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的京都已经下过好几场雪,却未曾打落那些开得如火如荼的红枫。清水寺作为京都最古老的寺院,在此刻已然被枫叶与银霜环绕。红色与金黄,簌簌落落的古枫树与宝相庄严的古院相映成趣,本堂前悬空的清水舞台此时正落满了树叶与堆雪。而清水寺的山号为音羽山,山下同名的音羽瀑布并未因为落雪而结冰,潺潺流水声吸引了许多来访者忍不住掬一捧清泉饮上一口,以祈求未来能够长寿、健康、智慧。
小林美步沉默地顺着奥院的石阶缓缓而下,后面缀着同样沉默的树生白雪。母女二人自树生白雪上了小林美步的车就没有过什么正经对话,故而她们的神色各异,相比游客们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她们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树生白雪望着一分为三的泉水,心里的情绪比这三叠泉还蜿蜒曲折。她随意抓起什么念头埋头苦想,不然这氛围实在难捱:难道妈妈是因为这个风景名胜才选择用「音羽」来命名她的公司吗?
她们一路往前下山,不出半个钟便走到子安塔。小林美步忽然站定,抬头定定地望着高高耸起的塔尖,迟迟没有挪动步子。树生白雪向同样的方向看去,湛蓝的天空碧如水洗,由于整个风景点都被树木环绕的缘故,啾啾鸟鸣也不绝于耳。棕发少女偷偷地瞟向一旁关于子安塔的介绍牌匾,只瞟到“祈求生产顺利”几个字。
棕发的女子低下头,很难不将母亲的这个行为联想到她年青时失去的那个还是胚胎的孩子。她终于她鼓起勇气问道,“妈妈在想什么?”
金发的美丽妇人并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将平静的眼神放在和她九分相似的年轻女子脸上,灿金色的卷发尾簇拥着一张稍见风霜的瓷白脸颊,平添一些老成的妩媚,“小雪,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所以我真的希望你的下半辈子能够衣食无忧。”
树生白雪的目光顺着她母亲的视线遥望过去,能看见游客们熙熙攘攘地顺着刚刚她们走过的路或上山或下山。是了,一辈子能看见尽头的路才最好,最稳妥。”
于是她的神色有些动摇。她何尝不知道她母亲说的话是有理有据的——现在有几种选择摆在她面前:上上策,在京都定居并且读研,开始接纳并学习她完全不懂的商业体系并努力成为能够为企业掌舵的高层人物;上策,回到东京,通过父亲出面介绍她去相熟的管弦乐团再一步一步成为业内知名度较高的长笛吹奏者;下策,继续寻找属于她的道路——但她对此毫无头绪。
棕发少女努力地微笑道:“难道妈妈只想和我说这些……?”她顿了顿,有些无奈地解释道,“妈妈,我们已经分开了八年了哦,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任由你们摆布的小孩了。”
她看见小林美步的神色中充满了不理解,还有些许的疑惑——是了,不理解。在父母的想法里,他们费尽心思搏出一条出路是为了给膝下子女更好地铺陈出康庄大道,而正是因为他们打拼得如此辛苦,他们才不希望自己的子女们也和他们一般辛苦。
很显然,树生白雪的父母从没有试图理解过她的想法。也许是女儿离开他们离开得太早,导致他们并未全然参与她的成长经历,就像八年前种了一座时空舱,八年后打开那扇舱门,得到的是一个全然陌生、却全然长大的、全新的女儿。
这八年,父母也没有参与到树生白雪的生活中。而他们已经不能像猜测年幼的女儿那样顺利地猜测已经二十三岁的女儿了——更何况她们之间还横亘着八年的洪流时光。
树生白雪上前一步握住了小林美步的手:“妈妈,我已经长大了。”
金发妇人有些不自然地摩挲着棕发少女的手掌,发现那些因练习长笛而生出的茧子经过八年的磨砺变得更加坚硬了。小林美步轻轻地吐出一句话,犹如叹息:“妈妈是为了你好。”
“……请让我再考虑一下。”
