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看到不同于宿舍的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蜂蜜罐配色装潢时,我的确以为自己半夜被绑了架。
不过一想到自己的身价,瞬间就安心了很多。
稀薄的晨光将半间休息室染得梦幻,点点光亮如同细碎金箔浮动在仍然沉睡的空气中,绕行在迟钝伸展的藤蔓和小蕨间。我挠挠头,坐起身来。
身侧沙发上,温暖的配色、柔软的布料,可惜却是无人触碰过的冰冷温度。
塞德,一晚上都没回来。
我叹口气……虽然已经猜了个大概。哈利还没入学,不会有什么危险事件牵扯上他。那么再明显不过的——
迪戈里夫人。
*
“迪戈里……”艾比——全名阿比盖尔·弗利,一位可能是我不小心用该死的人格魅力勾搭上的美少女——有些担忧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果然如此。仅仅一个上午,“塞德没来上课”的消息就已经传遍赫奇帕奇,甚至还有向整个霍格沃兹扩散而演变成什么爆炸新闻的意思。
正值下午的自习时间,估计塞德的名字没在休息室响起五百、也有三百次了。
“应该……是有什么事吧。”我含糊其辞,果不其然招致了艾比狐疑的目光。
“你可是等了他整整一晚!”
“难道不是因为我不知道内情,才漫无目的地等了这么久吗?”
“……有道理。”
“唉……希望不要是什么大事才好……”艾比嘟囔了几句,就又专心埋进了对她(或者很多人)而言最困难的魔药学论文中去。
如艾比这样的态度占了赫奇帕奇的大多数。虽然还不像之后那样成为赫奇帕奇标杆式的人物,但大家总会不自觉地把“二年级那个长得漂亮、头脑好使而且还性格谦逊的小孩”放在心上。
没有人不关注他,不关心他。
与这样的人过多相处,实在是太过危险。我在羊皮纸上写画着,与休息室里每一位认真自习的学生别无二异。
没有任务需要完成的一天,为什么还要待在这呢?笔尖,停顿,晕出一颗正蔓延向四周的黑点。
即使迪戈里夫人真的……麦克、鲁尼,赫奇帕奇们都在;何况,他本就不是脆弱的人……多我一份等待与关心并不多,少我一份也不少。
然而……我抬笔,轻笑。
羊皮纸已经被浸染得墨迹斑斑,显然不可能回到最初可以随意书写的状态。
算了,承认吧,这本就是你预想到的结果。
*
如同昨天那个等待的傍晚。在穿过落地窗的缕缕阳光,由明亮转至暗沉的时候,窗外草木的影子,也仿佛时针缓慢而拖沓地在地上画完了一个大圆。
塞德,也还是没回来。
“晴……”已经梳洗完毕的艾比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你还要继续在休息室等迪戈里吗?”
“要不然今晚你还是回宿舍睡吧,一直这样等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他请了一周的假,别说等他回来,你的身体会先撑不住的……”她明亮的绿眼睛里尽是担忧,握上我的手温暖而柔软。
我笑着拍拍她的手背:“放心吧——我有预感,他很快回来的。”
千推托万保证,艾比终于被我劝回了寝室。我抓着本随意摸到的某巫师自传,又窝回了沙发上。
滴答、滴答。噼啪、噼啪。赫奇帕奇休息室的深夜,似乎连我的每页翻书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照着之前看到的指示,终于找到了那位狼人……】
不愧是自传,无比贴合传记翔实而无聊的特点。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放缓了翻书的速度,眼皮一点一点耷拉下来……
“吱——呀——”听得出来声音的主人尽量温柔了动作,不想惊扰这深夜的静谧。可我还是被猛然惊醒。
转头,一双澄澈但不掩疲惫、惊讶的蓝灰色眼睛正与我对上。我张合两下唇瓣,一时竟僵硬在侧躺的姿势不知如何动作。
最终是塞德先反应过来。他长长的睫毛不易察觉地颤动两下,轻轻掩上了门,对我笑得一如既往:“原来晴……你还在啊。”
“呃……嗯。”我如梦初醒,合上书,拍拍身边的空位。他从善如流地坐下。
头发有些乱了,眼下青黑,袍子和衬衫衣领也多了些不明的褶皱。显然不是平日重视干净整洁的塞德的风格。
“我还以为……”在连绵回响在空荡中的,细微燃烧声中,他先开了口,“你会先回去你的世界。”
“是又有什么事耽搁了吗?”他微微扯起一点嘴角,看来。
“当然是有事。”我注视着他虽然在笑着,但雾蒙蒙的灰色眼眸,笑答。
“我在等你。”
塞德似乎是怔了一下。赫奇帕奇休息室里那盏永远不灭的暖黄灯光,在他眼里闪出不规律的光芒。他忽然偏过头,略长的刘海一下挡住了眼睛。
连同那闪动的光。
“谢谢你一直等我到现在,忘了联系而耽搁了你这么长时间真是抱歉。”他很真诚地说着,“你现在可以回家去了,没关系的。”
语气真实地包含着歉意,声线如常般柔和,只是——“塞德,你为什么不看着我说话?”
