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旭之和甄宝沁,是明日緑的父母。这是以他们为主角的番外。关于朱旭之的身份,我写得很隐晦。熟悉近代史的同学,应该能通过正文里的蛛丝马迹推测出来
*“番豆”是在客家话里是“花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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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甄宝沁从小便知自己有门娃娃亲,是家中长辈与好友早就定下的。但两家相距较远,她没有见过对方,只听过别人模棱两可的描述。关于新郎的好话她不敢全信,怕是夸大其词;但临近婚期那年,她又陆续听到了不大好的传闻:朱家的那位越来越古怪了,近来嘴里会蹦出些不成体统的疯话。
甄宝沁心里再不安也嫁过去了。
一日繁琐且忙乱的仪式后,她独坐在床边,忐忑地等待素未谋面的丈夫。那人进屋后,与她面面相觑,无话可说,遂自己倒了杯水喝,又问她要不要。
——长得……倒是不赖。
她点头,接过了水喝下,依然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决定替他换下穿了一天的新郎衣服。新郎尴尬地顺从她的摆布,一直盯着她的脸看,她则低下眼睛,假装全情投入地解扣子。
——换完不就要……
“噗。”
他突然笑了。宝沁大感不解,笑什么?她的样子很好笑吗?还是她做错了什么?她的眼神直接流露出疑问,朱旭之一感到不好意思就会多出许多小动作,又是摸耳垂又是挠脸:“我笑是因为太奇怪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早上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晚上就要和你睡一张床了。”
“你……不想吗?”
不是,我才不想啊!甄宝沁很想直接说出来,又以为结婚第一天就被丈夫嫌弃而受挫,不敢多言。
“呃,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会很累吗?”他好像有了主意。
“……还好。”
“那我们晚点睡,衣服换好了就来聊天吧!昨天,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认识了。你和我聊聊你的事情,我也和你说我的事情。”他的情绪活跃起来,自己麻利地换好睡衣后盘腿坐上床。甄宝沁的紧张在不知不觉间消散,原来坐在床上的丈夫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年。
(二)
那时他们新婚不久,或者说,刚认识不久。同睡一席,却只碰过手。
那天下午宝沁走进朱旭之书房,见他左手按着书低头沉浸其中,悬在空中的右手正举着一块花生糖,缓缓放进嘴里。“你在看什么呢?”她问,坐在另一侧的椅子上。旭之顺手将盛花生糖的碟子推给她:“《瀛环志略》。”
她边听他介绍,边拿起一块糖吃。旭之说着说着抬起了头,吃完了手里的糖后,并没有往碟子里拿下一块,而是无比自然地捻掉宝沁唇上的花生碎,放进嘴里。新婚的妻子刷地羞红了脸,颔首摸了摸下唇,羞赧地问:“你平日里,就常这么随随便便吃别人嘴上的东西么?”
“啊?啊、从来不会啊,只是……”反应过来的旭之耳朵通红,善辩的舌头忽然打结,半天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只是什么?”
“只是你而已……”
“我不打扰你用功了。”她要逃走了。朱旭之立刻捋直了舌头:“不打扰,你在这不会打扰。”
(三)
甄宝沁喜欢他给她念书,喜欢他不排斥自己、乐于将她拉进他憧憬的世界。她喜欢他随时向她分享自己的想法,不介意她是个女人家。朱旭之同样喜欢她认真地听自己说话,妻子接受了他讲的新东西,从不说他在胡言乱语,让他充满了成就感。
年轻的朱旭之常有些一根筋,认死理,宝沁的圆融倒能与他互补。但也有他把她气得掉眼泪的时候。
她掉眼泪不会叫人发现,会找个无人的角落躲起来,却被他找到了。看见她的脸时,他讶异地瞪大眼睛:
“对不起……”
甄宝沁又有了新的发现:她喜欢会向她道歉的人。
(四)
“宝沁,我夸你贤惠,你会高兴吗?”
“会吧。”
“你为什么高兴?”
“因为这说明我把妻子份内的事做得很好。”
朱旭之笑了笑,她知道他又有话要说了。
“男人是贤士,女人是贤妻。我忽然有个念头,为什么男人的‘贤’和女人的‘贤’有这么大区别?为什么女人的‘贤’不能是男人的‘贤’?女人能做的事情真是太少了。”
“没有你想的那么少。”宝沁抗议。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女人能做女儿、做妻子、做母亲,做好了有人就夸她贤。她做学问、做谋士、做些男人做的事,还会有人夸她贤吗?所以说,女人太受限制了。”
(五)
“阿爸,给你番豆~”
三岁的小女儿攸宁踮起脚尖,把兜里几颗生花生搁在书桌上,用短手指仔细摆成一排。自从被她发现了他会在书房里藏零食,就时不时过来“巡视”。刚学会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把戏,也马上拿来用。旭之明白她想吃花生糖了,见他没有在吃零食,便故意拿不能吃的生花生旁敲侧击。
旭之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看书,只应了句:“好。”
只有一句“好”吗?他的余光观察到女儿怔住思索了几秒,把毛茸茸的小头拱进他搭在桌沿的臂弯里,强行挤过来:“你也可以给我番豆哦。”
她暗示到这地步了,旭之仍假装听不懂,拣了几颗她拿来的花生搪塞她:“给你。”她急了:“不是这个。”
“这个不是番豆吗?”
