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日午时,凌晨的雨至此慢慢止歇,压抑在东京某郡上空的阴云却徘徊不散。和式起居室内昏暗得像傍晚,一个制服笔挺的女子逆光伫立在朝院落敞开的门边,让灰白氤氲的天空裁剪出轮廓清晰刺眼的墨色背影。在乌鸦扇翅离去后,她展开情报指挥部内的熟人金泽回复的短信:
“七月二十七日夜至七月二十八日清晨,鬼杀队迎击上弦陆、上弦肆。上弦陆已灭,上弦肆败走。确认存活的人员名单如下:岩柱、蛇柱、炎柱、稻玉狯岳、藏原仁、灶门炭治郎、灶门祢豆子,共计七人;
经过核对,确认了全部死亡人员,名单如下:音柱、风柱、不死川玄弥……”
浏览了后面一串姓名,左手拇指挪开被遮挡的结语“共计十一人”。不知是绵长的雨还是这封死亡名单的缘故,夏季的空气浸透了潮湿的寒凉气息。明日緑合上信纸,凝重肃穆地低下头,久久缄默,然后扭头走向蝶屋的住院部。大病房已是人满为患,十来张病床上都睡着不同严重程度的伤患。她悄悄走过每一张床,寻找熟悉的面孔,最先在角落的床上发现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酣眠的女孩是本乡玉子,她翻身卷起了被子,露出了包扎过的双足,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明显外伤。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玉子会在这,但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帮她盖好脚后继续向前走。藏原仁并不在其中,他的伤势过重,在经过抢救后住进了重点看护的单人病房。她走到中后段,找到了灶门炭治郎。她无意多看了一眼床尾的名牌,发现隔壁床居然是好奇已久的稻玉狯岳。眼下稻玉累坏了,正在呼呼大睡中。
灶门炭治郎却醒着,全身被纱布裹得严实,留出一对眼睛安静地对她眨了眨。经过一夜苦战,他却不休息。她凑近床头轻声问:“你是需要什么吗?还是哪里很不舒服?要叫医生吗?”
他以极其微弱的幅度摇了摇头,嘴唇翕动:“请问……你知道,狯岳先生怎么样了吗?”炭治郎错把身穿鬼杀队制服的緑当作蝶屋的隐。她很诧异他此时仍惦记着别人,便打消他的担忧:“稻玉狯岳就在你隔壁,他应该没什么大碍,睡得可香了。”
“太好了……太好了……”炭治郎的表情放松下来,“我要好好谢谢他……保护了我妹妹。”
“那你现在就该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再向他道谢。尽量睡一会吧,炭治郎君。”
“你认识我吗?”
她又忘记这是“初次见面”了,微笑着打马虎眼道:“带鬼妹妹的灶门炭治郎,你是名人,谁不认识呢?睡吧。”等他安心闭上眼后,緑扭头打量隔壁的狯岳。他大概十八岁左右,有一张容易较真的倔犟面孔。即便是最无防备的熟睡,两道粗眉也稍微立起,好像在怄气或者烦恼似的。她很难将这个救了祢豆子的少年和“十二鬼月”联系在一起。每一只鬼都曾是普通人,狯岳甚至跻身过上弦之列,在此之前他都经历了什么?
