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树生白雪感觉到冰镇汽水的易拉罐瓶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右颊。此时硕大的帝光篮球馆只剩依稀一盏灯亮着,外面传来风雨欲来一般呼啸的风声。树生白雪费力地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在等待赤司训练结束的过程中睡着了。
赤发的少年逆着光站着,叫树生白雪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握着那罐饮料,还有双眼的两抹赤金色。就算是面对少女这种毫无防备的睡颜,赤司也从没有想过越界——甚至没有偷偷轻轻触碰过一次。
在一片花白的晕光中,她看见赤司先她一步向黑暗中独自走去。树生白雪从制服裙的口袋里摸索着打开了手机,手机屏幕上写着2007年7月17日,晚上7点17分。
树生白雪再次睁开了眼睛。
耳畔穿来轻微而持续的“嗡嗡”声,她拉开覆在双眸上的兔子眼罩,坐起身来,将座椅背调节到舒适的弧度,顺手拉起了旁边的遮光板。飞机正轰鸣着横跨太平洋,因为现在正是午夜,窗外只能看见白色机翼如同一把刀一样割开如墨一般的黑色夜空。
趁着空乘发餐的空隙,树生白雪取下了耳塞。更大的“嗡嗡”声取代了之前相对来说创造的平静,棕色短发的女子随手点开了一部英文电影,空乘将她的餐布铺开,替她摆上餐具。摆在餐桌面上的手机屏幕此刻因为空乘误触而亮起来,她默然的眼光扫去,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今天是2015年12月2日,凌晨3点08分。
树生白雪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外套口袋里。一个小小的、圆形状的东西正停留在她的指尖,而她也分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揉捏过它了。
树生白雪记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赤司征十郎了,而赤发少年的容貌也在久远的时间流逝中逐渐被模糊。在国三毕业时表白失败后,树生白雪的确是放下了。对少女来说,那只不过是她的一次豪赌——她清楚地知道赤司绝对不会答应她的告白:特别是在她已经作出去澳大利亚的决定,而赤司决心留在日本的这种未来的基础之下。
树生白雪当时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少女懵懂地感觉到赤司或许只是利用她作为遮挡桃花的盾牌——只是恰好赤司征十郎不讨厌树生白雪而已。当“树生白雪”这个人换成其他的少女,他依旧会使用的得心应手。
而这种不甘心很快就被新的文化冲击击碎。全新的地域,全新的人种,全新的语言,全新的气候,还有全新的人际关系让她从一开始的新鲜感逐渐转化为年少尝试独居的疲惫,再又变成新的生活日常。
她的英语经历过系统性学习,虽然这点小巧在日本人面前是优势,但在当地母语者的面前也变得可有可无。好在树生白雪一直以来只与赤司有过稍微密切的来往,离开了赤司的她基本也算是独来独往,也不是非要交友的类型,却以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观念也偶得了几位知己,更是谈过了2次恋爱——但是基本都以失败告终。
或许是因为距离遥远,树生父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她享受高校和大学的生活,树生白雪久违地从东京窒息的环境里逃离出来,好好地享受了8年越狱一般的生活。有时候她会一个人晚上坐公交去悉尼CBD,只是想看看澳大利亚人的夜生活到底有多丰富;有时候她会在悉尼大学的教学楼内book一间音乐教室,带着长笛随心所欲地乱吹一气,直到第一缕晨光从窗缝溜进来,困到不行的她就直接倒在厚实的地毯上睡上一觉。有一回她在脸书上约了几位素未谋面的年轻人驱车1小时去蓝山观星,虽然语言不通,但是配合上身体动作和手势,同龄人们便很快打成一片——而那片无言无垠的星空永远不会辜负勇敢享受世界的人们。
就算每天被学业折磨到身心俱疲,但树生白雪依旧觉得这种生活也比困守在东京的自宅里快活得多,就连每天去海港大桥旁吹练一小会长笛也成了一种娱乐而非程序化的任务。
树生白雪在这段时光里逐渐成为了“自己”,她也逐渐学会了不再逆来顺受,而是伸出小小的爪牙,偶尔顺从自己的心意反抗父母的意见,遵循自己的想法才是最大的道理。