说罢,树生白雪握了握掌心里妈妈同样带着薄茧的手就放开了,转向去前面的伴手礼售货处去买了两枚御守。她精心挑选了一枚开运樱铃和一枚得胜守,心中唯有一个想法愈加坚定。
她急需见赤司征十郎一面。
树生白雪正站在洛山高校的门口张望。
此时正逢高中生放课的时间,三三两两的青春面孔正一面打闹着一面往校外走去。树生白雪没有穿这所学校的牛角大衣制服,虽然她的个头完美地融入了现役高中生里,但也吸引了一些学生们好奇与探究的目光。
好像赤司征十郎是比较喜欢西服的类型哈……?树生白雪一面也在悄悄地打量着这些高中生们,一面心里没由来地想起帝光中学的校服好像也是西式制服。
她在与母亲分别后便直接联系了赤司征十郎并说是有急事找他。她本以为赤司会忙到没空接她的电话,结果出乎她意料的是赤司很快就接了,并告知树生他目前正在洛山高校篮球馆,一会儿就要接受采访了。
树生白雪心里有些打退堂鼓,自己脑门一热的想法是给赤司添麻烦了,反而忽略了她的青梅竹马目前也多少算个小明星了,只好在电话里一个劲地道歉,并解释说这件事并非今日要解决的事情。但是赤司并未说什么,只是说现在闲暇时间有点紧迫,让她先来洛山高校等他忙完再说。
洛山高校的大门十分简朴——不如说是太简单了,甚至没有什么高大上的字牌,很难想象这所高中是京都市的名门,每年为京都大学输送了数不清的璞玉。红砖白字,黑底校徽,院墙古朴。或许是由于前几日落了雪的缘故,偌大校园平添了一丝萧瑟寂寥;再加上京都另一座知名寺庙东寺就坐落在洛山高校旁,整座学校的装修风格奇妙地糅合了现代的简约大气与古代的庄严肃穆。
树生白雪顺着指示牌来到洛山篮球馆前。这座体育馆已经被暂时封锁,馆外的小路上停满了车,还有寥寥几位工作人员正在调试设备,不远处也有一些学生们好奇地观望着他们。在树生白雪的思维里,赤司征十郎应该不是成名之后就大张旗鼓的类型,或许压根没几位校友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VP队长此时正在馆内……?
有一位在附近进行现场巡视的工作人员看出树生白雪正探头探脑地想摸进篮球馆里,或许是以为她是赤司的粉丝,立刻上来低声制止了她的行为。棕发的女子只好悻然往反方向走去,顺便打开手机给赤司发送了一条言简意赅的短信:“我在篮球馆外面等你。”
赤司没有立刻回复,树生白雪想来是他正在接受采访,便就近找了一张长椅坐下。好在今日化雪虽冷,但风停了,此刻夕阳正在西边缓缓降落,将最后的、炽红色的光芒投向大地。树生白雪眯着眼睛无聊地摆弄了一会手机,总觉得现在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13岁的树生白雪、14岁的树生白雪、15岁的树生白雪,就是这样每日放课后在篮球馆外等待同龄的赤司征十郎的。
只不过现在变成了23岁的树生白雪等待着23岁的赤司征十郎。
真是一个轮回啊。树生白雪这么想着,合上了双眼。
树生白雪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而且最后她是被冷醒的——很难想象她就这么在冬日的傍晚就着零星的一点夕阳睡着了。冬日的夜总是来得格外的快,等她再次睁眼,夜晚早已降临。
采访似乎刚刚结束,许多工作人员正从篮球馆内鱼贯而出,手上或多或少还端着专业的摄像设备和打光设备。这把长椅附近正好没有路灯,所以竟无一人看见树生白雪就在附近的长椅上打了个盹。
棕发的女子裹了裹身上的羽绒服,她揉了揉自己酸胀的脖颈,顺便狠狠地打了个寒噤。手机短信的铃声短促地响起,树生白雪哆哆嗦嗦地拿起来看一眼发信人:是赤司征十郎的回信:“久等了。”
树生白雪硬是等人都走光了才从藏身处走进篮球馆,她也不想自己贸然出现在一堆记者面前,然后莫名其妙地就给对方带来什么奇怪的花边新闻。场馆里由于没有开窗的缘故,相对于外面的温度还是略微高一些。她站在门前双手互相交握了一会,试图把自己整个人捂暖和些。