无论如何,她也会感谢他,在心里默念:“谢谢你救了灶门兄妹,尤其是祢豆子。”
——这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
余光瞥见门外昏暗的走廊上出现了一个幽灵般的人影,正面朝她看。她急忙快步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炼狱先生,你怎么能出来——”“我有话要问你。”他很少像此刻严肃得不容拒绝。绿预感他知道了什么:“去你房间谈吧。”
炼狱的病房是单人间。从无限列车任务复原不久,经过凌晨在吉原与上弦肆的一战,他又回到了蝶屋,所幸受的是不致命的外伤。緑听说他们与上弦肆交手后不久,姗姗来迟的太阳驱赶了鬼,这才使得后来支援的剑士都活了下来。关好房门后,他缓缓开口道:“緑,宇髄和不死川死了,不死川的弟弟也死了。”
“……金泽先生告诉我了,我问了他。”
“是么。”他在床边坐下,指了指面前一张木椅让她坐。背对光源的炼狱陷在一团阴影中,也藏不住眼底的红血丝和一夜无眠的倦容。緑忧心地望着他,等待他切入正题。
“天亮后,我们把他们的遗体搬出吉原。宇髄的妻子们哭得伤心,特别是其中一位黄头发的。她说在前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六日,收到过一封给宇髓的匿名信。写信者对上弦六了如指掌,里面写满了它们的情报,包括假身份、血鬼术特征和鬼的关系细节。但她刚读完信就被上弦六掳走,信也被鬼销毁了,来不及把这些重要情报传递给宇髄。她认为如果能及早告知宇髄,说不定他就不会死,因此一直在责怪自己。”
“我很难过,但我不能告诉她,其实宇髄在昨天就已经知道这些情报了,因为我给他寄了信。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宇髄的妻子收到的那一封,是你寄的?”他平缓地问出问题,盯着緑的眼睛,显然心里早有了答案。
“是的,是我寄的。”她同样平静地承认。
“为什么你要提前寄信?我们已经约好要直接寄给宇髄,寄出后我就去吉原支援他。前天你说我写的内容有遗漏,要再补充些细节,到了昨天才改好发出。但其实你前天就已经给宇髄的妻子寄信了?”
他专注地凝视緑,不逼迫但也不松懈。她的双手交叠于膝上,左手大拇指缓缓摩挲右手虎口。她在他的耐心等待中,沉默片刻后如实坦白:“因为我害怕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病房内足够清晰。在他不解的目光中,她继续说道:“我本来想告诉你的,但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拿走了你要寄出的信,又自己偷偷先给牧绪寄信,目的就是为了制造时间差。希望吉原的事变能提前开始,让你赶不上,或者你越晚到越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在改变主意的前一刻,冒出了一个疑问。我在想,你的第一反应是要杀鬼还是救人?你的目标是想杀上弦六还是救援宇髄先生?听起来是一回事,但其实区别很大啊。我害怕你,会把杀掉上弦这件事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我害怕你,又会像第二次无限列车任务那样没了……”
緑的坦承令炼狱掩面叹息。她满腹委屈又底气不足地触碰他的手背:“你在怪我吗?我该说对不起吗?”
他拿开了双手,似乎更疲累了:“……我没有怪你,他们的死不是你的责任,但是你至少应该更信任我一些。”
緑不明白,蹙眉问:“相信你能从上弦手下再全身而退?”她不敢说的是,这一回是全身而退了,但她认为很大程度是运气使然。她很难相信炼狱回回都有好运。
“是相信我和你是同一道的。你起码要和我商量吧!”他沉重的咬字颇有些不满。
“对不起……但我要是提前告诉你的话,你一定就会第一时间冲过去吧……”緑太了解炼狱的秉性和作风,她基本能够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緑,你知道我们和别人最大的区别在哪吗?我们是知情者。知道我们的朋友和同伴会有危险,我们也在推动他们卷进去,我怎么还能安然地置身事外?”
“你说的我也不是没有考虑到,可是我也不想再失去你了。你会记得保护自己吗?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死啊。”
“我也怕你会死。我怕你对我的有所保留,有一天会让你置身于我察觉不到的危险。到时,我反应都来不及!”