所以她遵循了自己的想法——她向赤司征十郎讨要的那枚纽扣,她一直保留了下来。有时候她忙忘了,也会忘记它的存在,甚至有几次搬家的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段时间。但是每次在树生白雪快要忘记这颗纽扣的时候,它又忽然出现在一个她能看见的地方,就如同它从没有消失过一般。
这并非是树生白雪对赤司征十郎依旧心存旖念,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总觉得这八年的国外时光顺利地像是从未知的时域偷窃而来,而她终将要回到这颗“纽扣”里去。
而如今,她确实在悉尼大学音乐学院的本科毕业后选择回到了东京。
树生白雪的父母是日本音乐界十分出名的一对壁人。树生真一擅长木管类乐器,而他的妻子小林美步则对钢琴有很高的造诣。他们二人相识于某业内知名管弦乐团,分别作为管乐组和弦乐组的首席而互相青睐,两位优秀的年轻人就这样步入了婚姻。
小林美步在年轻时是一位十分刚强的职业女性,从未因为怀孕而放弃钢琴表演,甚至参加演出至7个月左右才在家养胎。树生真一一开始也被小林美步的要强性格所吸引,但毕竟这是1900年代的日本,大多数男士的思想都比较传统,他只希望小林美步能在诞下孩子后作为家庭主妇洗手羹汤——小林美步以完全拒绝的态度回敬了他,从而也爆发出了二人的第一次争吵,直至树生白雪在冬季诞生,树生真一失望地发现这是一个女儿。他转而以许诺小林美步能继续在台前表演的条件,以此交换他的妻子能为他再生下一个男孩,从而继承家业。
不得不说小林美步女士的思想水平一直是走在社会的前列,她再次拒绝了树生真一的提议,并以离婚作为要挟,希望树生真一不要再做令她困扰的决定。但是在树生白雪3岁那年,小林美步意外怀孕了——具体原因是年少的女孩完全不懂的,但她依旧清晰地记得那天,她的父母在楼上争吵不休,叮叮当当的响声是那些二楼楼梯上的漂亮装饰物被人为掼倒在地,徒留一地狼藉。
小林美步在那天晚上堕胎了。因为怒火攻心,身体本就不好的她在与丈夫争吵过程中不小心从楼梯上滚落下去,鲜血洇湿了她的裤腿,而她也因此失去了怀孕的能力。3岁的树生白雪还处在牙牙学语的阶段,发生了什么事她都很难理解,但是那天妈妈无力地倒在地上的画面成了小学时段的她一段时间的梦魇——她总是梦见血色的水将她的口鼻淹没,她如同一条沉船向深红色的海底坠去,而她只能徒劳地向前抓握,眼睁睁地看着她因为挣扎而从嘴里呼出的小气泡从眼前慢慢地飘向越来越远的水面。
这次的意外一直成为横在夫妻二人之间的芒刺,直至树生白雪国中毕业,家中早就决定将她送去澳大利亚,待到树生白雪踏上了去往大洋彼端的飞机,小林美步立刻与树生真一提交了离婚协议。而出于对前妻的愧疚与补偿,树生真一在正式离婚前拿出家产的一半,为她开了一家钢琴培训机构。这些事全部瞒着树生白雪,直到她考上悉尼大学,小林美步和树生真一才将这件事告知了她——此时,她的父母已经有了全新的生活,且渐渐步入了正轨。
树生白雪接受的很快。因为敏锐如她早已能感觉到她父母之间的感情出现了裂痕,就像她敏锐察觉到“奇迹的世代”也逐渐分崩离析一般。但父母给予树生白雪的期望并没有因为离婚而减少分毫,反而变成了双倍——小林美步希望树生白雪能改作母姓,从而将这个已经步入正轨的全国连锁钢琴培训机构全权交给她;而树生真一也没有再娶,一心希望树生白雪这个唯一的后裔能继承他的衣钵,去成为日本最有名的长笛吹奏者。
其实有时候树生白雪希望或许父母能互相谈一谈,而不是只是把他们的希望全部泄给他们唯一的孩子。其实她完全可以选择留澳,再也不回来,但是她心底的柔软里还是留下了父母的立足之地——虽然父母已经离婚,从小对她的教导也十分严苛,但他们给予树生白雪的爱从不会作假。
十二月的东京已经是深冬了,而地球另一端的悉尼此时正是盛夏。树生白雪提着登机箱下飞机走到廊桥,湿冷的空气便扑面而来。现在是东京时间早上8点41分,这座巨大的都市正在日光的注视下缓缓苏醒,而昨晚的大雪则为它披上银妆。
树生白雪裹了裹略显单薄的外套,为自己围上了厚实的羊毛围巾。在南半球的温暖城市想买到一件像样的御寒冬装对她来说还是太难了,她只能尽可能地快步往机场里走去,心里祈祷着掌心里遗留的暖气不要到还没有走完廊桥就消失。
过完海关、取完行李已经是快一个小时之后,树生白雪费力地推着装满三个行李箱的手推车往外面走去。刚走出人来人往的迎客通道,一位陌生的、穿着考究的、并且上了年纪的男人便迎上来,非常恭敬地问道:“是树生白雪小姐吗?”
棕发的年轻女子从行李箱堆成的山后面探出头来,“我是。是父亲来接我了吗?”
