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某处,有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
这个村庄不大,一眼就可以望到头。朴实勤劳又善良的村民们住在极为相似的茅草屋里,邻里彼此熟识,关系和睦。大家守着这片肥沃广阔的土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宁静生活。
芙如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
是不是她其实已经在无尽的海水中沉没,这一切都只是她死前的幻想?
但救治她的老医生和蔼又耐心十足的一遍遍回答了她,这里的确是新世界的某一处,如果她想要留下,这里的村民一定也会愿意接纳她。
我有家了。她想,上半生的那许多颠沛流离都开出了鲜美的花,她不再痛苦,不再迷茫,不再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恨。
书上说的没错,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人生节奏,属于她的崭新篇章从现在开始了。
老医生问她的名字,她说,“我叫如,是我最初的买家给我取的。”
老医生皱了皱眉,倒不是厌恶的样子,只是有些痛惜和怜悯。
他想了想,又偶然留意到门外的土地上盛放的野芙蓉花,他忽然有了主意,“既然你的人生即将重新开始,不如也换一个更顺口更美丽的名字吧?”
“像芙蓉花一样,重点是芙蓉花,而不是‘一样’。”他问她,“芙如这个名字听起来还不错吧?”
她侧头,也看到了门口在阳光下盛放的那一株灿烂热烈的芙蓉。
如果能像这株芙蓉一样这般自由的活在这蓝天白云之下,该是多么美好啊。
她怀着此生最大的热忱迎接了她崭新的人生。
从那一天起,她就成为了芙如。
老医生见她没有任何技能傍身,便开始教导她医术,在村里问诊时也会要求她参与,帮助她一点点融入这个村落。
老医生在教学方面格外严厉。
每天早上起来,芙如要赶紧忙碌的巩固昨天学习的内容,准备两人的早餐,阅读书上的下一个篇章,紧接着她要和老医生一起出门问诊寻访,记录下所有的病人履历和诊治方案。晚上回到家,她还要完成老医生留给她的功课,继续背诵下一个篇章。
这是芙如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她像一颗芙蓉花的种子,一路颠簸,可算是落在了理想的土壤里,终于开始生根发芽了。
她瘦削的双颊渐渐饱满了起来,如一潭碧绿死水的眼眸也有了光彩,像潺潺流动的小溪。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不是她以往常做的那种,而是由衷的喜悦,从唇角一路延伸到眼尾眉梢。
“…..你能不能别笑了?”有一天老医生终于有点无语的放下手中的汤勺,“大晚上的一边吃饭一边笑真的太渗人了。”
“唔?可是我就是高兴啊。”芙如高高扬着唇,喝着肉粥,熟练的倒打一耙,“笑一笑怎么啦?你得感恩,要不是照顾你牙齿不好,我才不想做粥呢。”
老医生气的没话说,只能加快速度喝粥。
幸福的时光总是飞驰而过。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芙如逐渐可以自己独立问诊,跟进病情,并开出合适的处方了。老医生坐在一边,看她熟练的和村民交谈,检查病况,他摸摸胡子,暗暗的点了点头。
一周之后,老医生向芙如表达了去意。
芙如一怔。
“毕竟,芙如已经成为了一名独立的优秀的年轻医生了呢。”老医生坐在桌边,满是皱纹的脸上渐露得色,“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啦,实话说,那群老伙计还在等着我呢。”
老医生的同伴们已经提前一个月出发去下一个岛了。
芙如张了张嘴,一时间居然找不到言语来挽留。
“不必留我,你我皆是医生,既是走在同一条路上,我们终将再会。”老医生十分洒脱的一挥手,显然已经听到芙如未出口的话语。
“…..不过只有一点,芙如。”老医生的神色逐渐变得郑重,“成为了医生,你就要时刻记得自己肩负的使命。你要救死扶伤,要心怀怜悯,要为所有因病痛而受苦的人们奉献,要用自己的知识达成这份所有医生守护的崇高的理想。永远,永远不要将让知识变成刺向他人的利刃。”
看到芙如认真点头,老医生好像放下了一口气,他指指自己床边已经整理好的包裹说,“我明早就出发,我记得你明天要去山上采药吧?正好,你可千万别来送我,采药更重要,别误了别人的治疗。”
芙如本来是很不能接受他的离去的,但被他这一通话打断了。
而如今的她也慢慢的被教导了很多社会上一些约定世俗的人情世故,见他如此果断,她是不该阻扰老医生离去的。
这天晚上,她睁眼到天明,用了一晚上努力把事情撕成小片,一点点咽下老医生即将离去的这个事实。
第二天去山上采药要出发的很早,露水还没蒸发的时候就要出门。她出发前,曾站在老医生的床前沉默的看了他很久,像是要记住他脸上每一缕皱纹似的。
她相信老医生的话,他们一定会再次相遇。为了这个,她也要努力走在这条路上。
那是一个如此普通的一天,连天上的云朵都稀稀拉拉的。
芙如不想讲下去了。
她突兀的停顿这,像飞鸟骤然坠落天空。
桌子对面的那个女孩的眼神显得有些疑惑,芙如放下手里不知道攥了多久的勺子,口吻淡淡的简略道,“……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开始周游附近的岛屿,和老医生一样认真履行着医生的职责,为人们诊治病痛….再后来,就一家诊所外遇见了本乡。”
“说实在的,我一直以为他也是一名致力于义诊的医生,我们一起诊治探讨了许多疑难杂症,并帮助了许多受病痛长期折磨的人们…..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他是海贼。”芙如尝试着勾了勾唇角,结果只是让嘴角边的皮肤抽搐了一下,又沉沉的垂了下去。
她抬眼看向对面那个卷头发的女孩,她的视线如刀尺,一寸寸描过那个女孩饱满的脸颊,清澈见底的眼睛,自然带笑的唇角,芙如不明白,这个女孩是怎么有勇气觉得自己一定可以被说服呢?