緑被震撼得无言以对,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反应。她做好了炼狱责备她的心理准备,却不习惯被牵挂和担心,毕竟从来没人会惦记她。这股赤忱的关怀催生出了真正的惭愧,促使她垂下头,靠近他的身边挨着。她差点要把所有保留的东西和盘托出,话冲到舌尖又悄悄吞了回去。因为她还没有下定最终的行动决心,更没有做好准备告诉他全部,以及面对坦白的后果。如果被发现一意孤行会损害他们现在的关系,那她宁可这次把嘴封死。
也许就像炼狱所说的,她不够信任他。
“我知道了。”她满怀愧疚,继续撒谎,“我再也不会了。”
——我是骗子。
“抱歉。”她小声说。唯有这句是真心的。“我是一个私心很重的人,怕你会反感。”
“谁都会有私心,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无私吗?”他拉起她的手问。见緑肯定地点头,他自嘲地苦笑了。“你很累了。”她摸摸他耷拉下来的眼角,“昨晚到现在都没睡吧?”
“嗯。我不想睡,在想很多事情,睡不着。”话虽如此,他还是以舒服的姿势躺下,“想信的事情,想不死川兄弟。”
“上弦肆走了之后,最先发现不死川兄弟的人,是我。兄弟两人都倒在地上,只相距了十几米。不死川的脸肿大了一圈,但能依稀辨认出他的表情……他在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从来没见过比那更悲伤的笑脸。”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他弟弟。他弟弟死无全尸,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胸里空空的,心脏被摘走了……我希望他没看见。他们已经没有别的家人了。”
緑唏嘘不已:“从以前,他们的关系就很紧张。但是风柱和我说过,弟弟不退队就是他的遗憾。”
炼狱也是感慨万千:“我也听说过。不死川对他弟弟的态度很差,实际上他比表面看起来更关心弟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好好说过话……最后却演变成这样。我没有办法不去庆幸,庆幸千寿郎不在队里。他跟我的路不一样,真是太好了。”无需去计算具体时日,炼狱感觉很久没见过家人了。
“我叫冈去传话,请千寿郎君来蝶屋看你吧。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能见到他了。”緑温柔地说道,伸手替他拉好被子,又往床头柜上的杯子倒满水,便于他随时能从床上拿来喝。炼狱感激地看着她做完力所能及的小事,还没道别,就抢先问:“你要走了吗?”
她无奈地叹气:“对啊,我今天可以走了。没想到我能出院的这天,你又进来了。”
“哈哈,是啊。”他有气无力地笑了两声,被她的食指按脑门:“你还笑得出来。快点睡觉,快点养好身子,快点出来陪我。”
“是。”他马上听话地合眼,对绿意味深长的目光一无所知。
“午安,炼狱先生。”
刚闭好的眼睛又被意志强行掰开了,他躺在枕头上歪头问:“你还要一直叫我炼狱先生吗?你什么时候可以喊我的名字?”准备关上房门的緑愣住了,忆起很久以前的一次新年参拜,她在神社许愿炼狱能称呼她的名字。当时他立刻遂了她的愿,但她迟迟不好意思直呼其名,对女孩子来说那样做太过亲昵,对继子而言则是不敬。
现在是时候了,她莞尔一笑,呼唤了这个偷偷默念过了无数次的名字:“杏寿郎。”
如愿以偿的炼狱心满意足地睡去了。她的笑容在转身关上门后慢慢消失,紧接着大步离去。
派鎹鸦去给千寿郎传话后,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处长屋,叩响其中一扇木门:“菖蒲,是我,我是明日緑。”
木门立即慎重地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在她闪进来后迅速关严。“您来了。”应门的菖蒲欠身行礼,为她打起垂落在玄关的厚重布帘,“请进吧,大家都在。”
屋内的环境和以前一样,进入里屋后,映入眼帘的是简易的家具,和两侧有相对的落地镜复制出的无尽延伸房间。她跟随菖蒲穿过镜面,走进这条“叠廊”,不一会遇见了一间凭空多出两个女孩的屋子。两个女孩席地而坐,一个正在帮另一个翻花绳。年纪稍小、通体灰白的女孩抬起血色的眼眸,坐在原地略带拘谨地打招呼:“您好。”而那个帮她翻绳的大女孩见到菖蒲背后的緑,立刻放弃翻到一半的绳子跳过来:“緑小姐!你来了!”