“是的,小姐。”头发半白的管家递过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又接过树生白雪手中推车的使用权,有一位年轻又沉默的黑衣男子接过她背上的背包和登机箱,“老爷知道小姐可能没有准备厚衣服,请穿上羽绒服吧。”
树生白雪老老实实地拉上羽绒服的拉链,心下有些感激父亲的远见。虽然这件衣服的吊牌已经被细心剪去,但羽绒服上有一股“崭新”的味道,大约是她的父亲树生真一临时为她买的。
管家一边引路一边介绍道:“我名叫古川宏明,小姐若是不介意可以叫我宏叔。”他将手指向斜后方默不作声推车的男人,“这位是桥本彻。我们都是老爷指派给小姐,照顾小姐出行的。”被称作桥本彻的男子看上去比树生白雪要大几岁,人高马大的他丝毫没有被堆放的行李箱挡住面容,甚至尚有余裕对上树生白雪的目光轻轻地一点头。
三人来到停车场。一辆日产总统开过来,古川宏明替树生白雪拉开后座的车门,驾驶座上正坐着一位年过半百、却依旧看上去精神百倍的棕发男人,他正回头看向树生白雪,眼神里充满了惊讶的探究与新奇的打量。
同样棕发的女子也看向已经八年未见的父亲,发现许多银丝已经攀上他的耳畔:“……爸爸。”
太久未曾见面的父女压根在车上找不出任何话题。目前由桥本彻开车,古川宏明则带着树生白雪的行李箱们另开一辆车,远远地缀在树生父女所在的车的后面。
车厢里一片令人压抑的沉默。暖气开得很足,树生白雪把头搁在车窗上,假装因为长途飞行而劳累,实际上只是为了躲避这奇怪的空气。她杏色的眼睛跟随着车流移动,8年未见的东京似乎比她离开时更加焕然一新,而她也不知道要被父亲带到何处。
树生祖上和小林祖上都是富户,虽然不及赤司财阀那样富裕,但能够供养2个孩子走上艺术这条道路——尤其是音乐,也不止是衣食无忧这么简单了。所以从小到大,从幼稚园到大学毕业,她的物质生活起码是百分之百足够的,甚至能与赤司宅交情深厚、并肩而立也已经很不容易。这些自然离不开她的祖父母的荫庇,也离不开父母的奋斗——如今树生真一已经退休转行成某知名管弦乐队的技术顾问,而母亲则完成了她年轻时的梦想:成为了那家钢琴连锁培训集团的女总裁。现如今,那家培训集团的总部正在京都,而小林美步女士正好今日有重要会议脱不开身,故而没有来接树生白雪回国。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树生白雪这么想。她不希望已经踏出了新的一步的父母因为她的归来而撤出那一步——她知道那是怎样痛苦、又坚定的一步。她很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被父母抛下的意识,所以她也要寻找属于她的那一步。
她要在日本寻找如何走出那一步。
两辆车缓缓地在一片树生白雪很熟悉的住宅区停下了。她不出一分钟便想起来,这里是之前的老宅,她与父母生活到国中时期的地方。
她惊讶地看向父亲,而树生真一对她略微一颔首:“这几日你先住在这儿,习惯一下……过几日,你就去京都看你母亲吧,机票我替你买好了。”
据树生白雪所知,父母自从离婚后就搬离了这栋房子,分别在其他地方安置了新的居所,她本以为这座老宅已经被变卖了,谁知道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原点。
树生真一仿佛看出了女儿的担忧之处,率先解释道,“别担心,里面都已经打扫干净了。古川君和桥本君不会和你一起住,这里暂时是你的。”
树生白雪与古川和桥本交换了联络号码,他们将行李全部送进二楼的主卧后便要告辞离开。时间临近中午,由桥本去为树生白雪购买一些外带食物,而古川则将树生真一送回府邸。还有一辆车就停在树生老宅,供树生白雪使用。
棕发少女将自己摔进柔软的床铺里,熟悉的阳光的味道侵满了鼻腔,她忍不住深呼出一口浊气,闭上了眼睛。这是以前父母住的主卧,现在已经全然供她使用了。
整个宅邸静悄悄的,除了树生白雪自己的呼吸声,只隐约能听见一楼机械钟表的走表声。散乱一地的行李箱彰示了床上的女子试图让自己不要那么懒散,却最后败给懒散的事实。她将手伸进外套口袋里,那颗纽扣依旧存在。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这个圆形的物品。
我又回到纽扣里来了。她想。
楼下传来沉闷的敲门声。树生白雪想到可能是桥本彻带着食物回来了,便起身下楼开门。门外的世界因为昨夜下了雪而寒冷,门前提着打包食物的男人只穿着很薄的西装,似乎并不打算进门的样子。树生白雪不由得将外套裹得更紧些,抬眸注视着高大男子的脸开口邀请道,“不介意的话……不如一起吃点?”
……总而言之,树生白雪正在和第一次见面的保镖桥本彻一起吃午饭。碗柜内所有的餐具都已经换新,并且被细心地清洁过。棕发的女子和高大的男子坐在餐桌的两个极端,分享着本给一人的食物。
桌上摆着本该拿来打发时间用的报纸,一男一女各随手拿着一张,权当是配餐阅读。忽然,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闯入树生白雪的眼中,让她忍不住停下了拨弄食物的手。
一位面容俊秀的男人手捧奖杯,笑容得体地看向镜头。就算报纸上的是黑白照片,树生白雪依旧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映入杏色眼眸的巨幅标题是《日本篮球第一人》:文章详细记录下了赤司财阀的少爷赤司征十郎在Vorpal Swords球队参加全球联赛的夺冠历程与感言。
桥本彻解决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食物,起身收拾餐具,却看见棕发少女拿餐具的右手正轻轻地颤抖着,左手还紧握着一张报纸。
他沉默地端详了一会,说出了他与树生白雪认识以来的第一句话:
“小姐,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