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面楚歌,堕姬异常兴奋,心脏激动得快突破胸膛。在她向大地俯冲时,与之共生的哥哥——妓夫太郎如鱼出水钻出后背,抢先冲在她之前。
“哥哥!你干嘛呀!不就是两个柱嘛?”
“刚才你怎么玩我不管,下面那两个家伙有点意思。我要是不出来,你待会可要哭鼻子了。”
“你小瞧人家!”
他们尚未降落,地面就向上飞旋起一阵狂风,堕姬不得不承认妓夫太郎的判断是正确的。风柱等不及了,妓夫太郎的反应也不落于人。十几道狂放的“升上沙尘岚”与鬼血镰相接,顿时产生一连串清脆爆响,精准狠辣的程度旗鼓相当,略有恍神都会被削去首级。而堕姬的木屐一触到屋顶,便有四名剑士朝她扑来。她顺势转了一圈,同时腰上的绸带灵活弹开了冲锋的剑士们。速度快到连她自己都不能肯定,刚刚是否在这次短暂的交锋中切掉了谁的整条胳膊。
她扫了一眼哥哥那边的情况,有点水平的家伙全围着他转了。她不满地瘪瘪嘴,真不好玩,她不想只负责收拾杂鱼啊。堕姬稍一偏头,躲开了背后的偷袭,对方连根头发丝都碰不到。她习惯性扭头要嘲笑那个年轻的剑士,却愣了半拍。那名剑士充其量十五六岁,红发红瞳,左额赫然一块形似火焰的丑陋红疤。最吸引她注意的,实际上是少年双耳悬挂的日轮耳饰。
——红发,日轮……怎么有点眼熟?
不,她立刻笃定是头一回见到此人。少年的实力不能算高强,每一式“水之呼吸”的衔接比柱级剑士要生涩多了,胜在反应敏捷、越战越勇。仅过去十几分钟,并肩战斗的三个战友都陆续倒下,只有他在负隅顽抗。他的五官用力到扭曲,誓要豁出命打到底。
“气势不错。”堕姬点评,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过光有气势有什么用?”她不允许和藏原交手的拉扯局势重演,今夜,起码得亲手杀一个柱。和少年的战斗姑且是简单热身,现在他的人生该到头了。她得睁大眼睛,才不会错过屡见不厌的一幕:神气的剑士敌不过和她的悬殊差距,在惊愕中死去。以离弦箭之势杀向灶门炭治郎的多股强化绸带,不存在任何可以躲避的空隙。它们会像孩童残忍玩弄昆虫的肢体那般,将其四分五裂。可是,她的期待幻灭了。
炭治郎的身体在生死一刻替他决定了行动——不能躲避的话,就尽数斩断,为自己创造生机。他的呼吸、步伐、节奏完全改变了!孤注一掷的少年神色自若,走火入魔的双眸掠过红光,额头上的疤痕殷红如血。大开大合、旋转踢腿的肢体动作与其说是剑术,更像是神社里取悦火神的神乐舞。他挥动手中的“法器”破除了重重死障,竟能反过来步步逼近堕姬,宛如来驱逐黑影的光焰。断裂的绸带被刀刃烧焦了边缘,无法复原,这不可能啊!那是她的血肉分化成的!疑问脱口而出时,少年追上来索命了。陌生又极度熟悉的恐惧如古钟震鸣了她的灵魂,全身的血液沸腾,每一个躁动的细胞仿佛要爆发出尖锐的惨叫:“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少年的身影与某人重叠,日轮耳饰在如瀑的红发里飞扬。那个暴怒的男人开口,说……
“有什么好玩的?哪里有趣了?”
——我不听!
——不是我的,是……无惨大人的记忆?
糟糕!她大意了!堕姬赶忙抓紧最后的机会防御,不料被炭治郎猛然击破,缠绕着阳炎剑气的日轮刀扫向了她的脖子——
脑海里的长发武士厉声质问:“你把生命当做什么了?”
——我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命?
——我是最好的,就够了!
——我更美,更强大!不如我的垃圾,不配我多花费一分一秒!
日轮刀未能砍断她的骨肉,因为白皙的脖子异化成了柔韧的绸带。“你以为你能砍下我的头吗?”堕姬怒嗔。玩弄虫子时被反咬一口,任谁都会气得要拍死它。
“凭你也敢挑战我?”她往反向侧翻,腿与腰带合力扫出一道弧线,在屋顶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并向后一弹拉开了与他的距离,又被刀扎住了腰带。他果敢地拔出刀,在堕姬收缩绸带进行下一轮攻击前屏气冲锋,不惜要燃尽生命来杀她。他的速度骤然提高了,怎么会比她更快?她不明白。呼吸之间,命线在空中飘浮,要断了吗?
千钧一发之际,少年猛然颤抖,口喷出鲜血,跪倒在屋顶上剧烈咳嗽。刀从卸力的手里滑脱,被溅上主人咳出的血沫。堕姬愕然盯着他挣扎,那副孱弱的狼狈样,与刚才的凌厉无情形成的对比太过惨烈,几乎要令她心生出一丝悲哀。
“这就到极限了?人类的天花板真低啊,不管再怎么努力也不过如此,我都快有点同情你了。”她俯视他说道,“身为人类,不要妄想与我们相提并论。你们太弱,动不动就老病死了,所以下贱。”
大风吹散了那些残缺的绸片,它们轻飘飘地飞走了,让她联想到庆典的彩纸屑、四月的樱吹雪。不知是不是受到无惨细胞的刺激,她恍惚间又见到一段陈旧的记忆。
记忆里的视角很矮,勉强超过成年人腰部的高度。“她”在拥挤的人群里钻来钻去,挤到最前沿。清亮的阳光里,一支盛大的游街队伍浩荡出行,占去半条街的宽度。她们目不斜视地徐步前行,理所应当的气势不由得令两侧路人自觉让出道来。几个个头和“她”持平的女孩打头阵,若说她们的衣服已经漂亮得让“她”艳羡,那接下来她们引出那位,更是令“她”彻底倾倒。
众星捧月出场的人物是一位下凡的女神,婀娜的步伐如悠然轻摆的金鱼尾,乌黑油亮的发髻高耸入云,斜插秀发间的玳瑁簪金光微闪,像晴空下的粼粼雪光。她饱满的脸颊或许真是用雪塑的,仪态雍容,毫无轻浮的媚态。然而,真正为这一切镀上超越平庸的光彩的,是她那身层层叠叠的厚重盛装。绣了精细繁花的锦缎腰带深深吸引了“她”。在花团锦簇的祥云中,一只展翅白鹤呼之欲出,多么祥瑞,多么美丽。“她”情不自禁大喊出声:“好美啊!”