离开吉原的夕雾,或者说浅沼秀穿着茶色粗布衣裳,长及脚踝的头发被铃奈绾成一条粗辫,好像这家中的一个姐妹。她对待緑的态度就像初破壳的雏鸡见到母鸡。緑微笑道:“嗯,我今天出院了,我来接你回家。”
“您别站着了,快坐下吧。”菖蒲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一个旧软垫给客人,一拍脑袋后羞赧地说,“真不好意思,家里没有茶可以招待。我们搬过来后没怎么去买东西,茶叶都没有,我去给您倒杯水吧。”緑来不及阻止,她转头又穿过镜子出去忙碌了。
“你的身子怎么样了?”阿秀很是关切。
“能出院当然是没事了。你出来后还习惯吗?”
“不习惯,我对很多事情都不熟悉,但我很喜欢。菖蒲小姐很照顾我,铃奈小姐也很友善。”阿秀感激地望着埋头假装沉浸在花绳里的铃奈,她在竖着耳朵听她们的对话。阿秀刚从镜子里掉出来时,她们都对对方抱有畏怯,现在却混熟了。菖蒲端水回来后,緑正式地向菖蒲母女道谢:“谢谢你们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借我镜子,也帮我关照了阿秀。”朴实厚道的菖蒲连忙说:“您已经说了好多次谢谢了,我们就不要一直谢来谢去啦。您也向我们伸出了援手,这些都不算什么。今天就要回去了吗?”
“是的,我从今天晚上开始工作,阿秀接下来就住在我家。”她说,“这次来,给你们补了点货。”她取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是小注射器和六小玻璃瓶透明药剂。她说:“我把每瓶的剂量都减少了,一瓶打下去应该不会太难受,只是抑制食欲和体力。这种麻醉剂的毒性再弱也是毒。不过,铃奈有可能很快就会耐受,到时候这些麻醉剂就不一定管用了。用完了我会再拿来,这段时间请铃奈务必要努力。”
菖蒲接过木盒,和铃奈一起端详这些反光的小瓶子。不久前,这个自称是鬼杀队剑士的神秘女人找到她们,以愿意帮助铃奈适应阳光、恢复人身为条件,希望与她们达成合作。这对假母女走投无路,决定相信她。可是这个女人一直没有告诉她们,她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仅仅透露:“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让铃奈适应阳光就是我的目的。这对我而言意义重大,对你们更没有坏处。”
“铃奈,记得上次我和你说的,要你做什么吧?”緑问。
“您要我脱离……”铃奈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迟疑一秒后省略了那个不能提的名字,“控制。我真的能做到吗?”
“能做到,而且必须要做到。”她坚定地回答,“这是非常关键的一步保险,是克服阳光最重要的前提。一旦你克服了阳光,不管你和无惨之间还有没有联系,他都会来追杀你。若是让他继续监视你,就连躲都躲不了了。队里有一个和你同龄的女孩子,就脱离了无惨的控制。可惜我不能告诉你她是怎么做到的,因为她不会说话,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件事是可以做到的。”
铃奈惊讶地问:“鬼杀队里有鬼?”
“有。她跟你们很像,也没有吃过人,是她哥哥带着她。兄妹两个都是鬼杀队的成员。”
菖蒲忍不住问:“那个孩子她难道不会……想吃东西吗?”
“她忍住了,据说曾有人故意考验她,在她面前割破胳膊流血给她闻,她都没有伤人。她哥哥是剑士,平时一起出任务,她也会克制食欲保护伤者。”
铃奈内疚地瞄了一眼菖蒲缺了两只手指的左手,问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听她哥哥说,她变成鬼后沉睡了足足两年,两年内有人经常给她施加暗示,告诉她人类都是不能伤害、需要保护的家人。那孩子现在也经常在睡觉,睡觉的时间比人还多。”
铃奈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菖蒲看出她又在自厌自责,突然“啪”地一拍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用高昂轻快的语调说:“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些,我们会加油的!要是能摆脱控制,铃奈也会觉得清静舒心吧?”
