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天后的清晨,炼狱准时抵达和緑约好的大街路口。緑先前寄信来问他在待在蝶屋那么久是不是很无聊?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来街上散散心?他答应了。他尚未获得出院批准,只被允许外出半天。他到得太早,十字路口还没到车水马龙的时候。今天他没穿队服,里面穿着寻常的藏青色和服和深灰袴,外面套了一件干净的白色旧羽织,胳膊收在羽织袖子里。橘黄色的阳光照在后背上,落叶相互追逐嬉闹着路过他的脚边。他的目光循着一掠而过的枯叶向坡道上看。
坡道上,一个黄包车师傅无精打采地拖着车,朝他的方向迈着外八步子徐徐走下来。磕磕绊绊的黄包车后,一辆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往下滑。枫叶纹的二尺袖在空中挥舞,一个学生模样的姑娘一边朝他招手一边骑着自行车溜了过来,海老茶色袴的下摆随着她起落的腿而飞扬,车头扭来扭去,看起来十分危险。她最终稳稳当当地刹车停在他面前,精神饱满地打招呼:“早上好啊!”
“下次你的两只手能好好握着车把吗?我在你后头差点摔了!”有一个男声嘟嘟囔囔,緑笑着连连道歉,还多余地补充了句“因为你很重嘛”。緑不是一个人来,她身后探出了一顶平顶帽,帽子下跑出几缕桔黄色的卷发。比起头发,炼狱更早注意到的是车后座上的青年的右袴管里伸出的,并不是右脚,而是一条小腿粗细的木棍。青年松开了抓着车座的手,把攥在右手里的拐杖撑在地上,拄着站了起来。緑也跳下车,这个能坐在她的后座过来的人是谁?能和緑亲昵地说笑,是什么关系?炼狱发觉此人的容貌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先招呼:“早上好,这位是……?”
一见到炼狱,青年狭长的双眸立即合成两道弯弯的缝,嘴角卷起来,扬起一张狐狸似的坏笑脸。不等緑来介绍,自己先开口了:“噢呀,日安呐炼狱先生!许久不见!鄙人是小緑的娘家人,叫我祐太就可以了。咱家小妹平日承蒙您诸多照顾,不胜感激!”他故意掐着一种矫揉造作的腔调,仿照西洋人捏着帽子行了个礼,还迅速换了左手拄拐杖,煞有介事地向炼狱伸出了右手。炼狱不自觉地握了上去,稀里糊涂地和对方寒暄了一阵,还称呼他“明日先生”。
“什么小妹啊!明明是大姐头!初次见面不要拿腔拿调的!炼狱先生你别搭理他,他不姓明日姓牧野,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緑转过来假装要用手肘撞他,打断了他们二人相见恨晚的亲切会面。她暗自咬牙切齿,耳朵热乎乎的:臭牧野,刚和他讲了几件炼狱先生和我的事,转眼就拿来调侃我。
“诶,我们不是初次见面啊。”牧野笑嘻嘻的,脑袋在緑和炼狱之间不正经地摇来晃去,跟只张子虎似的,“我以前和炼狱先生出过任务,不记得了吗?我印象很深刻呢!炎之呼吸超帅的!”
“我好像有点印象了,你后来是不是扭伤了脚,然后我背你回去的?”炼狱回忆起来。轮到牧野发窘,难为情地抿嘴讪笑:“啊!怎么想起来的是我最想让你忘记的部分啊?哈哈哈!”
“好啦,我们走吧。炼狱先生你吃过早餐了吗?我和牧野都是吃完出来的。”緑推着自己的车走在前面,观望那些早早把暖帘挂出去的商户。炼狱回答:“我也吃过了。所以我们今天来大街是要买什么?”
“来这当然是买菜呀!今天两位都是我的劳动力,和我一块大采购。”她向前一指,前方是附近最大的商业街,蔬菜粮油、鱼虾肉类和调料都能买到。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叠购物清单,展开后的纸张长得翻卷起来。她把清单在炼狱面前晃了晃:“瞧,要买的东西很多,鱼啊菜啊肉啊都要买,我们要抓紧咯!”