一声呼喊换得女子侧目。注意到“她”后,她驻足停下,讶异轻语:“小小年纪,竟能生得这般标致。他日,前途无量啊。”
“你是说,我能像你一样吗?”
“呵呵,若你能有出息,岂止同我一样?在吉原,唯美至上。把握良机,勤加修习,未来或可‘旭日升天’呢?”
她甜美的祝福给予了“她”莫大的鼓舞。一个幼小的心灵里,从此种下了关于“美”的最初认知,与无限的憧憬。头一次认识到,原来“美”与“尊贵”能成为平衡天枰的一对姐妹。通往天上的台阶,仿佛已经从云中降下来邀请“她”。
——我想,不,我会成为超越她、超越所有人的存在。
“她”的心飞啊,飞得比腾云驾雾的白鹤还高啊。
——这是我的记忆?
难怪奢华的腰带会变成血鬼术的媒介,它们在她心目中就是强大、地位、美丽的象征啊。
——那就为我杀了红发小子吧,我的利刃,我的盔甲。
堕姬的绸带散发着细腻珠光,精致程度只有西阵织能与之媲美,而它正准备垂直落下,如刽子手的刀,切开炭治郎露在表面的脖子。
分神又造成了失误。她难以理解,难以理解是什么冲击打掉了她上半个脑袋。飞离头颅的眼球在旋转中瞥见刽子手的刀粉碎成一块块庆典的彩纸屑。
谁从背后袭击了她,又是谁斩碎了伸向炭治郎的绸带?
她的身体失去平衡,从倾斜的屋顶上滑了几步后迅速调整脚步,平稳跳回地上,远离了偷袭者。“太放肆了……不可原谅……”余下的嘴挤出嘶哑的喃喃。伤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造血肉,重新复原了容颜,也恢复了视力。
对面净是她最不待见的鼠雀之辈:无惨大人点名要杀的叛徒女鬼、在地穴里玩花招的丑八怪,都护着那个关键时刻掉链子的红发小子。
“对欺负我们的人,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叫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一个酷似妓夫太郎语气的稚嫩童音在耳畔响起。没错,他们都得死!羞辱她,必要付出十倍的代价!
在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骤然睁开。
(二)
玄弥先靠着带子向上攀出坍塌的地穴,再用长带将下面的女孩们从底下救出。一条长带依次卷住一个又一个人的腰,串起了三十四人,小心翼翼地拉上来。比他更早爬出坑的藏原仁,在帮助玄弥爬回地面后,望见远处的队友们逐个不敌堕姬。他低头看了眼正被带子救出的娟代,纠结了几秒后提刀跑去支援灶门炭治郎。
玄弥需要专注才能操控好带子,但他的目光时不时焦灼地追随着风柱战斗的背影。一分神,坑底便传来几声尖叫,因他不慎放松了力道,几个女孩猛然下滑了一截。他赶紧收回注意力,所幸她们及时拽紧了带子,安然无恙。他心急如焚,希望快点去支援哥哥,又觉得该先做好力所能及的救援,拉人的节奏愈来愈仓促。
意外的裂帛声惊出他一身冷汗,他的血鬼术在变弱,带子快断了,可最后一个女孩还吊在坑中!“救命啊!不要!”她惊慌失措地大喊,吓得向上攀,加速了带子的断裂速度。他手上没有绸片可以补充力量了。正当无计可施时,牧绪不知从哪掏出一根麻绳,扑到坑边扔下去,让那孩子重新扎在自己的腰上,由众人一起将她拖出来。好不容易得救后,那孩子腿软瘫在地上,没来得及哭一场庆幸死里逃生,就被娟代一把从地上揪起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还不安全呢!快跑!”
音柱的妻子们赶忙领着她们避难,玄弥不肯同她们走,执着又无力地站在原地。享誉“人间天堂”的风月之地,如今沦为凶险的战场。楼阁倒,彩灯裂,弦歌断,悲鸣响。许多男男女女从摇晃的房屋里逃窜,不幸被波及到的人,瞬间就被击毙。空中磅礴的杀气几乎要夺去他的呼吸。他目睹漫天的猩红血镰与飓风刃浪纠缠撕咬,感受小型连环爆炸推过来的余波,聆听上弦与柱野兽般的嘶吼咆哮乘风疾驰,就像三条巨龙在夜中搏杀,打得难解难分。他睁大眼睛努力看清不死川实弥的状况,勉强看见白发和白羽织染上暗红。反观玄弥自己,鬼化状态正在消退,手中无刀。就算有,他也不会呼吸法,帮不上柱们。站在这里的是一个普通人。
“什么叫今后‘就’,明明是今后‘也’靠咱们俩才对吧?”
当年老爹被人捅死后,说要和哥哥一起保护家人的人是他;后来一家人遭遇飞来横祸,口出恶言伤害哥哥的人也是他。
——一定有我能做的事。一次也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要帮上他!