緑温和地笑笑:“说的是啊,你经常能听见无惨的声音吧?但他好像对很多鬼都是放任不管的。我要是能得到什么有利的情报会告诉你们,有空也会过来。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有很多准备要做,不打扰你们了。”
阿秀一再向菖蒲母女行礼道谢。离开长屋后,她发觉自己现在在和緑独处,神情开始茫然起来:“虽然你说带我去你家,可是……真的好吗?我……”
与她并肩同行的緑安慰道:“你不用有压力,我之前和你说过,你可以慢慢考虑。我是一个人住,多一个人也没什么。再说了,总不能让你一直去住旅馆吧?回家前,我们要先去买点东西。”她的步子迈得很大,走路犹如轻盈迅捷的风,阿秀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她。緑小姐就像个男人,阿秀思忖,不,不该这么形容,男人怎么配形容她。
说到“考虑”,她的思绪飘回了七月二十六日深夜,长屋内昼夜通明的烛火照亮了半跪在她面前的緑。她的身边是模样奇异的小女鬼铃奈,和对游女充满好奇的菖蒲。面对緑的问候,刚经历了从吉原出逃、镜中冒险的阿秀好不容易平复下混乱激动的心情,忘了回答,只记得抓住她问:“要我帮你的第一件事,送信,已经办到了。然后呢?你说的两件,还有一件是什么?”
“第二件是决定你未来的出路。”
桌上那根烛火跃动着悄悄烧掉了时间。在这段无法复原的时间里,緑向她们巨细无遗地讲述了这个世界的隐秘阴影:鬼与鬼杀队的千年斗争。听完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聪慧的阿秀悟出了她的意思:“我的出路,是跟鬼与鬼杀队有关吗?”
“……是的。现在我可以为你提供三个选择。第一,你可以加入鬼杀队的‘隐’,做一名后勤人员,也许你可以去编辑部试试?第二个,你可以自寻出路,如果你想做别的工作,或者想去别的地方都可以。”
“第三个,是什么?”她预感第三个才是重中之重。
果不其然,緑从容的表情复杂起来,显然临到这一刻她仍在犹豫。最后她深吸一口气,以最庄重的姿态和恳切的口吻,一字一句地告诉她。
“第三,是我想拜托你做一项艰巨的任务——这纯粹是我私人的请托,你可以拒绝——我希望你,能去上弦之贰的极乐教卧底,帮我留意里面的动向。”
方才她介绍过上弦贰,是实力仅次于鬼王和上弦壹的鬼,喜好食用年轻健康的女人,坐拥一座香火兴旺的山内寺庙。能担当一教之主的角色,必然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蠢物。而且是……卧底啊……被发现不就是死路一条吗?阿秀不停眨眼,一时难以消化,更无法应答。緑明白这有多为难,反复向她强调:“没关系的,这很重要,你不需要立刻答复,也不一定要这么做。我只是先询问你的意愿。你好好考虑吧。”
冷静了一天半后,阿秀攒了一肚子问题。她加快速度追上緑:“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当然。”
呃,她突然不知从何问起,想了想后先说:“你是怎么认识我的?为什么要专程来救我?”第一个问题就十分棘手,緑斟酌了好一会决定实话实说:“阿秀你也经历过血鬼术了,钻进镜子里,在里面待了一段时间,出来后就来到了吉原外面,感觉很神奇吧?这个世界上啊,有的是比血鬼术更神奇、更奥妙、更难以理解的事情,譬如我在另外一个地方认识了你。我没法向你解释为什么,就像我解释不了人为什么能进出铃奈的镜子,她自己都讲不清原因。这是一种现象,虽然很难理解,但它就是存在。而我就是认识了你,于是来找你了。”
“为什么专门来救你嘛,是因为你,另一个你,”緑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望着她,“在向我求救,说救救我。我听见了,我就来了。”
“……就这样?”