“不要这个番豆。”
“你不要啊,那就没有了。”
“我要的是番豆糖!就是、有很多番豆的、一块块的糖。”孩子终于图穷匕见了。
“哪里有番豆糖啊?”他坚持装傻,逗孩子太好玩了。这孩子皱眉搜索了一遍桌面,上面除了厚重的书册和纸墨,的确没有任何令人惊喜的、值得放进嘴里的小点心。真是无聊的桌子,为什么阿爸能趴在这那么长时间呢?又没有糖吃。
她撇撇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从他臂弯里钻出来,摆出了不起的姿态告诉他:“我给你来一个山东兄弟!”
“你哪来的山东兄弟……噢,你是想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好啊,那你背给我听听。”旭之勉强咽下差点喷出来的茶水后微笑道,几乎以为女儿在外面结拜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新兄弟。忽想起前段时间大女儿邦媛温习好了功课,得到了零食奖励。这小家伙原来在学姐姐。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三,遍插茱萸少一人!”她用力咬每个字,最后得意地高举起一根食指,表示“一人”。朱旭之憋笑道:“是‘遥知兄弟登高处’吧。那你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吗?”
“李白。”她天真无邪地自信回答,实际上她知道的诗人只有李白,因为他的名字最好记。
“是王维啊!”朱旭之哭笑不得,起码她记住了一个“李白”,也算是背完了诗。既然她为了吃块点心使出了浑身解数,做爸爸的还是得鼓励她学好才行。他起身从书架最高处取下一摞书,拿出后面的小瓷罐,取了三块糖放在干净的纸上。馋鬼欢呼一声,满意地扑上前享受,右手啃一块,左手拿一块,眼睛还盯住了第三块。
“宁妹,你在干什么?”宝沁从门外走进来,扭头望向他“你又给她吃糖了。”
他的眼睛回到书页上,回避与妻子对视,故作漫不经心道:“偶尔吃一点不要紧吧。不给她吃,她老是惦记。”
“给她吃多了她才老惦记。这块我替你吃了。”她拿起了第三块放进嘴里,攸宁嚎叫一声,不满地抗议道:“阿妈没有背诗!”
“我要背诗才能吃?”她疑惑地咬了第二口,并不理会。“当然不——”“要的!”女儿抢过他的话头,态度坚决。他只好配合笑道:“你就随便背点什么给她听吧。”
“哦。”她垂眼略作思索后吟诵:“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哇,好长哦,阿妈好厉害。”女儿啧啧赞叹,什么都听不懂但佩服母亲流畅背出许多句子。“定风波。”他补充道。
“对,我最喜欢这首词。遇事何妨吟啸且徐行,回首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样做人多潇洒。”
“潇洒是什么?”攸宁问。
“就是说,做人像做大鸟一样,靠自己的翅膀自由自在地飞,遇着什么风都能活下去,而且,愿意把糖给阿妈吃。”宝沁蹲下身子捏了捏女儿的鼻梁,笑起来仍不失少女的淘气。她抬头与旭之对上视线,后者的呆样也残留着**年前、吃那粒花生碎时的影子。
“呆子,看我做甚?看你的书呀。”
(六)
预备起事前,朱旭之将事后藏匿与逃亡的预案告知了妻子。最后,他似乎动摇了:“是我不好,让你跟着我受累了。”
宝沁摇摇头:“别想太多。”
“没法不想。你就不怕这个家跟着我会散吗?”朱旭之想到了最坏结果,不仅是自己被杀,也会连累家人被捉拿。一家人生离死别,都是有可能的。
“我和你在一块的话,这个家怎么会散呢?我的夫君心地良善,绝非不是他们说的逆贼小人。你做的事,我也认啊。”
朱旭之深深地感激她。
(七)
1901年
在东洋躲了一段时间,决定搬去香港后,他们放弃了许多东西,只装了几只箱子。一家五口买不到同一个班次的船票,就分了前后两批去香港。宝沁先带走邦媛与怀信,攸宁随父等下一趟。出发的那天早上,攸宁坚持要和母亲坐同一辆黄包车,紧紧地挨着她。神户港的码头人头攒动,搬运货的、贩卖东西的、坐船的、送别的、什么人都有。每个人都必须大声说话,不然声音就轻易淹没在了汽船的轰鸣中。上船的通道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窄道,两名船员守在道上检票。
“就到这吧!”宝沁说,“我们自己上去了!”