玄弥拔起双腿,抱头躲避乱飞的碎瓦残片,和时不时波及过来的血镰,设法往堕姬所在的位置跑去。多少要再弄一些鬼的东西吃。真是一点也不酷的战斗啊,但就算逊得要死,只要能派上用场,他愿意做任何事!真的很后悔,后悔当初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后悔抛下哥哥分道扬镳。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心脏的抽痛化为强烈动力,他加倍卖力地奔跑,像只身手敏捷的老鼠迅速偷捡那些被炭治郎砍断、恰好掉在地上的绸片。他把能收集到的碎片塞进口袋和袖子里,抬头遇见了做梦也想不到的巧合——堕姬的小半截头颅组织飞到了他面前,里面剩了一颗快脱落的眼球,正迷惘地与他对视。
不存在多一秒钟思索,玄弥冲过去抓起那坨血淋淋的东西,直接塞进了嘴里嘎叽嘎叽咀嚼。
咬碎头骨,嚼烂脑组织,他捂住嘴狼吞虎咽,生怕再吃慢点会全吐出来。随着胃容纳了奇特的食物,全身的骨骼发出强行生长的声响,他的体格渐渐膨胀。身体的异变痛入骨髓,口涎肆流,杂乱的话语涌入脑海,堕姬的抱怨、妓夫太郎的宽慰、无惨的命令……
等痛苦和混乱过去后,是极致的舒爽。玄弥从不敢承认,体验过第一次后,他就有些喜欢这种感官、速度、体能、力量全面的强化,尽管只是暂时借来的。何况这次的强化幅度是前所未有地高,这就是上弦的力量啊!他激动地转头回望风柱所在的方向,刚才眼花缭乱的战况此时在他眼中缓了许多,能看清他们的动作了!音柱的右手腕下空荡荡,仅用左手挥舞双刀,不可避免会存在死角。譬如那几弯藏在假攻击后面的血镰,或许可以割断他的颈部大动脉。
一道绛紫虚影插进了他们的交锋里,把其中几道致命的血镰劈成两截后,又狡猾地消失不见。音柱率先察觉到血镰“几个不自然的变音”,然而谁也没有精力去理会玄弥的存在。但在如此介入了几回后,不死川实弥终于按捺不住大吼道:“少来添乱!给老子滚开啊臭小子!”
过去的玄弥会被这盆冷水浇得透心凉,今日他被激发出叛逆的血性,竟敢大声驳回:“我不要!你少啰嗦!”
“我艹你胆子肥了啊?找死是不是?!”
“你才找死!你再管我真要死了!”
“死了也不关你事!”
“怎么不关我事了!你会说人话吗?就不许你死!”
“哼!你就会说人话了?”
“……”
不死川兄弟毫无水准的骂战一来一回,与鬼方的战斗并没有缓和,反而激烈有加。实弥泄愤似地愈加疯狂,玄弥则铁了心要帮忙,卖力支援。被重点围攻的妓夫太郎,心思却在看热闹上,一边给双柱补了几刀,一边真心实意地感慨:“果然还是妹妹好。弟弟怎么都没有妹妹可爱啊。”
“闭嘴!我弟轮不到你说!”实弥怒目圆睁。下方的玄弥听闻后目光闪亮:“哥终于认我了……”
好麻烦的怪人啊,的确有病,妓夫太郎想,直截了当地点评:“你这当哥的当得真够差劲的。”
“住口!不许说我哥坏话!”当弟弟的恼得跳脚,恨自己揍不到上弦。
不愧是兄弟,原来是一路货色,一对奇葩的“兄友弟恭”。妓夫太郎习惯性炫耀道:“有说的不对的地方吗?我啊,生平最骄傲的事,就是当我妹妹的哥哥。我妹妹是世上最好的孩子!嘻嘻,我们才不像你们相互嫌弃和吵架。所以你们根本没法和我们比哈哈哈!
“当哥哥的,就是要保护好小的啊,你说对不对啊?”妓夫太郎朝风柱阴狠一笑,向玄弥抛去十多把飞旋的血镰。
“你!”风柱大喝,旋转身子自屋顶跳下去追逐杀向玄弥的血镰。“伍之型·寒秋落山风”冷冽地劈散了玄弥的危机,却将风柱的后背完全暴露给了敌方。他就算要自保也来不及了,寒烈秋风也有吹不到的地方。血镰里的几道漏网之鱼偏转了角度,在半路改变方向朝兄弟俩的弱点飞去。实弥眼睁睁地望着弟弟将要被后方的偷袭剜肉削骨,可玄弥悚惶的目光却穿过他,投到了他身后,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危险。明明吃下鬼肉的玄弥的体貌怪异又壮硕,可黑色鬼眸里流露出来的脆弱不安,却与实弥记忆里的小男孩重叠在一起。
后悔。巨大的悔怕在刹那俘虏了实弥。他心底其实认同上弦六的评价,他的确不是一个好哥哥。
面前的怪物弟弟不顾可能会砍到自己的长刀,扑过来拦住他的腰,举起来甩了半个圈,用后背挡住了补刀。玄弥突然间异化得更加夸张。京极屋的和服上衣耷拉在腰上,两把镰刀插在肌肉分明的后背上,筋肉外翻。豁口流出来的居然不是血,而是一大束似有生命的绛紫长带,宛如有生命的蜘蛛长肢,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挡下了纷乱刀雨。
这不是玄弥第一次受伤了,可伤口并无溃烂发紫的症状。他散发着与堕姬相似的气息,镰刀边缘的剧毒对他不起作用。妓夫太郎皱眉思忖,恍然大悟:因为他的血鬼术永远不可能伤害堕姬,于是这个模仿她到极致的家伙,就阴差阳错地获得了免疫。玄弥扛住了那轮围攻,音柱则咬住长刀杀起下一轮,分散上弦的注意,让不死川兄弟获得了片刻安全。
“喂!你……”实弥盯着他的后背,震惊到无话可说。
“没事的,哥,我没事的。反倒是你会撑不住啊!”玄弥咬紧口中的獠牙,忧虑的眼神纯良澄澈。实弥脸色青紫,大半溃烂肿胀,伤痕累累,淌着令鬼头晕目眩的稀血。到了如此地步,他仍是亢奋的狂战士,不惜要以亡命徒之姿奋战到力竭。“放开我!”他勒令道,“放开!我要去砍下上弦的头!”
玄弥震撼又心痛,妈妈死去的那晚,哥哥也是浑身浴血。这次他松不开手。挣扎中的实弥声音嘶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为什么不能去好好过你的日子?为什么要跟着我?你别管我了!”
