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把时光倒回一年前,塞德里克不会相信自己能把“拥有一位守护灵女孩在身边”这件事消化得如此良好。
很多时候,这一切几乎像一场间歇性的梦境。每天早晨他依旧如常从寝室醒来、洗漱、和同伴们收拾完毕去上课——一天课程结束后,又是雷打不动的泡在图书馆或休息室,唔,完成一些可能令人有些头疼的论文或咒语作业。
流畅顺滑的日常里,没有一句友人的谈笑会蹦出那个女孩的名字;意料不及的从背后传来的友善呼唤,也不必期待会出现女孩的脸庞。
有谁会相信呢,恰巧是那些荒唐滑稽的开场,带给了他触手可及的真实。
她的黑发垂落到他的眼前,在阳光从后洒来时会散发细小的微光,“害……这种智障开场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低声抱怨。可当看清他的脸,那些不满、埋怨又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下午好啊塞德!最近过得好吗?”塞德里克以手肘支起半身,不躲不闪地与那双明亮眼眸相对。
“很好,”他自然也是以笑回应,“你呢?”
“嘿嘿,我也一样。”
明明是这样突兀和戏剧般的碰面,却已经被他们演绎得熟稔自然。
一开始,寒暄过后,显得有些初来乍到的她还会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这种感觉有些奇妙,明明他身边就亦步亦趋跟了个女孩一同上课、谈笑、完成作业……却没有人对此投来异样的目光。
他们只是如常地对他一笑而过,而对他身边跟着什么十分默契地一无所觉。
塞德里克起初还好奇过女孩对此是否会感到被排挤在外的无聊,后来才发现是多虑。她对霍格沃兹的兴趣居然是令人意外的浓厚,甚至似乎比那时刚接到录取通知书的他更胜一筹。
所有教授的课她都一位不落地听过一回。也许能够以“全神贯注”来形容女孩的听课状态,但这种“全神贯注”却不是在内容上——而是教授们的样貌打扮,举止言行。噢,当然,她不是以一种礼仪教师的严苛目光去审视教授们的动作的。
只是一种饶有兴趣的观察,如同她不时对他做出的那样。
像好奇的孩子在阳光下观察透明的玻璃珠,心神皆被折射出的奇妙光芒牵引,却不带什么强烈的感情。
是的,她可能以为她偷看他的时候都隐藏得不错。但其实,那样直白的视线落在脸上,谁会发觉不了呢?当然,塞德里克也没有很好地把他“发觉了”的事实遮掩下来。
他发烫的耳尖不太听话。
然而就像那些限定次数的产品试用券,专属于各位教授的第一节课过后,她——那位名为晴天的女孩——她的热情就令人哭笑不得地消失殆尽。在发呆、睡觉、看小书……各种课堂违纪的动作都在身边被光明正大地放送一遍后,塞德里克觉得有趣的同时,也不免头疼地建议:
“如果你对上课没有那么感兴趣的话……不如趁着这些时候,在霍格沃兹逛一逛?”
建议果然正中下怀,塞德里克从她听完后热烈放光的双眸就了解了。
然后就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小尾巴失踪记”。几乎一打完招呼,晴就欢快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老实说,虽然是出自他的建议,但那样爽快的离开还真是让他有点不平衡。
至于“解散”后需要告别的约定,是塞德里克先提出来的。
起初他并未在意,让晴随着方便来找他或是直接回到她的世界。直到某天,她真的少见地没说一句就离开了霍格沃兹……塞德里克认为那种滋味不算好受。当他自然地询问她的踪迹,却看到同院友人一脸“查无此人”的茫然表情。
有些一脚踏空的惊慌和失落。
塞德里克提出这个约定时还有些忐忑,但她却很爽快地应下了。并如她的诺言,她再也没有一言不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他的生活里又增添了一些别样的画面。
庭院的苹果树下静静靠着一个女孩,脚尖不自觉地轻蹭地面;时而揪着一片落叶把玩,时而背手身后,任凭天边的浮云牵动着她的目光——然后注意到了他。
在树影下、在阳光里,视线从任何一处连结着她兴趣的地方收回,只落在他身上,一瞬绽出的笑意熠熠生辉。
在这无数次告别中,果然塞德里克记忆最深刻的还是那一天。
那天,在图书馆里略微忘却了时间的他加快了脚步。日光将尽,夜幕欲落,踏入长廊的他猝不及防地被包裹入霞光之中。然后见到了,漫天仿佛将要燃烧的橘色中,光秃黑硬的枝丫割裂了光芒。
根根分明的枝丫间,有女孩的脸庞。
被镀上一层暖茸光晕,飞扬的发梢融化进果浆般的天际。
天际另一头立着,一路小跑过来的塞德里克。
他已经停下脚步,却在那刹那间,感觉到仿佛是猛然停止运动所产生的钝痛袭击了他的胸膛。
他企图通过喘息来平静,同时,眼前的世界似乎奇异地慢放。刚接住小猫的女孩唇边绽放一抹笑颜,勾起夕阳的流金,流进她忽然弯起的眼尾。
与他一样暗淡的黑色巫师袍,此刻被寸寸染上燃烧着的鲜活色彩,仿佛能灼伤谁的眼底。
钝痛好像愈加明显,却又仿佛能在下一次呼吸间倏忽消散。塞德里克压抑着感觉,重拾脚步。
更凑近才看清她被冻得通红的鼻尖,甚至已经有些发紫的耳尖,嗯——和不甚优雅的姿势。
明明那么怕冷……无数感觉消散,只余一根羽毛轻拂过心脏,他略带笑意开口:“晴?”