“就是这样。”
“你因为这么一句话就来找我了?”
緑对于她的疑问似乎非常困惑:“这还不够吗?难道我明明听到了还能视而不见?”她突然拽住了阿秀,不然她就要呆呆地走到电车即将驶来的轨道上。她红着脸为自己的分心小声说:“不好意思……”
“干嘛要道歉啊,小事啦。”她耸耸肩。等电车慢吞吞开过后,她们穿过轨道,走进了另一条大街。这是一条商业街,各家铺子鳞次栉比。緑轻车熟路地在各家店钻来钻去,采购家里需要的大小杂物。可是阿秀的问题远没有结束。她跟在緑身后,一边看她毫不踌躇地拣出各种东西并付款,一边继续问:“緑小姐,需要卧底的话,为什么不求助队里的人呢?你说过鬼杀队里有很多不是剑士的成员,为什么你不找他们?既然你是猎鬼的剑士,为什么愿意帮助铃奈小姐?你做这些事,其他人知道吗?他们支持你吗?”
“哇,你的问题好多啊。”而且全问到点子上了,緑不禁佩服阿秀出色的直觉。她直截了当地坦白:“我先回答你倒数第二个问题,队里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在做什么……大概知道了也不会很支持。帮助你和铃奈,全是我在擅自行动。我不亲自去卧底,是因为鬼能够分辨普通人和剑士的区别,而且上弦贰很可能通过鬼之间共享的记忆看过我的长相,所以我一去就会暴露。不找队里的同伴,是为了隐瞒上弦贰的情报。”
“什么?我真被你弄糊涂了,上弦不是你的敌人吗?”
“是敌人,但我不想让队里发现他的位置,现在只有我知道他在哪。这不是为了保护鬼,是为了保护我的一个同伴。她视上弦贰为死敌,不惜自毁也要杀掉他。要是被她知道了,她一定会上赶着去送死的。”
“那为什么不直接消灭上弦贰,还要我去卧底呢?”
“这是出于两个原因,我想要掌握更多关于鬼的动向。上弦叁和上弦陆死了,我不信鬼王会无动于衷。能深入刺探的渠道,只剩这一条了。此外……其实我有去过极乐教,里面的情况让我非常在意……那就是,里面的人似乎都过得很好,他们的状态看起来比山外的村民更健康、更快乐。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人和鬼一起生活的日子是怎样的。曾经,有个人告诉我,希望找到人和鬼共存的办法。我知道上弦贰会吃信徒,但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我想弄清楚。说不定……我可以从中找到答案。”
“还有,阿秀,”緑停顿片刻后接着说,“其实我明白,让你去卧底是很不公平的。你从小在吉原生活,没怎么好好体验过外面的日子,就让你为了我的私心去冒险,真的值得吗?我自己都怀疑。我不是为了让你去卧底而救你,更不想用‘报恩’这样的理由勉强你,你不要有负担。我没有资格浪费你的人生,谁都没资格。”
“……你好坦率啊。”阿秀感叹。
“因为,你给了我这个来路不明的怪人相当可怕的信任,我又怎么能辜负你的信任呢?”緑想微笑,可话音刚落,心刺痛了一下。她现在何尝不是在辜负杏寿郎的信任?但她强硬地忍住了,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模样。被言语深深感动的阿秀没注意到她的失落。在吉原里,她不曾遇到这样的真心。她更加不知所措了,只好上前帮緑提一些东西。
“好了,东西买好了,我们回家吧。”走出街口,她领阿秀回到电车站,“你坐过电车吗?”