炼狱以为她是在帮蝶屋采买,问也不问便跟着去拣选食材了。今天的鱼都不错啊。早上刚捕来的,新鲜着呢,姑娘,来看看吧。不错,价钱怎么算?这个数。不行,太贵了,便宜点吧。不能再便宜了,再便宜叫我们怎么做生意啊。鱼贩风吹日晒的脸露出精明的笑,坚持杀价的緑也不退让,他们的对话一句句飘进炼狱的左耳又从右耳钻了出去。牧野自个儿转悠到豆腐店门口买豆腐去了。
“小哥要葱吗?这么长的葱!”
来自下方的吆喝扯了扯炼狱的视线,他低头一瞥,一个嘴角生了颗大肉痣的老太太坐在小马扎上,被密密匝匝的青葱茼蒿紧密簇拥。她仰头冲他微微咧开缺牙的嘴,也许她年轻时是一朵被茼蒿环绕的花吧。炼狱愣住了,他不知道清单上有没有葱或茼蒿:“我……”
“要买要买!”牧野从他背后冒出来,一手提了两大袋豆腐。他伸出拐杖,用尾端点了点茼蒿赞许道:“这瞧着好!”
“是吧!你逛遍全菜市也找不出这么好的。识货的人都不用犹豫的啦,要多少阿婆给你称。”老太太手脚麻利地抓起一把茼蒿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显示多好,说罢还顺便飞快斜眼瞧一眼炼狱,菜上面粘着的泥土屑都被她甩掉了。
“哎哟我家开餐馆的,我当然会挑菜啦!阿婆先给我拿五斤吧。你家菜这么靓,以后我们天天来买!”牧野把老太太说乐了,对方还大方地顺手抓起一小扎大葱送他。买好了茼蒿和葱,炼狱直接拎过手,连着牧野提的豆腐也要帮忙拿。牧野摆摆手:“没关系,我能拿。”
“我帮你拿着,你负责挑挑菜吧,你比我会挑。”炼狱还是接过了袋子。牧野恭敬不如从命,空手走在他身边:“我刚看见小緑去锅具店了,我们不等她了,去买牛肉吧。”
“锅也要买?”
“对,她要买好几口铁锅,吃寿喜烧用的那种。那些锅根本拿不回去啊,得叫老板送货上门吧?啧,失策啊,她怎么只骑了一辆单车过来?她该直接拉一辆板车来拉货才对!你看她买东西的速度和阵仗,像扫荡一样,她是不是要喂饱一个班的人啊?”
“她不是在给蝶屋采买吗?”
“蝶屋?不是啊。不过她今天是要在蝶屋聚餐,所以才来采购。啊,她没和你说吗?她还请我哥去帮忙,我哥继承了我妈的餐馆,他做的料理可好吃了。今天不光是寿喜锅,緑和我哥,还有蝶屋的小葵她们会做很多料理呢!”
“我不知道。”
“那你待会去问问她吧!”牧野的微笑意味不明。他怎么那么爱笑呢?动不动就笑容满面,炼狱想,几乎忘了他以前也是如此。不仅是笑容,他的生活也发生了某种变化。今天天气这么好,身边的人都沿着街道一路走走停停,采买、讨价还价,做生意,在日复一复的活动中认真生活。他无论是衣着还是举止都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但为什么有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他明明身处繁华的大街中,又好像站在离这个鲜活的世界几步之遥的地方冷眼旁观。周边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他产生不了关联,虚幻得如同水中月,始终没有融入的实感。牧野同他说话时,他勉力浮起礼貌的假笑,但这没有笑意的神情不一会就随着沉默而垮下去。走进肉铺后,在牧野专注地捏着各类部位的肉挑选时,他无聊地走神了。
有人死了,有人活着,再正常不过了。一个叫宇髄天元的人死了,一个叫伊黑小芭内的人死了,即使有一天我也死了,世间也会热热闹闹地滚滚向前。每个人都在跌跌撞撞地、努力地或快乐地向前,向前挪,向前走,向前跑。
为什么我觉得只有我被留在原地了?