可万万没想到她能受到如此惊吓,塞德里克从未如此感谢自己拥有这样一副能够及时反应的运动神经——虽然幸好,很快稳住身形的女孩看起来并不怎么需要他的帮助。他轻笑,虽然是用有些奇怪的姿势。
果然,她落地时没有对这一切暴露在另一个人眼下有半分羞赧,或者说,护住她可怜的耳朵此时的意义大过世间其余一切。
塞德里克很欣慰他及时赶了回来。
梅林,她怎么会傻傻地以为原本的围巾还能有一丝热度呢?
接下来便是两人一猫的奇妙场景……嗯,或许是两只猫。当那只小猫受惊跳回女孩的怀抱时,塞德里克的确有些意想不到。应该是真的不小心冒犯到它了,他不自觉地蹭了蹭指尖,其上,还残留着细软绒毛的触感。
但与此同时,一些不相干想法也不受控地从脑海里冒出——嗯,小动物的、敏感的耳朵。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女孩被掩在围巾下的某处望去,又赶在引起她怀疑之前收回。
“嗯……我只是在想,原来耳朵真的是猫身上很敏感的地方。”他暗自蹭了蹭莫名发痒的指尖,些许热度攀上脸颊。
有关那天傍晚,最后留在塞德里克脑海里的画面,是女孩忽然掩面的模样。
若无其事地放下遮挡的双手,她仿佛再无任何害羞的痕迹,除了仍在波动的眸光,和泛红的脸颊。
他没有办法忘掉那个傍晚,就像他无法忽视那时他站在她面前,胸腔里跳动着微微失序的心脏。
*
至此,小猫的插曲告终。塞德里克本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分别,却不曾想,再见到她竟是整整一个月后。
对“一个月”这个时间概念耿耿于怀,或许显得他过于大惊小怪。但究其原因,是她到来的间隔从未超过一周。
“……所以说下次认真对待变形术课才是你的解决之策,不要老想着‘参考’塞德的论文。”
“唉——知道了——你怎么最近越来越像个小女生?斤斤计较……你说是吧,塞德?”
“……”
“……塞德?”
直到肩上传来些微痛感,塞德里克才回过神。他转头露出笑容:“嗯?怎么了?”
面前鲁尼和麦克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又交换了个眼神。最后是麦克,一脸狐疑地搭上他的肩:
“兄弟,你最近常常心不在焉啊?”