“没有。”阿秀摇摇头,她进吉原时太小,那时路面电车尚未出现在东京市区内。随她上车、买票、落座都是新奇的体验。阿秀乖巧地抱着杂物坐在一侧的座椅上,把那枚车票十分珍惜地收进袖子里,掩饰不住兴奋地观赏沿途风景。
对緑而言,路边的景色寡淡至极,何况天色阴沉,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灰蒙沉闷的景象。可在阿秀眼中却分外新鲜特别,原来外面的世界变化这么大。十二年,她觉得自己错过了十二年。
但今年她十八岁,重新开始似乎不算晚。
——那我的出路是什么?
兴奋逐渐转为空虚的迷惘,阿秀搂紧怀里的物品,偶然看见緑的侧脸。她的嘴角心事重重地下垂,半翘的一帘睫毛挡住了空洞呆滞的眼神,心思早飘远了。阿秀忽然意识到,緑可能对她很熟,但自己并不了解她。
“緑小姐。”
“嗯?”
“你过得幸福吗?你快乐吗?”
緑的心绪被拖回到了现实。她抵住下巴沉吟了一阵,“嗯……发生过各种各样的事呢,要是前阵子问我,我可能不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不过最近……”她低下头露出无限温柔和怀念的浅笑,“有了很好的新发现——拥有了会相互珍惜的人,找回了最宝贵的记忆。人生本来就是一时快乐,一时不快乐,能有这种体验,我应该算是幸福的。”
现在接近下午三点,电车内的乘客寥寥无几,售票员坐在最靠前的位置出神,另外三四名乘客不是在打盹就是在读报。也就是在这样不易受关注的环境下,緑才会轻声讲讲一个孤儿是如何活下来,遇见朋友和恋人的故事。这个故事时而伤感时而有趣,曲折程度胜过报刊上解闷的连载小说,却是某人的真实经历。故事讲完后,緑问怎么样,阿秀由衷地评价:“是个好故事。”
“如果换我来经历和讲述,会变成一个悲惨又沮丧的故事。可是听你讲,我没有那种感觉。跟人有很大关系,因为你是一个在努力想着幸福的人,所以有朝一日,幸福一定会被你获得的。现在就是那个时刻。”
緑第一次听到这种评价,意外地眨了眨眼:“可能是这样吧……啊!到站了!”她抓起阿秀飞快地跑下车。“好险好险,差点坐过站了!坐过的话我们要走好远才能到家!”
她们翻过坡道,走进其中一座双层独栋民居时,緑停下脚步,正色对阿秀说:“要到我家了。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怎么了吗?”她被她的严肃感染,忐忑油然而生。“……我住院两个月了,房子变成荒屋了。”她想起第二线时两个月不回家后的场景,深呼吸后掏出钥匙开院子门。宽阔的庭院里,一株小树绿枝飘摇,过于茂密的草地高度与小腿肚齐平。走进玄关,緑直接穿着鞋就进屋了,叫她不必脱鞋。买来的杂物都放在厨房,阿秀帮忙拆掉挡雨板,鼻腔重新嗅到混合草木香的新鲜空气,舒畅了许多。
“时间太晚了,也没太阳,不知道待会会不会再下雨,不然得晒晒被子了。”女主人从后院水井提来一桶水,里面泡了两块抹布。她这才脱了鞋袜,挽起裤脚和袖子,预备大干一场:“阿秀,擦地会吗?”