他很喜欢“燃烧心灵”这个形容,热情、活力、投入、充满激情地去活在当下。只有体会过沉寂才知道燃烧的可贵,倘若活力和**被抽走,他一筹莫展。习惯性地要开导自己,但开导不动,因为胸中那股抑郁是无理由的。
他不想呆在街上了,觉得烦闷刺心。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离开好了,可是已经有约在先,不能走。“炼狱先生。”緑在叫他。他一转身,一只撕掉了半边皮的烤红薯就塞进了他的怀里。“拿好啦!老举着我手酸呀。大叔说保甜,你快尝尝是不是真的。”她把杂七杂八的食材全挂在自行车车把上,好腾出来手把包在报纸里的烤红薯揣在怀里。她认真地注视他,目光明净。他握住那只散发着香甜热气的红薯,破天荒地不着急下口,怔怔地傻望緑。对着緑,他笑不出来,无法挤出一个令人放心的笑容,他也知道在她面前不用那样。
“烫啊!快吹吹。你不觉得烫吗?”
她那么一说,掌心忽然才觉得痒痒的,烫痒的。“烫。”他想要遮掩自己来不及掩饰的颓然,匆匆低头咬了一口给她看。香气钻进鼻腔,牙齿咀嚼着软糯的红薯,甜味在口中蔓延:“甜,很甜,很好吃。”
烫吗?烫。甜吗?甜。
真奇怪啊。她什么好听的话都没有说,却拿了一只热乎乎的甜红薯把他从几步之遥的地方拉了过来。在他觉得离世界越来越远的时候,首先是烫、再者是香、最后是甜的感觉牵住了他。
“那就好。”她高兴地说,“牧野,我买了红薯,你吃吗?牛肉就挂在车上,不用提了。我们去边上吃完了再继续逛吧,凉了就不好吃了。”炼狱接过她怀里的红薯,拿了一个递给牧野,看着緑把挂满战利品的车停在少有人经过的角落。三个人站在路边捧着红薯吃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买了什么、还差什么。
“緑,你要在蝶屋办聚餐吗?”炼狱问。
“是啊,我想做寿喜锅,再做一些料理,请大家一起吃个饭。忍小姐也同意借我厨房和场地了。至于参加的人嘛,就你,蜜璃,忍小姐,蝶屋的女孩子们,我还叫了炭治郎君,他两个的朋友也想来就一块来了。橘医生他们有空的话也会来。现在基本没有任务了,所以我也给其他柱发了邀请。除了鬼杀队的人,也请了蜜璃的家人。令尊和千寿郎弟弟也会来哦。”她依次掰指头,报菜名似地念了一堆人。最后一句话让炼狱吃惊得停顿下来了。
“哎呦,好多人啊,听起来确实差不多有一个班那么多了。”牧野含糊不清地插话道,嘴里的红薯还没吞下去。
“我父亲也会来?”他难以置信地问,瞪大眼睛,“你去过我家吗?”
“嗯,前几天去蝶屋看过你和蜜璃后,我就去拜访了你们的家,邀请他们都来蝶屋小聚一下。炼狱先生,你已经很久没见过家里人了吧?”
“你是怎么说服……请动父亲的?他是怎么说的?”