原本因为采访而灯火通明的篮球馆内此时只开了在最左边篮筐底下的一盏LED灯,赤司征十郎正就着这盏灯在球框下的三分球区附近流畅地投篮,橙色的球体划过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垂直入框,叫人远远望去他就像是这座舞台上唯一的表演者。他今日穿得没有上次在公司时那么正式,只是简单的黑色卫衣搭配宽松的黑色休闲裤,甚至连篮球鞋也是黑色的。他带来的篮球包此时就放在篮筐底下,如若不是树生白雪知道他刚刚结束了采访,还以为他只是借用篮球馆来练习的某位篮球部部员。
树生白雪无端想起她在飞机上做的那个梦来。只是那个梦境里,赤司征十郎的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那天球馆外的狂风暴雨像是要把她吞噬;而今天,夜色宁静祥和,而她并不讨厌这种再次被黑暗包裹的感觉:就像是电影开场时的黑暗,你期待着荧幕前的会是一场怎样精彩的电影。
而今天电影的主角是赤司征十郎,还有正在朝着光源走去的树生白雪。
“采访如何?”树生白雪也没遮掩自己的行迹,径直向赤司问道。
正在运球的赤发男人顺势将篮球收回掌中,女性一只手拿住都略显沉重的球体此刻乖顺的犹如一只玩偶,老实地在赤司掌心里停下。
“抱歉,等了很久吧。”赤司转身去收拾篮球包,“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不如吃饭的时候说?”
“……其实也不是很重要的问题啦。”树生白雪下意识握紧了手信袋的提手,“我就问一个问题,问完马上就走。”
此时赤司已经把篮球包斜挎在身上,他并未回答树生的话,只是走到树生近前,一双赤色的眼睛探究地盯住了她。树生并未回避他的目光——虽然这双赤眸无论何时看人都带着些许的压迫感,但她从记事开始就没有移开过回望向赤司的目光,而那双杏色的双眼也相比幼时愈发带了些坚决。
“赤司是怎么想到决定把篮球当作职业的?”树生白雪遂脱口而出一句问话。
赤司罕见地沉默了。或许是多少察觉出树生的心事,又或许是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赤发的男人略微思忱了片刻,“……我在这方面很强。”
树生白雪笑了笑:“赤司,你做什么都会是最好的——但是为什么是篮球?”
“我喜欢篮球。”赤司挪开原先看着树生白雪的目光,转而看向背后的篮筐,“因为我母亲的原因……你是知道的。”
树生静静地看着赤司的侧颜,心中升腾出一种微妙的情感:这种情感是之前在帝光时期与赤司相处时不曾出现的。她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地掀开他们二人中消失八年的一角,就像在透明胶带上寻找上次剪开的胶带尾部,而这尾部往往与透明胶带的本体粘合得严严实实。你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才能将它完整地撕开一个新的篇章。
“在高一的时候,我第一次在篮球比赛上失败了。”赤司平静的声音缓缓地传荡在篮球馆里,“那次之后,我才发现篮球不仅仅是自我证明的工具,也是我一直以来最喜欢的运动;而胜利不该是我全部的人生意义,胜利对我来说是一种责任。”
树生耐心地听着,但是这八年若要全部说出来,叙述起来太过漫长,赤司不可能为她一一讲解,但是她懵懂地理解到赤司的心境是从高一那年开始转变的。
“所以赤司从高一就决定了要做职业选手吗?”树生白雪轻声问道。
“什么时候做决定、做什么决定都很重要吗?”赤司侧过头反问道。赤发的男人笼罩在白色灯光下,仿佛他生来就是这场名为人生的电影的主角,那双温柔的、犹如猫类的竖眸正看着垂首的棕发少女,但只能看见被修剪整齐的刘海遮住后的下半张脸。
“……抱歉,我……”树生被赤司的反问击中了,一时心乱如麻。她没想到赤司能在这八年里蜕变成长到这种洒脱的程度,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诘问。是啊,她在澳大利亚都能做到随心所欲,回到日本反而不行了,是为什么呢?