——是啊,玄弥,我怎样都无所谓了,但求你别管我了,求你不要也死了。
——现在这是我唯一在乎的了。
实弥肩头上的责任太过沉重,过去如此,现在也是。他心里第一牵挂的从来不是自己。“好吧。”最清楚这一切的玄弥苦涩地说,只得让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显而易见,那个嚣张的男人要不行了。杀过十五名柱的妓夫太郎必须感叹,宇髄能保持直立就是一个奇迹。
上弦六与音柱途径过的地方火海茫茫。炽热的气流横扫过废墟大街,其中狠戾刀光稠密如八月骤雨,镰与刀交锋迸溅出的火花笼罩了人和鬼,任谁停手都会被利刃织成的网粉身碎骨。妓夫太郎别说受伤,连半点疲态都没有,依然龙精虎猛;音柱就算在“谱面”的加持下,能与上弦在短期内势均力敌,却是强弩之末。那副身子扛得住剧毒和烟雾,也扛不住大量失血,随时有倒下的可能。于是宇髄紧绷最后一根弦死咬到底,不能弄错一个拍子或稍松一口气,不然恐无再起之力。他将体力压榨到极限,踩踏自身流出的血路快速移动,无所畏惧地冲杀在第一线。
会有斩首的机会!但要时间,要等待这鬼露出上千个动作里的稀少疏漏。这个斩首机会或许只在短短的两三秒间,若是没抓住就不知道有没有命等到下一个了!宇髄凝神聚气追击,妓夫太郎诧异之余也感到一丝久违的压力,毕竟这个人类太不可思议。除了不能再生,此人的速度与精准、骁勇凶悍已经与鬼别无二致。妓夫太郎不会吓到乱了阵脚,同样在等待宇髄力竭而死。
原本能够洞穿音柱心脏的一刀,被一股霸道的风打断。“叁之型·晴岚风树”直接蛮横地切入,瞬间将上弦的手臂断成四截。不死川实弥空翻在前,以截然不同于伤者的灵巧跃入险恶的战局之中。斑驳的躯体缠满了绛紫绸带,那些长带无风也飞扬,宛如新生出的臂膀,保护着感知力变缓的实弥。
实弥的出现加速了妓夫太郎的节奏,宇髄预感那一刻会提前到来!只要能先斩下他——
——光是斩了我也不够的。
妓夫太郎胸有成竹。难道堂堂上弦六会被两个重伤的人类打败吗?痴人说梦。不管这两个人再怎么反常,都无法赢过他压底的王牌。这张王牌是与堕姬的羁绊,只要兄妹俩有一个活着,另一个也不会死去。他们的羁绊向来是他们活下来的秘籍!胜利是属于他的!
远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动摇了他的自信。分给妹妹使用的左眼找到原因后,妓夫太郎的理智也随她的悲鸣而遁散在夜空。
她在哭着喊他,在熊熊烈火中,一如上百年前。
(三)
滚烫的鬼焰炙烤着表层的毛发与皮肉,这副身体一时沦落得像低级的人类,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生。高温钻进鼻腔、气管和双肺,抢走了里面仅存的空气,呼吸道热得发硬发麻。闭不闭眼都没有区别,火舌舔过眼球,光芒亮得要刺瞎瞳孔。此时此刻堕姬从强大的鬼退化成了一个惊恐无助的孩子,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能做的只剩下蜷缩身子倒在地上打滚,依靠本能大喊大叫,拼命呼唤妓夫太郎。
能让她如此崩溃的,不仅仅是这团燃在身上的火阻碍了再生的缘故,还有它烧净了脑海里一堵厚厚的迷障,将那段被掩埋在最深处的记忆暴露无遗。
——我看到至深至怖的记忆,是施加于年幼的我的、蛮不讲理的迫害。
——以及世界上唯一一个、为我哭嚎、控诉、痛骂、诅咒和乞求的,我的哥哥。
——他在呼喊一个名字,我的名字。他喊的是……
小梅。
“小梅,你记住了吗?”
“记住啦,欺负我们的人要报复回去!哥哥,那给我们饭团吃的大婶呢?”
“呃……没啥可以给她的,又不能送蛇和虫子……你就去看看能为她做什么吧。”
为了报答大婶的一饭之恩,最不缺时间的小梅三天两头往她所在的置屋跑。住在偏房的大婶不是店里的番头,只是来投奔吉原里的女儿,平日替人做针线补贴生活。有一个嘴甜活泼的小姑娘主动请缨要为她打杂跑腿、给各家送衣服,大婶自然是乐意的。日子一长,她进出置屋的身影,渐渐成为一道稳定的风景。
小梅要满十三岁了。
这个比置屋所有姑娘都貌美的女孩,却不属于这家店,不属于吉原任何一家店。
要论原因的话,都是她的哥哥太郎挑剔苛刻,导致她哪都没去成。纵然处境贫寒,他也绝不降低要求,板上钉钉地说小梅只能去愿意收她做养女、培养她当花魁的大店。但凡和楼主谈得有一丝不如意,他立刻拉起妹妹就跑。加之他讨债的手段过于狠辣,在吉原声名狼藉。久而久之,向小梅抛过橄榄枝的大店都沉默了。
虽然有点遗憾,但妓夫太郎不后悔:“不要将就,小梅。当不了最好的,那不如不工作。游女的钱不好赚。反正现在哥哥一个人能养得起咱们两张嘴,你不用急着出去,大不了我一直养着你。”
吉原的梅花自在生长,就算不属于任何一座庭园,含苞的她注定不会寂寂无闻。
“她是谁?”