緑低头慢慢剥去红薯皮,陷入了记忆。那日登门拜访炼狱父子,偶然遇上了槙寿郎清醒的时候。他本对緑的探访表现出了咄咄逼人的烦躁,一听聚餐邀请更是拂手想送客,那时緑蓦地提起了伊黑,单刀直入:“蛇柱伊黑小芭内,与炎柱、恋柱讨伐上弦之叁后牺牲了。”
听闻伊黑的死讯,槙寿郎先是困惑地皱了一下眉,随后全身僵住,连眨眼都忘了。他出神了大约有五分钟,或许是在回忆那个差点成为他养子的孩子。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渐渐融化成痛心疾首的哀伤。无人知晓槙寿郎的脑海里在想什么,不过在緑再一次试探性地发起邀请时,他不再一口回绝,盛气荡然无存,语气萎靡地回答:“杏寿郎不想见我的,去了更扫兴。”
“不,见到您他会很高兴的。只是一顿饭,不是什么庆功宴,您不用有负担。”緑趁热打铁。槙寿郎不再吭声。不过在她告辞时,送她到门口的千寿郎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小声向她保证:“小緑姐,我们会去的,我和父亲一定会去的。”
她一字一句地告诉炼狱:“炼狱先生,因为令尊在乎你,所以他愿意来。”
“虽然我做饭很一般,但好歹也有几道拿得出手的料理,特别是烤鱼和炒饭!你吃过炒饭吗?我有时候米饭蒸多了,隔天加些鱼干、香菇碎和鸡蛋,炒出来很香的。”
“敬请期待吧!今天要大吃一顿!”她微笑着把剥了一半的红薯递给他,“最后一个了,吃完了我们就继续买东西吧,早点买完早点回去做准备啊,今天可有的忙呢。”
最后一个红薯躺在他手里,依然是温暖的。
“嗯!”他鼻头发酸,顾不上会不会被噎住,大口吃起来。深呼吸,把眼里那股灼热的酸涩压抑下去。他听着牧野和緑插科打诨,心情与早些时候大不同。
——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定感。
——是那个能驱散不安、将我拉回日常的人。
她也失去过自己的朋友,牧野也是。那不是没心没肺的笑容……他从来就不是孤身一人。
(二)
全队训练在九月份就开始了,但是众柱参与指导的集训直到当下才正式开展。当剑士们陆续抵达集训第一站的时柱道场,道场主人早已等候多时。说来也怪,这位剑术高超的柱的训练风格和其他柱比起来,也是迥乎不同。她注重提升体能——这还是比较正常的训练内容——所有人要经历高强度的体能强化特训,方可才进入重头戏:在累到只想躺在地上吐舌头的时候玩蒙眼抓东西游戏。
她把在场所有人分为两人一组,一人蒙上眼、脖子戴领巾,一人戴草帽。规则很简单,先摘到对方的领巾或草帽的人胜出。
緑盘腿坐在道场边缘监视全场,手里把玩着一顶草帽:“被我发现偷看的家伙要加练。”开始的哨声一响,场上立马乱成一锅粥。蒙眼的人大多都一只手按住领巾防止被扯掉,另一只手到处瞎摸找寻搭档,试图抢走对方的帽子;没蒙眼的人自然是要抢领巾。蒙眼人很快找不准自己的搭档,开始乱摸其他人。场上的人推推搡搡,摩擦不断,逐渐演变成骂骂咧咧,打作一团。在局面变得不可控前,场外的緑终于吹响了宣布结束的哨声,命令所有蒙眼人解下布条。根本看不下去,她摇摇头。胆大的人鼓起勇气质疑她的用意:“这有什么用啊!在耍我们吗?”
“有没有用,你看我就知道了。”她从其中一个少年的手里拿过布条,蒙住了自己的双眼,瞧也不瞧任何人,“来吧,随便谁戴上帽子,我能全部摘走。”
片刻过后,当她把布条解开,手里拿走了五六顶帽子,全场一片死寂。
“我要锻炼你们的是反应力和辨位能力。你们的体能还能更强!体能训练完后,因为疲惫,反应力和感知力都会变得迟钝。战斗可不会时时都有理想的状态,我要你们在疲惫的状态下还要保持高度机敏。这样蒙眼只是第一步。等你们都能抢到搭档的帽子,我们就开始玩下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有人问。
“我会每天准备香囊或铃铛之类不同的小玩意儿,能从我这里抢到的人就能通关,去下一位柱那里啦。或许会有动作灵敏的人先通关吧,但我希望你们离开这个道场的时候,观察力能更上一层楼,最好世界在你们眼中通透可见。好了,接着玩吧!要感受,仔细感受他的存在,找到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他身上,专注于他。”她忽然一拍手,想到了什么,“对哦,刚刚的场面实在太乱了,接下来我会介入的,你们可要当心了。”
其他人都不敢吭声,只有人堆的善逸结结巴巴地发问:“怎怎怎么介入?”
