,树生白雪在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树生白雪。
就算8年未见,赤司依旧一眼就认出她了。赤司依稀记得国中时期的少女原本和他是差不多高的,但是8年过去,不知不觉他已经比树生白雪高出快1个头。或许是因为少女在温暖的南半球生活了太久,赤司感觉树生的肤色好似有往健康的小麦色发展的趋向,但也让人觉得她与其他女性有些微的不同之处,那双杏色的眼睛搭配在浅麦色肌肤上也更显得眼神澄澈。树生白雪一直保持着齐肩短发的习惯,在奉行“长发代表女子力”年代的日本,从8年前延续至今也不多见。
小林美步简单地解释道:“这次是赤司财阀打算通过购买股票的方式对我司进行投资,如果日后顺利的话,赤司君就是我的半个股东了。”
听见金发女士的语气中带些许调侃的意味,赤司征十郎很得体地笑回道,“小林女士说笑了,我只是恰好在京都,所以替我父亲来了解一下最近的进展。”
树生白雪沉默地望着落地玻璃窗外的天空,双手因为无措而紧张地交握在一起。该怎么表达这份心情呢?胸腔里强烈鼓动着的是名为什么的感情?
小林美步与赤司征十郎讨论的话题已经转向「音羽」这家公司的一些上市问题。棕发少女清楚地知道,她母亲没有避开她说公司的内情,目的是为了让她能早日成为这艘航船的掌舵人——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正面答应过。
树生白雪听见一串串带着百分比的数字,还有一些专业的商业用词从面前二人的嘴里说出,却像天方夜谭一般令她难以理解。她寻了个空档站起身来,打断了这略显诡异的氛围,“妈妈,如果你要和赤司君继续商谈的话,不如我先去酒店了。”虽然这个做法很不礼貌,但是树生白雪感觉自己不能再在这个氛围里待下去了。她将给母亲的伴手礼放在沙发上,起身向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赤司君”这个称谓从树生白雪的唇间吐出形成稍显突兀的音调,而强烈的心跳也在安静的空气中逐渐平息下来。棕发少女在下楼的电梯里反复咀嚼这个发音,再自然而然地在心里与“阿征”的音调作比较,想起当年少女义正词严的改口,兀自苦笑起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好像她还很介意赤司征十郎似的。
走出「音羽」总公司的大楼,树生白雪才长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快了不少。在她的想法里,她只是来与母亲叙旧的,或许会一起去京都的风景名胜逛逛再一起吃个饭——像很普通的、多年未见的母女一样,和谐地度过一整天。
但是显然,小林美步并不是扮演走寻常路的“母亲”角色,这从她年轻时的行事作风可窥见一番。
树生白雪决定回酒店休息一会,好好收拾一下情绪。她快步走向公司正门,左顾右盼地打算搭乘出租车去下榻的酒店。就在此时,有人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右肩。她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去。
赤司征十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她身后,他的短发和双眸都红得耀眼,脸上却依旧古井无波,手上还拿着一件红色格子的围巾。
围巾——是了,是她的围巾。树生白雪走的匆忙,只记得把她的羽绒服拿走了,却忘了她是系着围巾来的。此时正逢隆冬,她刚刚心事重重,竟也忽略了寒冷。此刻有冷风钻进了树生白雪的脖颈,寒得她一激灵。她伸手去摸了摸鼻尖和耳尖,都几乎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谢谢。”树生白雪将围巾老老实实地围上,又将目光挪到脚尖,话题停顿了一小会儿。她以为赤司只是奉小林美步之命来送东西的,所以只等着赤司离开。
“没关系。”赤司言简意赅地回复道,转身向公司大楼里面走了几步,并用眼神示意棕发少女跟上。他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树生白雪还在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不禁再次开口问道,“你住的酒店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什么?”树生白雪以为自己听觉出了问题,但红发男人的表情认真,语气更是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态度,让人忍不住心生敬畏——而棕发少女在问话之后就忍不住亦步亦趋地跟着赤司方向走去。
赤司征十郎开车,树生白雪坐在副驾驶。
说实话,在上车之前,树生白雪就有点后悔了。可是赤司征十郎的身上仿佛一直有一种奇妙的领导能力,让人忍不住就因为几句话对他产生服从的情绪——这个想法从帝光时期树生白雪和他相处时就已经模糊地感受到了,但那时候他们还太稚嫩。
车上漫着淡淡的鼠尾草混着雪松的味道,气氛却略有些尴尬。树生白雪不知道和时隔多年重逢的青梅竹马之间能有什么话题,或者说话题有点多,她一时不知道该说哪个:他的高中生活?篮球还在继续打着吗?——这个太蠢了,她明明前几天才在报纸上看见他。他继承了赤司财阀了吗?大学又是在哪里就读的?……
胡思乱想之际,赤司征十郎开口了,“抱歉。”
树生白雪愣了一瞬:“啊?”