阿秀几年不碰阳春水了,荻本屋的活有的是人干,但她曾经也是要个打杂的秃和新造。她把和服下摆塞进腰带,找了根布条绑好长袖,噔噔噔地卖力擦起木地板,速度和緑不分上下。拿鸡毛掸子掸去客厅里一排排玩具和瓷娃娃上的灰尘时,她料想会喜爱这些可爱玩意儿的人,本性一定不至于邪恶。她左看右瞧,都瞧不明白墙上那幅空白画轴的玄机。“因为根本没有玄机。”緑笑道,“它真的就是一张白纸。”
緑安排了一间小空屋作为她的房间,给她抱来了客用的枕头、被褥和睡垫,甚至拿了一套睡衣。就算朋友甘露寺不常来过夜,她也喜欢在家里备下客人用的东西。她细致地教她如何给浴缸烧水,并嘱咐道:“附近有澡堂,但晚上最好别出门。你想洗澡就用浴室吧。我晚上要去巡逻,明天早上回来。天黑后你记得要把陶瓷猪拿去你房间,点上里面的熏香,那是驱鬼用的紫藤花熏香。”
阿秀环顾小房间,感到命运不可预测的奇妙。大前天的同一时刻,若是谁告诉她三天后会在另一个地方度过一个无人烦扰的夜晚,她会觉得荒诞不经,如今却成真了。
两个女孩的肚子一齐咕噜咕噜大叫,她们都笑起来。
“该做饭了,可以让我试试生火吗?”
“做饭?今天不做饭!庆祝我出院,也庆祝你离开吉原,我们去吃寿喜锅吧!或者你有什么别的想吃的吗?”
在荻本屋,寿喜锅这种特别的料理只有客人和楼主能享用,阿秀也只是曾沾光尝过两三次。囊中羞涩的她无措地捏耳垂:“我……又让你破费了。”
“啊?不会啊,就算你不在,我自己一个人也要吃寿喜锅庆祝的!好久没吃吸饱肉汁的豆腐和蒟蒻了。走吧,我们骑车去。”緑相当积极地跑出房间,往后院去了。阿秀紧随其后,见她把一大块脏兮兮的油布随手一扔,推出了一辆自行车。
阿秀今天不仅坐了人生第一趟电车,也体验第一趟自行车了。和服不便岔坐,她以更文雅的姿势侧坐在緑身后,左手抓着座椅,右手小心地揪住她腰侧的衣服。车后座是铁做的,车辆在砂石路上颠簸骑行时,硌得屁屁好疼。悬在半空的小腿微微晃荡,充分感受着脚不沾地的美妙。
当车辆从坡顶倏地滑下去时,她惊呼一声,双手紧紧环抱住緑的腰。失重的刺激感吓得心脏怦怦直跳,她从来没有那么快过,不禁闭眼大喊:“太快了!慢点慢点!”
“放心啦!”前方的女孩爽朗大笑,觉得阿秀胆小害怕的样子很好玩。她鼓起勇气睁开一条缝,霎时庆幸,还好睁开了眼睛。阴沉纠缠了一整天的乌云在黄昏时分如狂潮散去,天空半晴半阴,鸟羽般的蓬松黑云片片后退,以坡道的方向为中轴线,褪出一大片倒三角的茜红霞光。金色余晖铺在深蓝色的云边,那是天的炼金。
不然就要错过如此美景了。
实际上最特别的不是景色,而是独一份的、被洗涤一新的自由心境。天地要沉入静谧的黑夜,而她由内到外焕发出蓬勃生机,她和緑一起放声大笑,往后要畅快地笑,要尽情地哭,再也不要像以前那样活在死水一潭里,蜷缩在不知为何而活的阴暗里。
为了自己的幸福、他人的幸福而努力的緑,浅沼秀期望能获得像她一样有意义的生活。既然意义是自己找寻、自己赋予的,那她已经知道自己想怎么做了:她真心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实现些什么。“緑小姐,你可以再多给我讲讲极乐教和上弦贰吗?”
“要去卧底的话,不多了解一些不行啊。”
当阿秀真的表示愿意去极乐教时,緑发现自己竟会感到吃惊,以及锥心的悲伤和压力。可她不能回头,必须目视前方,把控好有些许动摇的车头,继续朝前骑行。
“……谢谢你,阿秀。无论结果如何,我一辈子都会感谢你此刻支持我。”
一张软软的侧脸温顺地贴在后背上,女孩以轻松的语气说道:
“小事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