那日,来置屋寻欢的武士问一个番头。他所指的少女待在天井另一端的檐廊下,同一群新造嬉笑玩闹。她素面朝天,衣着与新造们相比简陋寒酸,可惊艳的容光让旁人黯然失色。她发现了他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便扬起下巴送去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她纯粹是出于好玩,或者孩子气的卖弄,去模仿成熟游女的笑。显然最终的效果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摄人心魄的妩媚出现在少女清纯的脸上,即便是阅人无数的武士也会沉醉在这别有韵味的风情里。
“那孩子啊,是小梅。”
“原来叫梅啊……是像白梅。”武士目不转睛地呢喃。善于察言观色的番头脑筋活络,她年老色衰,但要赚外快也不是非得亲自接客。她殷勤地向武士老爷表示能打点好一切,稍稍往小梅的耳边吹几句风,就让她同意与武士私下见面。
当他将一支梅花簪别在她的发间,称赞红梅与雪发相衬的雅致时,她按耐不住欣喜。童年时“旭日升天”的祝福回荡在心,未出茅庐就吸引了一位武士大人,岂不是绝好的兆头?多好的第一步啊。她未经人事,却对男女之事早有耳闻,能理解花簪代表的弦外之音,于是毫不做作、天真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约。再端详起这个佩刀的男人,不禁觉得他威风凛凛,心里得意又羞涩。
然而,武士侮辱了哥哥。
她不愿再去回想他说了什么,多想一次都是对他们兄妹的不敬。是的,侮辱哥哥就等于侮辱小梅。她听见他出言不逊,勃然大怒,拔下花簪狠扎进他的左眼。啊啊,活该,她冷眼瞧他捂住伤口大喊大叫的糗样。这样也配叫武士?现在正视那张武士的脸,小眼尖鼻,胡须拉碴,额边点缀了几颗大粉刺。哪有什么英俊可言,庸俗油腻得叫她作呕。长得这么丑还想抱她?她怎么会答应他呢?
她扔下他逃跑,却被他拽住脚踝,挣脱不开。两人僵持不下时,门骤然拉开,听见动静后跑进来的番头见屋内的血光,大呼小叫,毫不犹豫地扑上来帮忙按住了她。番头制服反抗的女孩最有经验,她压住小梅后对男人说:“大人!您的伤要紧啊!这死蹄子就交给我!”下一秒她的小腹就被小梅的膝盖猛顶了一下。她迅速翻身爬起来,不顾一切要往门外逃,又被武士扑倒。几记重重的耳光把她扇到眼冒金星。好像打她能缓解疼痛似的,武士把她踢翻了个身,使出要将她踩进地里的力道狂踹脊背,边踩边喷出暴雨般的咒骂。五脏六腑挤压得难受,难以喘上气来。在咳嗽、干呕间,后脑勺被重重敲了一下,她半昏了过去,失去了反抗能力。
时间零碎了,破裂、变形,每一段碎片无尽冗长。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感到四肢被钳住,肆意掰扯翻折。刀,她想起那把悬挂在武士腰上、包在精美的鞘里的长刀。他正在用他身上的肮脏长刀捅进最柔软洁净的雪地,横冲直撞,剧烈的一下、一下、又一下,将她捅得肚破肠穿。纯白的雪化了,混着污垢,化成浑浊的泥水流,流进深处,几乎烫伤了她。疼痛是一败涂地的不甘嘶吼,是锥心刺骨的无声呐喊,扩散到了每一条神经末梢。她僵直得如四分五裂的尸骸,浑浑噩噩听着畜牲说:“日后怎么能被人嘲笑眼睛是被一个小女孩扎瞎?!怎能忍下这种奇耻大辱!这个人不能再活着,必须收拾掉!”
收拾?她是一件东西吗?用过了,就可以随便废弃的东西吗?他说是就是了吗?
——这垃圾算什么狗屁?
一粒渣滓恰好托生成了武士,就比她了不起了?
垃圾命番头去雇人挖坑。是要给她挖坟吗?她想要起身,根本动不了,麻绳缚住了手脚。她很想冲他们大喊:“你们都该死!哥哥一定不会放过你的。管你是武士大人还是商人老爷,哥哥都不怕!你们统统死定了!去死!都去死!”狠话全被堵在嘴里,只能发出愤怒的呜咽。她深深后悔,不该挑哥哥追债的日子出来……他发现她不见了吗?他什么时候能来找她?他怎么还不来?她幻想下一刻太郎就会拿着镰刀打开门,把这帮人砍成稀巴烂,再背起她回家。
可是哥哥没有来。
他们抬她出屋子时,她拼命扭动身子,弯曲又绷直腿,被堵住的嘴发出的嗥叫是“哥哥”的变调。谁来救救我!路两边都有房屋,为什么没一个人打开门窗啊!里面一定有人吧!为什么不出来啊!她绝望地明白无人敢制止这场惨绝人寰的暴行,不会有人为一个低微的孤儿得罪武士。当他们把小梅投入土坑里,她感受不到恐惧以外的其他情绪了。椭圆的夜空,一束束火球抛进来,掉在女孩身上,激起声嘶力竭的锐叫。多团火噬咬着她,侵入到皮肉之下。能活动的十指疯狂抓挠沙土,她扭转、打滚,摩擦,所有扑灭火势的动作却都毫无用处。
在坑外旁观的武士说:“太慢了。”于是将一瓶液体浇在她的头发和衣服上,立即冒出一股浓烈的胡麻油味。从她的眼缝里,在被扭曲的空气中,那张丑脸竟然笑了,狰狞的微笑,像在观赏篝火那样看热闹,听艺人唱歌那样听她惨叫。
——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这世上所有人。
——为什么他们这么对待我?
——为什么是我?
他是那么随意地就用一把火烧掉了她的全部——美丽、梦想和生命。好想、好想听见哥哥的崩溃和复仇,好想亲手撕烂这帮小人的歹毒嘴脸,好想反过来将所有凌虐踩在脚下,好想堕进最深沉的罪恶里,好想染上最深的黑色来保护自己和哥哥。
不要向神明祈求,因为神明只庇护好人。她不稀罕做好人,更不稀罕无理的神明!