噼啪、噼啪。
过长的褐金色发丝仍然将他的神情挡了个严实,我只能看到他似乎紧抿了下唇。我微叹口气,忽然从沙发上起身——蹲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
指尖下肌肤透着明显的凉意,“我已经等了你两个白天加快两个晚上了。这样大费功夫,还不值得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的表情在这样的角度终于一览无余,灯光融进他的眼睛,像倾倒了一地的月光。掩饰的笑意散尽,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挣扎,终于——平静澄澈的湖面波动,浓重的悲伤如同破碎的月光,从最深处涌动到了湖边耐心等待的旅人面前。
“妈妈她,还是走了。”仿佛被遗弃的羊羔,男孩的手也贴上了他脸边的那只,握紧一瞬。
和一直待在舒适中的我不同,微微凉意从他的指尖传递到我的掌心。仿佛一片秋叶缓缓旋落心湖,却激起一丝酸涩。
我看了他几眼,忽然反握上他的手。果然见他惊讶地睁大双眸。
“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吗?”在我含笑的视线中,塞德一瞬不移地回视。
片刻,他微翘起嘴角,点了头。
*
“有求……必应屋?”
在一番看似无序的动作后,轰隆之声响起——面前古旧的砖石如齿轮般向旁退去,露出那扇仍是花纹繁复的大木门。塞德在最初的茫然过后,终于回忆起这个他曾经从校史中读到过的地方。
可他还是向我投来了疑问的视线。
我微微一笑,揭晓最后的谜底:“你能现在想一想你和迪戈里夫人经常待的地方吗?”
塞德终于明白了我的用意。
他需要一场真正的告别。
此刻夜深人静,只有壁火无声地为我们披上晃动的光影。我似乎感觉到他又紧握了一下我的手。使得在这样不甚明亮的地方,他的眼睛正因为对我太过持久的注视,而易让人错看成黑夜里唯一璀璨的星辰。
“谢谢你,晴。”他低眸,轻声说。
说着,他松开我的手。两步上前,轻抚上那扇巨大的木门,闭上的眼睫盛过一点寂静的火光。旋即,一个温暖而又朴素的世界,在厚重的吱呀声中缓缓进入我们的视野。
塞德没有立刻进去。他在门边伫立的背影,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有些寂寞的影子。
我落于他身后,没能看到门内的全貌。但已经从那盏温暖的橘色吊灯,更深处的一面一应俱全的大书架,零星散布的清新绿植,明白了这里真正的归属。
是他的家吧,迪戈里夫人布置的。
“那么我——”很多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我往后退一步,示意留给他一个真正私人的空间——
塞德却准确地捉住了那只后退的手。这下,轮到我意外了。
随着话音,他转过身来。温和礼貌的语气,却仍能听出一丝小心翼翼:
“能……留下来吗?”如同深邃的湖泊,他看着我,我的手指不自觉在他的掌心里蜷缩一瞬。
“好。”片刻,我听到自己肯定地说。
*
是存在这样一种人的。你不认识她,从未见过她。但当你接触过她相识的人,置身在她投入心思的一事一物,一花一草,你便能清晰地在心中勾勒出她究竟是多么美好的一个人。
屋内也是夜晚,但应该是由于设计者的用心,小巧的枝形吊灯也敞亮了整个世界。
刚才即使在门外也能窥见边角的大书架,真正面对,才知道应该称之为“巨大”。整个书架几乎就是一面墙,上接天花板,下连散发着淡淡蜡油香的木质地板,却不显得古板和冷冰。
原因,自然是那些随处点缀的、显然被精心打理的花草盆栽。
四月的霍格沃兹,它们居然也开出了四月的花。不像我听说过的某些魔法人家,将花朵们都定格在僵硬的季时。空气中,似乎有缕缕丁香花的香味萦绕鼻尖。
这时,一直并未有太多动作的塞德,径直走向了整间屋子中最不易忽视的布置——一张浸润在暖光下,仿佛能驱散客人身上每一寸疲惫的棉布沙发。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被不知名的眷恋拖拽着,慢慢地,轻轻地,抬步走去。
相对整个沙发的长度,他可以说是坐在了边缘。
由于灯就在沙发正上方,本是暖黄的光却在他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明明是他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他抚摸身旁位置的样子,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翼翼。
但既然,他让我留下了。
我不再犹豫,在他的另一旁坦然坐下。他果然没有半点被冒犯的神色,随着我的动作转过头来,眷恋流连于另一侧的指尖也收回。
塞德轻笑一声,和声问:“有兴趣听我讲一些无聊的话吗?”