“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吗。”鲁尼补了一句。
塞德里克张张嘴想否认,最后却只是无奈笑问。
“我的心不在焉,真的很明显吗?”面前二人又交换了下眼神——齐齐点头。
“时不时就盯着窗外出神,不知道的还以为最近的天气怎么惹到你了呢。”麦克调笑。
的确,最近的天气很正常,只是如英国每年的冬季那样下起了雪。淅淅沥沥,轻柔飘忽,如同他曾经和晴形容的那样。
她曾说过,她生活的地方四季无雪,因此总是十分期待见上这样的光景。可是现在光景已至,她却还没来见过一次。
她到来之前的霍格沃兹是怎么样的,他怎么突然有些想象不出了呢——哦,的确也该如此,毕竟他入学才仅一周她就已经风风火火地闯进他的生活。
所以说习惯,果真是种可怕的东西。一旦最初的惊喜沉淀成理所当然,只要再有所改变,难以接受的只会是接受惊喜的那一方。
下雪的日子已经到来,那么圣诞当然不会太远。
塞德里克当然是要回家的,但和朋友们交换礼物的约定不会缺席。
平安夜后的一大清早,塞德里克就被笃笃笃的一连串敲击声叫醒了。他仍有些迷蒙地抓抓头发——走向窗户……是大家的猫头鹰!窗外寒冽的空气和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塞德里克完全清醒了。他笑着接过包裹,将早就准备好的猫头鹰坚果喂入这些小小快递员口中。
显然它们对他提供的食物酬劳很满意,抖动了两下翅膀,接二连三地没入天际。他跟随猫头鹰先生们的身影探出窗外,白皑皑的世界里,每一栋房屋的花绿装饰更加显眼。
在本该冷寂的季节,热烈地宣告了圣诞的到来。
看来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要盛,塞德里克被窗外的空气冰了冰,把窗户掩上了一点,仔细地拆开朋友们的包裹。
读着贺卡,他不禁发笑。麦克果然又是万年不变的比比多味豆,鲁尼的礼物倒是让他有些意外——是某次闲聊时提到的《飞行技术分析大全》。想必他费了一番心思吧,塞德里克若有所思,也希望他们会喜欢他送去的扫帚护理套装和《巫师三百年》。
一切事物都像行上了意料之中的美好轨道,但有一种期待还是不可避免地落空了。
果然不会收到她的贺卡啊。
整整一个月的分别终于让塞德里克意识到了。即便已经与女孩见了数十次面、相处了月余时间,他们之间的关系,却甚至不会比任何一对陌路人的关系坚固。
他们唯一的联系,只有每次的见面。而当她离开,整个世界又只有他一个人还留着与她的回忆。
他们之间写不了信,也用不了双面镜。如果女孩不主动赴约,他没有第二种办法可以见她一面。
比往年都要大的雪,呼吸间缭绕的白雾,让人更清晰地感知到圣诞是一个属于冬天的节日。但也让今夜的星空多了些灰蒙蒙的暗淡。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漫步到庭院了。以往这个时候,即使想看雪景或星光,他都还更想和爸爸妈妈一起趴在窗边。
他看圣诞彩灯与白雪交相辉映,又望向漆黑幽深的夜空。
毫无看点的星空,但他立在庭院,却莫名抬头注视了很久,像是在一片暗沉中,等待一颗不可能出现的流星。
最终他还是等到了。塞德里克被扑倒在地时,这样想着。
面前是她的黑眸,黑发,和她身后的黑夜。时隔多日,他又一次看到这双眼睛,却不是先感受到再见好友的兴奋,而是又像初见时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比如,他觉得能在这时候看见她真是太好了。
今夜的星星这么少,她的眼睛正好填补了圣诞夜空里的,最后一点的失落。
*
圣诞过后,女孩到霍格沃兹的频率也没有回到从前。塞德里克状似不经意地询问,得到的回答却再正常不过。
“嗯?毕竟我来这也没什么事做不是吗,还可能打扰到你。”刚从书中抬起的她神情带着迷茫,仿佛不清楚为什么这样简单的答案他还需要询问。
得到答案的塞德里克微愣,又很快恢复笑容,最终只是解释了她从来没有打扰过他这一事实。
晴看起来好像对很多事物都兴致盎然,但细究,又感觉她其实对很多事情都不甚关心。这使她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一种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发觉的潇洒,十分富有魅力动人心神,但有时也……略感伤人。
在她的所有兴趣之中,也许是看书是最为持久的。可惜据她所言,那并不是什么能拿到明面上探讨的书籍,被密密麻麻的方块语言占据的页面也宣告着他并没有什么能借阅的空间。
“晴,你一直都在看什么啊?”
她眨眨眼,“应该算是……一些引导人生的小说?”
“原来晴你一直在看这么高深的书。”他略感惊讶。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那这本书讲了什么啊?”