——就算是死,也要拖你们一起陪葬。
直到她漂浮在无限靠近死亡的河流里,高处的鬼王垂首聆听、赞许了她的诅咒。
终于,来自极乐的福霖淅淅沥沥淋在她焦烂的身上,冷却了火炙的剧痛,重塑了残破的肉身。她的灵魂自暗红的河流里升起,登上从未涉足的此岸,虔诚地匍匐礼拜在鬼王之下,为其献祭小梅的自我,净空自身来接纳王的恩赐,化身他麾下的魔鬼,称呼他为“我的王,我的神,我的主”。
由恶意浇灌的恶之花绽放了。
他轻声唤了一个名字,她的名字。
“堕姬啊。”
(四)
“堕姬!”
她听见了妓夫太郎急切的回应。兄妹俩是一心同体的,他对她的恐慌完全可以感同身受。奇怪的是,找回了最不愿面对的记忆后,堕姬的恐惧反而消失一空了。人类小梅面临的深渊,女鬼堕姬像跳小水坑那样轻松跃过。
今时不同于往日,强大的本色就在于超越,超越他者,也超越自己。
那么这火,更不能继续伤害她了。不给她反击时间的灶门祢豆子扑过来厮杀,靠近她时被一只有力的手扣紧头颅,躯干被绸带正面劈碎成段。宽大的血花沿着裂缝迸射,泼洒在堕姬身上,将鬼火烧得更旺。跌坐在地上堕姬缓缓站立,沐浴着跳动的火焰,挺拔匀称的身影桀骜狰狞。与此同时,绸带如蛇般自下而上缠绕滑行,为她掸去肩头和发丝间的余烬。新生的肌肤透出瑰丽动人的金红,荧绿的眸子更加明亮,她靠自己熄灭了火。
同样再生完毕的还有顽强的祢豆子。失控的女鬼在碰到堕姬前被突如其来的血镰重创,怒不可遏的灶门炭治郎拖着伤躯要来保护她,藏原仁举刀试图协助炭治郎,妓夫太郎的援助源源不断地飞来。所有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混乱,瞬息间大局已定。当上弦兄妹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后,相反着对视时,他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他们输了。
妓夫太郎要保护她,所以出了破绽;堕姬扭头注意到柱们的动作,在向妓夫太郎伸出绸带时,被藏原趁机砍下了头。
——怎么会这样?
妓夫太郎难以置信,冲动地吼她:“你干嘛要管我啊?你自己都顾不好自己了还管我干嘛!”
压根不习惯被哥哥吼的堕姬气不打一处来:“你什么态度啊!干嘛要凶我!还不是你不够强才输了嘛!”
“我哪有凶你啊!我是担心你啊!我就是太担心你才会输的啊!”
我们的羁绊,是我们的王牌,也是我们的软肋啊。
他的话让小梅的记忆跳回来。堕姬瞪大眼睛,一连串问题在头脑中飞过:真的输了吗?太荒唐了吧?怎么可能啊?太荒唐了!太没道理了!为什么命运总是对他们这么不讲道理?为什么他们的结局这么草率?
真的要死了吗?哥哥也要死了吗?
触及到这些问题她才有濒死的实感。妓夫太郎的脸在分崩离析,没时间了。复杂的感情涌上来,泪水夺眶而出,她抽泣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哥哥,我总是把事办砸,以前也是、现在也是……你不要怪我……你不许怪我啊——”
“……你在胡说什么,我没怪你,永远不会怪你的,笨蛋小梅……”
妓夫太郎的脸碎得太快,他最后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呢?她不知道。哥哥随风而逝了,她哇哇大哭,忘记了输赢,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想快点赶上他。
快一点、快一点,无论他往哪去,都要快点追上去。
什么上弦、什么花魁,都不重要。
只要今后也能和哥哥在一起。
这是她弥留之际唯一的夙愿。
(五)
妓夫太郎和堕姬死了,可遗体向世界发动了亡者的复仇。无头的尸骸剧烈抖动起来,顷刻间炸出千百道密密麻麻的剧毒血镰,仿佛是要发出最后一声震荡云霄的怒吼,朝所有人呼啸而去。那些血镰失去了意志的操控,漫无目的地向四面八方飞旋射去。玄弥的反应再快,也快不过它们。长带保护了实弥,也包住了玄弥和距离最近的藏原仁。祢豆子依靠本能化解了冲自己来那部分的血镰,无意救下了恰好在其身侧的炭治郎。只有精疲力尽的音柱宇髄,勉力挥动了几下双刀格挡,到底还是遍体鳞伤。
缺少主体维持的血镰,和失去光泽的黯淡绸片一起在火中化为滚滚尘烟,百年的怨憎消匿于沉寂的时间长河之中。
“宇髄先生!”“宇髄!”剥开长带的藏原与实弥异口同声喊起来。经过血镰洗礼的宇髄仍保持着单手举刀、口衔刀柄,左脚后移的姿势,衣衫褴褛,体无完肤,凝固在原地。暗红的血渍浸透了头顶到脚踝,覆盖在乌紫的皮肤上,甚至模糊了他的面容。唯一完好的右眼慢慢瞑目,他好像如释重负,舒出了长长一口气。他们都不敢随便碰他,只需轻轻一触,这个高大的男人和他手中破损的长刀就会倒在日出般的火光里。
音柱宇髄天元阵亡。
来不及为他哀悼,新的骚动出现了。祢豆子控制不住狂暴的兽性,从炭治郎的手里逃脱,张嘴露出獠牙直扑向冒着浓郁腥气的不死川实弥。“小心!”玄弥一受惊,裹在实弥身上的长带自动一甩,猛地抽打了她的脸。在她的视线被遮蔽的瞬间,藏原随之抢先横刀卡进她嘴里,把她压倒在地上。带子正要束缚手脚,她乱蹬的双腿突然蜷缩起来,用足力气往藏原的胸膛上狠狠踹了一脚。这一脚竟然踢飞了藏原,踢到摇摇欲坠的房檐上,他向另一头翻滚下去不见了。
玄弥赶上去继续制服祢豆子。炭治郎也来压住她,尝试与之对话:“祢豆子!不可以啊!冷静一点!冷静一点!”他的话不起作用,她依然张牙舞爪,要挣开玄弥的长带,试图咬任何一个要碰她的人,却被风柱的日轮刀钉住了肩膀。“我没那么好说话,要是你不能让她立马老实下来,我现在就杀了她。”不死川实弥双手握刀,大口喘息,身体即将虚脱,语气仍然强硬。
“不准!”柱合会议的事历历在目,但炭治郎没空和风柱争吵,必须要专心按住妹妹,还得提防被她踹开,“祢豆子!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我是哥哥啊!加油啊祢豆子!不要输!”