自然是有的。我虚托住下巴,弯起眼睛:“由你来讲,那便不会无聊。”
他又低笑一声。小提琴般的话音,如温柔的四月融水在屋内流淌起来。
“我和妈妈,经常待的地方就是这间书房。
“受爸爸工作的影响,我经常随着他跑去不同的地方。但每当这时,我就有些疑惑为什么妈妈从未参与过我们的旅程。
“一开始,我只当妈妈不会喜欢麻烦而又冒险的外出活动。直到再长大一些……我才发现,总有些圣芒戈的医师定期来到家里。
“更直接打消我的疑虑的……有一天,我无意在父母的相册中……发现妈妈,她原本是一位傲罗。”
他从低头叙事中抬眼看我,温润笑着的嘴角透着丝苦涩。我无言地回视,忽然伸出手去。
塞德微微疑惑,我笑:“我有点冷,想让你握握我的手。”
他也笑了,没有扭捏地触上了我的掌心。
这间屋子很好还原了本尊的原貌,连同一些细致的小设计——温度永远被魔法控制在了最适宜的地方。我们的掌心都是温热的,只是他的指尖仍旧残余了些温凉。
塞德继续说着。
“从小到大,书本都是我和妈妈之间的最大主题。很小的时候,妈妈是在我的床头为我讲一些童话故事;后来再长大一些,她便是在书房耐心听我兴致勃勃地又说些什么读后感……”
忽然他笑起来,“……说起来,你们经常说我看起来不会生气。但我小时候可是一副有些惹人厌烦的性格。”
塞德眼里的笑意如同细碎的星尘闪烁,“你也许不能想像,我曾经因为爸爸不愿意为我买一把最新款玩具扫帚而大发脾气。”说着他又转回头,仿佛透过一旁空荡的位置看到了一些遥远的人和事。
“那是妈妈第一次对我那么严肃,噢,整整把我在房间里禁足了一周。除了吃饭和洗漱,根本不让去另外的地方——更别说我最喜欢玩闹的庭院……”
我也不禁笑出声。
时而轻快,时而平淡。但一字一句,无不透露出深沉的羁绊与爱。
终于,话音渐缓。种种故事即使一直讲,也总会讲到尽头。
像是一场美梦亲自催促着梦中人醒来,塞德的最后一句——“我经常戴着的那条围巾,就是妈妈为了庆祝我进入赫奇帕奇亲自为我织的。”——落下,屋内便陷入一阵凝滞的沉默。
丁香花香仍然温柔地萦绕在我们身边。沉默中,一向最如阳光般闪耀的他的发丝,即使正在灯下,也仿佛笼上一层灰雾。他的眉眼寸寸,都沉落下去。
一片寂静中,我扯了扯他的指尖。他果然看来。
“还记得,”我浅笑,“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昂贵治愈服务’吗?”
他怔了怔,挨着我的指尖颤动一瞬,“是……?”
不再多言,我一把把塞德的头按在了我的膝上——“等等,晴!这样有些——”
太不妥了,我猜到他的后半句。但我仍然无赖霸道地说:“现在我就是迪戈里夫人了——你想哭或者撒娇都行。”
又一阵沉默袭来,也许这次的沉默中还夹杂着些许尴尬——害,我亲自造成的。
许久,一声叹气、和无奈的低笑传来。然后塞德翻了下身,似乎不想把脸露出来,就这样环着我,额头似有若无地抵着我的腰。
“没关系的,没人看见你的眼泪。”我的语气云淡风轻。
屋内时钟的滴答声仍然清晰可闻。无风的环境,盆栽内的花草无声地依偎,称职地贡献着它们独有的温馨味道。
我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啜泣,也感受到腰上湿热的触感。
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像一夜寒瑟的雨里,被抛弃的幼犬隔着雨雾传来的呜咽。
雨下到我心里,雨滴打在上面,酸酸麻麻,激荡出杂乱交织的圈圈涟漪。
我试图模仿得像一位真正的母亲,轻轻地抚摸着怀中人的发丝。他感受到我的触碰,哭声停顿了一瞬。
不久,一阵闷闷的、带着鼻音的,撒娇一般的话语传来。
“你能唱首歌吗?”