有过一次长途旅行的经验,宝沁本该更胸有成竹些。可她想到前途未卜,不免焦灼惶惑。在子女和即将分离的丈夫面前,她表现得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确认船票、指挥大孩子拿好行李,并将日常起居的琐事,向要在日本多留一日的父女再细细叮嘱了一番。从出门到此刻她反复思索是否有疏漏之处,直到终于确认万事做了安排,才能够稍微安心地启程。
到船舱放好行李,怀信率先跑出门:“阿妈,我去甲板上!”“接下来几天有得你待的,这么急就要上甲板。小心啊。”话虽如此,她自己也去了甲板。随着一阵悠长沉闷的汽笛声拉响,通道被撤走,船缓缓启动,逐渐与岸上拉开一道越来越宽的距离。她靠在栏杆边上,马上找到了码头上的旭之和攸宁。
一大一小的两人站在码头边,并肩拉着手,凝视航行的大船。日光晒皱了他们的脸,不得不皱眉眯眼,看起来一脸严肃不悦。宝沁忽然意识到,攸宁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她昨晚还骂了她几句,因为她正为去香港的事忙得心烦意乱时,她要求吃酿豆腐,而她没空管。她心里一阵愧疚。那好孩子并不同她怄气,满心舍不得和母亲分开。没关系的,只不过是四五天,等到汇合后,一定给她做酿豆腐。她抬手挥帕,希望他们能发现她。攸宁先看见了,开心地笑起来,小脸换上了一种更可爱的皱法,还摇着旭之的手,指给他看。
——笑比苦着脸好啊,临走的时候,对我笑一笑吧。
她随船向后退去,慢慢远离了微笑着的父女俩。遥望在水一方的两个人,永远留在了那个彼岸。
(八)
她梦回了在广州的老屋。多年没有回去了,梦里的细节分毫不差。她不假思索,迈开腿走进书房。
他果然在那里。
长辫和褂子,一切就像是去东洋以前。他背对着门口,埋头看书,右手里的一块点心举在半空,一如往日。她走过去碰他的肩膀,两颗硕大的泪珠比声音先冒出来。他抬起头,十分惊诧:“你怎么了?”她摇了摇头,泣不成声,弯下身子搂住他。
“发生了什么?”
“没事,我、只是在想你。”
“我就在你面前。
“我很想你。”
双手确认他的存在,摸他的五官,捏他的耳朵。旭之对妻子过于热烈的反应不知所措,傻傻地把那块糖在她面前晃了晃:“不要伤心了,好端端的怎么了啊?要吃点东西吗?”
那是一块花生糖,朱旭之最喜欢的零食之一,只有潮汕人开的糖铺有卖。用大量炸过的花生米、麦芽糖和白芝麻混合做成,切成四方的一小块。花生米香酥松脆,糖甜软可口,吃完一块会甜得发腻,旭之却百吃不厌,最喜欢配浓茶享用。
“不吃!不吃!”这些年来,她不吃、不买,甚至不想看到所有他爱吃的糕点糖块。别人以为她厌恶零食,却不知那些甜食会勾起她的悲伤,心中的苦远胜过口中的甜。他们一家三口仍在异乡躲着,见不到旭之和攸宁的尸骨,也回不去老家,连给父女俩立个衣冠冢都做不到,更没机会好好地祭拜。她欠女儿的,岂止是一盘酿豆腐。
宝沁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重复着“你在哪里”、“你们到底在哪里”的问句,却得不到旭之的回答。他用轻抚的动作,而不是语言,宽慰着怀中的妻子。不知过去多久,他松开了她,恋恋不舍地松开她,朝门走去。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宁妹。我和她走散了,她一个人,会害怕……我要去找她……”
唯有这个理由,她无法阻拦。她追上去:“我也要去!我和你去找!”
“不行啊。你不要过来。”他温柔地劝阻,让她的腿动弹不了。
“为什么!”她发出绝望和徒劳的喊叫。
“因为海水太冷了啊。”
她惊醒了,黏湿的汗和泪淌过脸,夏夜的暑气挥之不去,内心却犹如凛冬。
(九)
1912年2月12日,最后一代皇帝宣布退位,一个古老的帝国在历史上掩上了它的篇章。旭之年轻时“荒唐”的愿景真的实现了。
旭之已经不在了。
抚摸巨大的头版铅字,他谈起“自由、平等”的新时代梦想时,敛不住的光芒浮现在前,她顿时感到万声俱灭,攥烂了报纸,陷入了昏天暗地的恸哭。没有任何言辞能抚平她的不甘和憾恨,唯有继续为她所爱之人流下眼泪。她能给他和女儿的,只有余生的眼泪。
她后来再也没有坐船航海,但来自1901年的咸涩海风会吹过她未来的几十年。蓝色的大海浩茫、深邃,而她的思念,比海更深。
(完)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当然是我特意挑选的诗。宝沁挑了《定风波》背,是对正文第九回《泪》的结尾、緑吟诵这首词的段落回扣。
“泳思”出自诗经的《周南·汉广》: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想表达一种隔水相望,故人在水一方的意境。
还是对文笔不太满意,以后看看怎么改。[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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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番外: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