“白雪,你对自己人生的掌控,才能称之为胜利啊。”赤司和善地笑了笑,一副对树生不吝赐教的模样,而他的笑容带着常年处于上位者和胜利者才会拥有的自然。赤司忽然看见面前棕色的茂盛发顶,毛茸茸的像是大树的根茎从发根里蔓延开。他于是伸出手在棕色的头顶停了一瞬,转而轻轻地拍了拍她右肩,就像他们昨日在「音羽」总公司大门前的时候一样。
“……我知道了。” 树生白雪只顾着自省,并未察觉到这隐于微尘一般的停顿。她忽然觉得这句话问完之后,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可以说的话题了,便将那枚胜利守从手信袋里拿出来递交过去,“对了,这是我今天早上在清水寺买的,不过赤司应该已经收到过很多类似的了。”
赤发的男人没有在意尾句的调侃,只是认真地接过这枚御守放进了口袋里:“谢谢,我会好好保存的。”
而树生白雪已经快步往体育馆门口走去,一面走还一面背对着赤司挥了挥手,根本没有等他一起出去的意思。不是树生不礼貌,而是她感觉自己整个人的状态有些不对劲:不仅是情绪上不对,就连身体也滚烫起来。她用冰凉的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发现温度像在谈火盆旁烤着一般。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树生白雪大概是因为冬日傍晚在长椅上眯了一会儿而发烧了。她有些昏昏沉沉地一路走出洛山高校的大门,此时已经接近晚上7点,而她还没有吃晚饭——甚至她也忘了问赤司有没有吃。
不能再麻烦赤司了。树生暗暗地想。
学校门口不方便打计程车,于是她钻进巷子里,打算走到马路上再碰碰运气。
华灯初上,冬夜愈深。树生白雪将自己的围巾裹得更紧,顺便用力搓了搓手想为自己冰冷的手掌试图获取一些热量,但她发现就算她再怎么努力地摩擦获取的温度还没有自己额头一半烫,于是她一面用掌心给脸部降温,一面向脸部索取温度,一面继续向前走着。身为已经在澳洲一个人摸爬滚打了许久的、还经常去健身房锻炼的成年女人,她认为自己的身体要对抗这一点小小的发烧还是可以的——毕竟在国外看病又贵又难,等她预约上家庭医生,自己的病也早就好了。
大马路上的不远处正好有一个出租车站点,她的步伐愈发雀跃,招手拦下一辆计程车,立刻钻进了温暖的车厢。
车厢内空调温度适宜,正好让树生放松下来赶紧暖暖身体。车开出一段路程后就遇上红灯,树生一面将双手放在后座的空调出风口,一面百无聊赖地看向车窗外。一辆十分眼熟的车在她搭乘的计程车旁停下一同等待红灯。对面的车窗被摇下,露出一张红发红眸的脸。
树生白雪睁大了双眼,赤司隔着计程车的车窗冲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于是她的心里的“乒乓球”又剧烈地滚动了起来。
难道赤司征十郎一直开着车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直到确认她上了计程车吗?
绿灯。计程车弹射出去。
像是确认树生的想法似的,赤司的车一直辍在她的计程车后。树生白雪频频回头望去,赤司的车都不远不近地被她的视线范围捕捉,直到她到达了酒店。给出租车司机付过钱后,树生在进酒店大门前最后一次回头望去,那辆车闪了两下前车灯就离开了,就像一双赤眸对她眨了眨眼睛。
于是她走进了酒店,前台的服务员说有一份她预定过的晚餐,已经放进她的客房了——可树生白雪记得自己从未订购过什么食物。树生白雪对服务员说了一声谢谢,心里对这位雪中送炭的神秘嘉宾已经有了人选。
在刷过客房卡进电梯后,她抬起头看向电梯镜,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