“鬼就是鬼,还不是显出原形了。”风柱讥讽道,日轮刀往下插得更深。炭治郎见状,额角的青筋爆起,徒手抓住刀刃阻止:“拔掉!把你的刀拔掉!”
双方角力僵持不下。风柱耐心耗尽,发音含糊不清、态度粗暴地说:“拔掉让她吃人?做梦!你闪开!”
“该闪开的人是你!你滚啊!”炭治郎说罢,哇地一口血吐在祢豆子的羽织上,痛得弯腰抽搐起来。玄弥本在争分夺秒地用带子勒住她的嘴,炭治郎的力气一松,带子还没绑好,祢豆子就推开了三人弹坐起来。她一边逃跑,一边拔出肩膀上的长刀丢掉。刚跑出没几步,一堵黑影挡住了去路,仅用单手就轻而易举揪住了暴走的祢豆子。她被反扣手腕,无法逃也咬不到别人。
戴着佛珠的盲僧似乎感知到现场伤亡的惨重程度,流下两行清泪低语:“阿弥陀佛……我等来迟了。”
“宇髄……已经死了吗?”房顶上蹲着另一个相对矮小许多的男子,脖子边盘着一条白蛇。他冷漠的蓝眸在看见同伴站立的遗体后,流露出些许动容的恻隐。炭治郎迈开打颤的腿,努力向往妹妹那跑去。玄弥想搀扶跌坐在地上的实弥,却发现他好像站不起了。毒素已经侵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五官已经肿到变形,容貌扭曲。实弥的舌头肿到说不出话,嘴中发出“嘶嘶”的气音,几度推开他的手。玄弥不解其意,又急又怕,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算背起他跑了再说。一阵诡异的强风令他哆嗦了一下。强风吹拂去烟雾,寒意降低了火场的高温,背后传来翅膀扑扇的声响,似有巨鸟降落。
“也不算来迟了,各位都要一块下黄泉了啊,真凑巧不是?”
玄弥扭头回望,天上幽幽飘下一只半人半鸟的生物,背生羽翼,四肢为鸟爪,酷似传说中的天狗。但来者有着人类青年的五官,正吐着刺有“喜”字的舌头狞笑,眨巴的眼底刻着“上弦”与“肆”。
上六死,上四临。
(六)
藏原仁从屋顶上滚下来,摔进了一条狭窄小巷的杂物堆里,没有力气爬起来。昏晕的视野里影影绰绰跑过几个逃难的人影,无一人发现他,也许发现了也不愿意管。不远处,红色的火光在地上飘忽不定,如死神曳地的衣摆。藏原绝望地领悟,他的未来只剩下一件事,同时是当前正在进行的事:等待死亡的解脱。
眼皮渐渐要睁不开了,濒死的大脑为他捏造出一个安慰的幻象:在模糊的缝隙里,一个人形由远及近晃进暗巷靠近他。大脑太懂他了,居然给人形按了一张与娟代相似的脸。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马上又放弃触碰,飞快跑开。他挤不出多余的一丝心力去产生任何情绪,在麻木呆滞中默默忍受眩晕和恶心。不知过去了多久,又来了一个带着隆隆响声靠近的影子。他看不清楚,好像是一个人拖着一个庞然大物。那人抓起他的胳膊要架到自己的肩膀上,重心不稳,两个人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伤势的剧痛令他差点吐血。
“哎呀!”那人喊道,“对不起!你太重了!”真的是娟代的声音。
她屏住呼吸,使出全身的劲把比她高出一个头的藏原拖起来,歪歪扭扭的几步路无比漫长,好不容易扶到她拉来的双轮木板车上。她将一件泡过水的和服仔细铺盖他全身,安顿好他后,咬牙努力拉动起板车,小跑过火烧火燎的街道。
“你别睡着了,我带你、出去、找医生。”她气喘吁吁地说,不敢放慢速度,“你听我说话好吗?”她从被堕姬掳走时就没穿木屐。赤脚跑在沙土路上,不断有尖锐的热石子硌脚,划破细皮嫩肉的脚底,她忍不住倒吸气。久不活动的身体刚跑动一会,喉咙和肺就生疼,嘴里有股甜腥味。
“那个啊,我决定了,一旦踏出吉原,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要到外面去生活,重新来过我的人生。所以啊,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都约好要去扫墓的不是吗……我不要一个人去,就来找你了。”
“和你的话,不止是去扫墓……”
“我希望今后也……”
她在做出真正的行动后,想到那个“白马踏松风”的梦。梦里她是脚下生风的骏马,无拘无束地驰骋在松林里;现实却是,没人来领她离开,她仍然靠自己的双足跑向外面的世界,还拖着一辆沉甸甸的板车。比起自由的白马,她更像一头拉运的马,她自嘲又自豪地想。除了一件蔽体的白襦袢,她一无所有。也好,往后她是本乡玉子了,衣饰财物乃至于“娟代”这个名字,从来就不属于真正的她,全部留在吉原吧。心跳得好快,可不止是因为奔跑。
“今后也,请你看着我。如果你愿意的话,对我来说,一定是莫大的鼓励。”
也?迄今为止,他的目光都被她留意到了吗?藏原躺在颠簸的木板上,眯眼望着天上的星星转圈摇晃,它们在替他回答:“好啊,好啊。”如果他能幸运地活下来,一定要亲口答应她。
他决心一定要获得这份好运。
与此同时,不死川兄弟也在祈祷好运。
玄弥不清楚现在的时间,他只想背着哥哥,跑得越远越好,快点远离凶险的新战场。
几分钟前,上弦肆的降临给所有人来了一个措手不及。和上弦六一样,上弦肆有好几个。在形似天狗的“空喜”出现后,紧随其后的还有手持锡杖、横眉怒目的“积怒”,以及从后追击它的炎柱炼狱杏寿郎、继子稻玉狯岳。狯岳见缝插针告知他们:炼狱砍下上弦肆的头后,它裂成了四个分散了,另外两个恐怕也在附近。