她挪过目光去看赤司,似乎是感受到树生的注目礼,开车的男人尚有余裕看她一眼,“我并不知道今天你会来和小林伯母见面。”
赤司还在用“伯母”的称谓来称呼树生白雪的母亲,只不过之前的称呼是“树生伯母”。
“你要这么说……道歉的应该是我才是。”树生白雪泄气一般地将整个身体陷进副驾驶座上:她后知后觉才发觉她今天的做法何止是不礼貌,简直是有些孩子气了——而她今年已经23岁,应该已经会妥善处理人际关系的大人了。她疲惫地叹了口气,顺便揉了揉眉心,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和妈妈道歉。
旁边传来男人轻笑的声音。树生白雪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赤司会是这个反应。此时正是红灯,赤司也转过头看过来,双目对视之间,不知怎么两个人都莫名地笑起来。
“白雪,你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赤司的这句话好像往树生的胸膛里塞了一颗活蹦乱跳的乒乓球,砰砰地在球桌上乱撞起来。
白雪……赤司依旧这么称呼她。到底是因为亲切,对她了如指掌,还是正因为赤司对她毫无旖念而光明正大呢?他们相处的氛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吧,也正是因为对另一方的性格如此了解,才能更快地破冰吧?
“……是吗?”树生白雪抿唇弯了弯嘴角回敬道,“赤司好像也和国中的时候差不多,甚至更加威严了。”
赤司对这句话未置可否,反而转移话题,关心起树生的近况,“怎么样,从悉尼回来,一切都还习惯吗?”
“没——有——”棕发少女拖长了音调,语气一如往昔,“拜我家父母所赐,我还不知道该住在哪里。那赤司呢?为什么会在京都?”
“有媒体打算在洛山高中采访我,父亲顺便委托我来和小林伯母对接一下消息。”开车的男人神色认真,但也并没有打算敷衍树生白雪。
“洛山?!”树生白雪认为以征臣叔叔的手腕,把赤司留在东京上高中还是绰绰有余的。赤司究竟是怎么说服那位铁面的父亲的……?
甚至连她也以为赤司会在东京之中选一个高校就读,再考虑到各个高校篮球部的强弱,树生白雪当时笃定赤司会去秀德高中。
赤司征十郎平静地说道:“是的,我高中毕业后就去打篮球职业联赛了。”
树生白雪小心翼翼地问道,“赤司……没有读大学吗?”
“是。”
树生白雪陷入了思索,尔后又对他油然而生的佩服。虽然说她心里清楚地知道在日本高中毕业后进入社会的比比皆是,但是她实在是没想到赤司征十郎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会放弃学历转而追求自己的毕生爱好。他的成绩在树生白雪的印象里从国一到国三毕业都是年级第一;还有国一的时候他就成为了学生会的会长,这是帝光初中前所未有的大新闻;甚至连征臣叔叔也……
“赤司。”仿佛下定了某些决定一般,树生白雪很认真地望向赤发的男人。
赤司正在把车停在酒店的地面停车场,倒车入库行云流水,待车停稳熄火后才好整以暇地看着棕发的女子。看见树生白雪的神色逐渐严肃,赤司却挑了挑眉。
“请帮助我!”
树生白雪太好奇了——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在刚刚成年的时候就找到了人生的目标,又劝服了老派古板的父亲——赤司征十郎正在以树生白雪完全意料之外的方式野蛮生长,竟也闯出了一番成绩。
赤司家的男人,似乎从没有失败过。但是想必他也付出了很多的汗水与努力吧。
在交换了联络方式后,赤司离开了。棕发的女子在酒店的床上翻阅着青梅竹马的推特,赤司一向不是爱分享生活、爱炫耀胜利的一挂,八年期间他发的推特也屈指可数,想从这里面窥见赤司征十郎这八年以来做了什么,还是有些勉强了。树生又顺手关注了赤司的官方推特,甚至营业号都比本人要活跃许多。在推特里甚至能搜索到赤司应援团的推特,树生也同样点了关注。
赤司征十郎已经是篮球界耀眼的新星了,有粉丝群体也很正常。树生白雪顺着这些官号和粉丝号一个一个看过去,像是要弥补他们之间消失不见的八年。
那些喜怒哀乐,都与她无关。
树生白雪对赤司征十郎来说,到底有没有一点点是特殊的呢?她一点一点看完这些错过的岁月,在酒店的浴缸里泡着的时候,忽然这么想着。
回应她的只有热水之中偶然冒出的几个水泡,和袅袅上升的雾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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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