“呃……大概是做人要诚实吧。”
他看着女孩脸颊边不知所措的指尖,乌溜乱转的眼睛,还是轻声说了出来。
“可是我感觉晴,你就不怎么爱说真话。”她果然一脸“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的表情迅速转过头来。
就算这就是事实你也不能就这样直接说出来好不好——他莫名从她惊讶明亮的眼睛里读到了这样的话,痒痒的愉悦又从心底蔓延开来,他忍不住笑出声。
“随机应变和撒谎是不一样的。”
“可是没说真话就是没说真话啊。”
原本是他饶有兴趣地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观察晴的反应,却不想自己先败下阵来。
梅林啊,她怎么能做到如此心如止水与人对视呢?那样纯粹、坦然、不避不闪的目光,像是要倒映出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仿佛连呼吸都要在那其中停止。
*
于是他们的相处就这样自然而又微妙地进行着,塞德里克毫无意外地顺利升上二年级。比各种新鲜事先到来的,是他的生日——还有女孩身上一些令人意外的改变。
从她诉说时轻轻耷拉下来的眉眼,塞德里克更加确定了,她来到这个世界并非出于本愿。“修炼”“仙法”……种种具有东方色彩的词语听得一知半解,他少见地不甚在意。毕竟从她极力遮掩但还是十分明显的尴尬和难为情,就知道这大概又是不了解也没关系的小麻雀的拙劣谎言。
“十分明显”其实说得有些过分,这只是塞德里克眼中晴说谎的样子罢了。她可能不知道,当她感到紧张、歉疚或是其他有不小波动的情绪时,她就会不自觉地抚上耳垂,即使面上一派淡然。
所以他说,她果然是不太爱说真话的,即便面对着他。
不过就算如此,塞德里克还是成功接收到了两个信息:一,之后不再只有他一个人能注意到晴了。二,她之后又需要常来霍格沃兹了,因为一些原因不明但不得不做的小任务。
“……有想要的礼物吗?”跳出上个话题的她果然轻松了不少,眉眼又染上明亮的笑意。
他的生日?唔,他的确对这方面没什么要求……但这并不妨碍他想多逗逗面前这个女孩。
果不其然,她马上对他的答案皱起了小脸,上一秒还笑意盈盈的双眸此刻仿佛明晃晃地显现出两个字。
“麻烦”。
塞德里克又感到了心中那种像被轻软的猫爪垫拂过的愉悦,忍不住勾起嘴角。他的笑意不自觉溢出眼角,配合女孩继续着一些口是心非的话。
一周后如约而至的生日,果然如约而至的还有女孩……和——他在心底轻笑——口是心非带来的礼物。
是,一朵花?有些意料之外,又有些情理之中。他没有想过,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朵花,会比他送出的第一枝,来得还要早一些。
塞德里克一直认为送花是一种浪漫。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世上关于浪漫最老套俗气的提法,但塞德里克不在乎。送出一朵花,对他来说,就好像送出了一句告白,说着:看啊,这是我分享给你的这世界上的其中一份美丽;我邀请你,和我一起来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毕竟这世上的美丽虽多,但也多为遥不可及。星空、烟火、雪花,它们不是太冰冷,就是太灼热。只有鲜花,那些在无数你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悄然生长的美丽,它们是生活中最平易近人的奇迹。
晴云淡风轻说着这在她的世界里随处可见,可塞德里克还是明白肯定不止如此。她记得他对草木有一些特别的兴趣,也明显特意找了一个英国内少见的花种。
名字是……栀子花,有些拗口。
他轻轻捻着花茎,纯白的一小团随着他的动作转着花瓣尖,荡出即便一枝也能觉出一二的浓郁香气。真是令人有些意外,明明是代表纯净的颜色,明明只有小小一枝,却能使人联想到“浓烈”一词。
仿佛矛盾地包容着低调与张扬,平凡与不羁。
厚重的纯白瓣瓣相簇,衬得正于背后的晴的头发愈加乌黑柔亮。很像,她们。
塞德里克珍而又珍地收下了这份生日礼物,特意向弗立维教授学习了三年级才会出现在课本上的保鲜咒。幸好,赶在凋谢前学会了。
“生日就在新学期开始不久后——有点可怜欸,塞德。”在陪着他去往休息室的路上,晴半真半假地叹息着。
他被勾起了兴趣,扬眉笑看她,“为什么这么说?”
“你想想,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地准备着新学期的开张——这不就很容易忘记你的生日吗!”她狡黠地眨着眼,仿佛真的一副为他担心的模样。
“‘开张’?”塞德里克失笑,“你用的词太奇怪了——”
猜测她可能想得到一句“所以今天来陪你过生日的我真是十分优秀”的夸奖,他正欲开口——却在开启休息室的门后,先迎来了一波热闹的礼炮袭击。
“Wow! HAPPY BIRTHDAY! Cedriiiic!!! ”整个休息室一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他茫然片刻,又一下子反应过来,心下一暖——就见余光中的女孩轻巧地闪身而出,与拿着礼袍的麦克击出的掌声清脆。
“抱歉兄弟——欲扬先抑计划可能没完成好,”击完掌的她对麦克摊了下手,又望来一眼,勾起嘴角,“但也应该不赖。”
是的,很不赖。
塞德里克跨越人群投来的明亮目光,替他诉说了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