冷汗湿透了玄弥的后背。原来今夜吉原有那么多上弦吗?但是,哥哥一定是不能再打了,他已经拿不动刀,甚至发不出声。玄弥唯一的任务就是带他跑,到大门外找能治疗的隐,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
在岩柱和蛇柱的掩护下,他双手握住实弥的刀垫在下方,让他趴在背上,然后尽可能脚步稳当地快跑。柱们都在拖住上弦。狯岳得到炎柱的指令,负责背起被敲昏的祢豆子,带领炭治郎和不死川兄弟离开。炭治郎回望鬼时还有些犹豫,似乎在烦恼,一旁不耐烦的狯岳骂道:“愣着干嘛?快走啊!别拖柱的后腿!待会这女的要是醒了我可不管了!”一旦关乎祢豆子,他就立刻放弃了留下来的想法,随他们撤退。玄弥听见前方的狯岳边跑边小声嘀咕:“为什么我得背一只鬼……”
对于拟鬼化的玄弥而言,实弥很轻,就像背一个小孩。很多年前,哥哥也是这样背他回家。那天他跟妈妈赌气,独自跑出了家门又没脸回去,在外面坐了一天,后来是哥哥来找他,背他回家的。他说:“妈在家担心你呢。回去之后要好好道歉啊。”
当时的玄弥感到难为情,现在想起却是心碎欲绝。会担心他的妈妈早已离世,而他既没好好向哥哥道过歉,也没道过谢。反刍过无数次的悔恨与愧疚重回到他心里,重要的人相继以不同的方式离他而去,他犯了人生里最愚蠢的错,做人实在做得太烂了。
——所以请让我的哥哥活下来,请让我有机会能和他好好谈谈。就算他不想听,我也想一直找他。我不想我们就这样老死不相往来啊。
——……或者罚我和你老死不相往来也行,只要你能活下去,只要你是老死的,啥都好说。
残酷的战斗在他们身后上演。高亢的电闪雷鸣与耀眼的灼炎之光相击,几乎是要轰碎夜幕的威势;低沉的音波震得玄弥耳膜疼痛,阻绝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的是他最熟悉的岩之呼吸,“岩石”吸收了声音。上弦肆与三柱战斗产生的轰鸣,宛如以大地为鼓面、以凡躯为鼓槌,惊天动地地敲打,无比贴合玄弥此刻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那边的战况可能比几个小时前更恐怖凶险,可玄弥最害怕却的是耳边微弱的呼吸声随时会断掉。他很快超过狯岳,不仅是因为他更熟悉吉原,也更迫切地想出去。
绕过这个拐角就能到大路了,然后一鼓作气跑出大门!正当他们见到了希望的曙光,一个大摇大摆的家伙挡住了去路。
“这是要去哪啊?”上弦肆·可乐的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朝他们一挥枫叶团扇。霎那间,无中生出一股强风,将毫无防备的撤退小分队刮散了。“我擦嗷——”狯岳的咒骂和灶门兄妹的人影都卷在风里杳无踪迹。同样被大风刮走的玄弥慌乱中唯恐摔到哥哥,赶忙旋转身子,最终脸先着陆,厚实的身体倒成了缓冲垫。背上的实弥仍经受不了任何冲击,痛苦地咳出了一口血沫。他不知道自己掉在了哪个位置,谨慎地跪着起身时,前方五六米处响起一个沉郁的男声。
“你们看起来,悲哀至极。”
一把十文字长枪遥指玄弥的眉心,面前的上弦肆有不同于另外几个的愁苦神态。那是“哀绝”。它的嘴唇几乎没有动:“激泪刺突。”
长枪的尖头瞬间释放出强烈的冲击波,在地面和两侧房屋刨出了深深的裂痕。玄弥在皮开肉绽的那一刻,自卫的本能改造了身体,刹那间迸出密密麻麻的绸带,叠成一面柔韧的盾。这盾无法抗衡全部冲击,只够护着兄弟俩不被炸死,但阻碍不了他们向后摔倒又滚了几圈。
玄弥不假思索地抽出压在实弥背下的日轮刀,留下软盾保护哥哥,默诵岩柱教他的经文,鼓起勇气独自冲锋陷阵。不会呼吸法又怎么样!趁着拟鬼状态没消失,鬼也杀不死他,干脆就赌一把去砍了它的脖子!
冲向哀绝的路很短,只有几十米;但那条路又很长,长过不死川玄弥的余生。
他不知道躺在地上的实弥偏头望着他悲壮孤绝的背影,也不知道实弥其实听清了他刚才简短的话。
“哥,一直以来很对不起,谢谢你。现在轮到我了。”
轮到我为你而战了。
——玄弥你这个大白痴。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我更是个超级大白痴。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面对自己,让你很痛苦吧。
不能言语,不会书写,那该用什么方式去表达“我不怪你”?该用什么方式让玄弥安心?
——我希望你今后能走出去,平安快乐地活着,活到七老八十吧。
家人的笑容是在眼前掠过的走马灯。实弥最后给弟弟留下了一个浅笑。可那个笑容过于悲怆,见者都会于心不忍。实弥在玄弥被杀前断了气,玄弥则至死也没看到哥哥的笑。上天唯一给这对兄弟的一丝怜悯,就是没让他们亲眼见证对方是如何死去的。可它又残忍地剥夺了,他们冰释前嫌的机会。
天明时分,乌云凝聚,暴雨倾盆。漫天的无情神泪吞没了吉原火海,洗净了是非之地的血痕,却祛不净萦绕在此的悲魂,抹不尽人间那积攒了数百年的、深沉的祈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