她们没有一处是一样的。区别大到可以装下一整个红土大陆。
“……你看,这就是我的一生了。”芙如摊开手,“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放弃这梦里的生活呢?”
她挑了挑眉,“是还没被X够吗?”
她想开个玩笑,但是很明显太不擅长,玛雅几乎是被刺痛了,眼眶通红,“芙如小姐!”
玛雅好不容易压抑住的情绪波动被她短短几个字冲破了防线,她禁不住捂上脸,实在承受不住芙如人生的重量。
玛雅不知道如果自己是在芙如的处境里,会不会比她做的更好。
此时此刻,她又该说什么呢?说一切都会好的,人要向前看?说现实世界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或者指责她为何还把别人拉进来?
她如何能开口呢?让久处深渊的人相信阳光?
说什么都只能显得傲慢。
玛雅埋在自己的手掌里深深呼吸,感受到自己皮肤颤抖的温度,她下定了决心。
重新抬起头来,玛雅吸了吸鼻子,她指着桌上的粥碗,用力笑了一下,像是拙劣的在转移话题一般,“…..我们把碗放进水池里泡着吧,不然干掉了不好洗。”
她伸出胳膊够向芙如,像是要够她的碗,也像是要去够她。芙如好整以暇的坐在原地没动,就是被玛雅碰到了又怎么样呢?
玛雅的手指没有碰到她,只是停在她面前很近的地方弯曲了指节,像是真的勾住了什么似的。
芙如突然感到有一点点不对劲。
她和对面那个卷头发女孩对上眼,对方眼睛里带着歉意,笑了笑,“……我真的想试试,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挖出一条通向正确答案的道路,对不起。”
玛雅用手指勾住,咬牙用力扯开了金发女人身前最粗壮的一条纯白‘蛛丝’。
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人告诫过她不要轻易扯弄别人身上的‘羁绊’,戏弄命运和时间。
听完芙如的一生,感受到这其中万分之一的苦痛,玛雅渐渐的看见了她身上那些白色丝线。
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和她说,她应该试试,试试去改变对方的命运。
心里似乎有什么嘀嗒流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蛛丝被扯掉的一瞬间,芙如的眼前好像闪起来走马灯,她能记起来的,记不起来的,一个个片段,哭笑嗔痴,空洞与满足,朝阳和黄昏,小窝里消散不去的臭气,不断摇晃的船顶,老人脸上的皱纹,组成了她的人生。
同一时刻,她好像又跌入了别人的人生,突然出现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笑脸,糖果牛奶还有芭蕉蒲扇,空调噪音和西瓜,人行道上难闻的尾气,沉重的书包,飞机的轰鸣,所有的一切飞速的在她眼前闪过。
好像空间开始重叠了似的,这两段人生在她眼前同时展开,无比的割裂。
发生了什么?
她震惊又恼怒,惶惑又迷茫。
万般复杂情绪重叠下,芙如闭眼,再度发动了能力,将玛雅拉入了更深一层的梦境。
…….那是她自己也没有进入过的潜意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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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睁开了眼。
她再一次站在了宁静祥和的村庄里。
没有被沥青铺了一半的地面,远处的田野尽头看得到海洋和隆起的山坡。
天上像是飘下了片片雪花,她抬头,却只看到一片片写着繁复文字的纸张落下。
玛雅随手捡起掉落在地的纸张,这好像是从一本医学科普上撕下来的,上面画着人体的静脉图。
芙如的‘蛛丝’在她手指上消失不见了。虽然如此,但她也大概猜得到自己在哪里。
这里应该是芙如记忆里那个理想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