额,中文歌你接受吗?
但很快,脑海里适时飘出一阵旋律——不知多久前一时兴起学的。
开唱前,我还是打了个预防针:“如果不好听那我也没办法哦。”
塞德笑了声,声音还是闷闷的:“不会的。”
我笑笑不再多说,尽量轻柔:
“Remember me 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Remember me don't let it make you cry
For even if I'm far away I hold you in my heart
I sing a secret song to you each night we are apart
Remember me though I have to travel far
Remember me each time you hear a sad guitar
Know that I'm with you the only way that I can be
Until you're in my arms again
Remember me
If you close your eyes and let the music play
Keep our love alive I'll never fade away
Remember me for I will soon be gone
Remember me and let the love we have live on
And know that I'm with you the only way that I can be
So until you're in my arms again
Remember me……”
房间不大,但还是足以使我的歌声轻轻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呜咽声止。我注意到,也不再唱。而他的额头、手臂仍然贴着我的腰没动。
静谧的空间里,好像只能听到我沉缓的心跳,和灯下光尘浮动的声音。
大约又过了几分钟,他才终于从我的膝上起来。捂着眼睛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才又转过头。
“不好意思,把你的袍子弄脏了。”
我看着他留有湿意,却仿佛被大雨冲刷过的明亮眼眸,由衷道:“没关系。”
*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身上是塞德的巫师袍,而他正立于窗边。
说起来,昨晚好像还做了一个有点神奇的梦。
我好像在恍惚中看见了迪戈里夫人。
最初只是简单以为在梦里见到了天使,直到——那位美丽温婉的天使,在身旁沉睡的塞德的额头上,落下了轻柔又深沉的一吻。
看到我睁开眼,她还被浅浅地惊了一下,又向我弯起一个温温柔柔的笑。
我呆而茫然,还在梦境和现实中分辨不清。
她笑着靠近我,柔软的指尖抚上我的侧脸。明明是飘忽的、有些透明的身体,却好像在脸颊上留下了真实而温暖的触感。
忽然,指尖停顿,她的眼里好像也闪过些意想不到……和心疼?但她很快便恍然般笑了笑,像对塞德那样——在我脸颊上落下一吻。
像是一句无声的,“谢谢你”。
此刻我清醒过来,昨晚的映像更加虚幻。
那个留在我脸颊上的吻,像一缕柳絮,像一片花瓣,又像一滴触上便马上蒸散的春雨。
我还在回味,塞德却好像发觉到了我的动静。
他侧过身来,顿了顿——而后和阳光一起向我微笑,“早上好,晴。”我的神思也被扯回现实。
看见他已无大碍,如往常一般的笑脸。我也仿佛听到心里,一块巨石落地的踏实声响。
我回以微笑:“嗯,你也早上好。”
接着,他说起今天要和迪戈里先生一起处理迪戈里夫人画像的事情。
“其实我昨天回来只是想处理一下请假的事宜……没想到发生了这些……”他复杂地笑了下。
我表示了解:“那你安心去处理你的事吧。我也应该离开了。”
“嗯。”
我和他又走回休息室,毕竟他还是要洗漱一下才能见人。
正要分别,“那就这样啦。再见,塞——”猝不及防地,只属于少年的草木香和温暖气息覆盖上来,我怔在原地。
不愧是塞德。拥抱也透着英国小绅士的礼仪,丝毫不像我那种“你好我好老乡好”的粗鲁熊抱。
我还在思考要不要学他一样,把拥抱矫正的有礼貌一点——耳边,他已低声道:“谢谢你。”话音似乎和他的体温一起传递过来,震得我的耳廓微微酥麻。
很快,虚虚环住我的手臂也松开,塞德笑出来,“再见,晴。”
我看着温柔笼罩下来的晨光中,重绽光彩的他的脸庞。
“嗯,回头见,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