“你们除了抢夺目标,要提防来自我的攻击。全员做好准备吧。”她走到道场的边缘,从刀架上抽出一根木刀。緑用两指一抚木刀的边缘,环视了一圈冷汗直冒芒刺在背的队员们戴帽子的戴帽子、蒙眼睛的蒙眼睛,眼神似是要拿羊羔开刀的屠夫,磨刀霍霍准备就绪。她把哨子含在口中,吹响了尖锐的哨声。
“开始!”
(三)
半个月后,同一群在时柱道场里怨声载道的少年,在风柱道场见到緑时,竟纷纷跟抓到救命稻草似的。躺在地上装死的、坐在边上小憩的、撑着木刀唉声叹气的,全都一个鲤鱼打挺弹过来围住她鬼哭狼嚎。
“时柱大人!我想回您那去啊啊!”
“风柱大人跟您比起来真不是人!”
“那家伙比鬼还恐怖!放我去做任务吧!我宁愿回去做任务啊!”
“虽说您的要求也很奇葩,但怎么好歹没有要我死的威胁……”
“时柱大人还会买肉给我们改善伙食……我们在这只能喝西北风!还是会把脸抽得鼻青脸肿的那种!”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们通过不了风柱的训练的!”
他们七嘴八舌地嚷嚷,怀念在时柱道场还能相对正常地过活,唯一的听众满面春风不作答。经历了风柱的飓风式无限暴打特训,只是要求他们蒙眼战斗的时柱都显得分外亲切和蔼。可緑一点也不心疼他们,少年们哭得越惨,她笑得越灿烂,幸灾乐祸地大力拍其中几人的肩膀:“会过去的!大家都能通过的!同志们要有信心!”
随着一声巨响,灶门炭治郎拦腰抱着不死川玄弥破门而出,摔在庭院里,瞬间吸引了众人注意。他们错愕地望去,两个少年正要从地上爬起来,暴走的风柱已经飞扑过来要狂殴二人。所有人反应过来急忙上去拉架,狂怒的风柱误伤到了不少人。緑挂到风柱后背,用自己的刀鞘锁住其颈和双臂,起初好言相劝,冷不防被他的后脑勺撞出鼻血后,一怒之下翻过身往他脸上回敬一拳:“王八蛋!看清楚你打得是谁!”
“老子管——!”直到鼻血糊了大半的脸出现在不死川实弥的面前时,他总算停住了动作。在大乱斗的混乱中,玄弥已经被善逸带走了。緑也叫炭治郎离开道场去疗伤,其余人收拾残局。她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濡缘边,没好气地抓过风柱递给她的手帕擦鼻子。不死川勉为其难嘀咕了句“抱歉”,緑听了只“哼”一声。血已经止住了,她一边擦脸一边数落他:“‘打到他再也不能站起来’……听听你说的是什么。你早就想把你弟弟赶出鬼杀队了吧?我第一次参加柱合会议,你当时就对我的提案很感兴趣,还说给他们三次机会太多了,第二次不合格就要退出一线。你是为了你弟弟这么说的吗?”
“关你什么事。”他气冲冲地说。
“我才不想管你的事。我只是来找你对战的。”她瞪了他一眼,懒得掺和别人的家长里短。这对兄弟的关系有多紧张,外人一目了然,她又知道什么呢?她只知道……
不死川玄弥很快会死了。他会在讨伐上弦之壹的战斗中死去。
一种异样的刺痛急切攻心,止住的鼻血突然又开始流出来。“不死川先生。”她低落地说,怨气不见踪影,“好好利用一下你的嘴吧。”
“哈?”
“我是说,如果你对你弟弟有什么想法,好好地和他聊聊吧。不然会留下遗憾的啊。”她恳切地建议他。不死川并没有听进去,抱着胳膊冷言冷语:“他能退出鬼杀队我才不会遗憾。他那死脾气我最清楚,犟起来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不如打残算了。”
“……你们兄弟半斤八两。”
“什么?”
“臭驴脾气。”
“你也想找打吗?”他的手指拗得咔哒作响。
“唉,我们非得这样对话吗?我现在可以确定了。”緑拿开手帕,淡定地直视风柱,“你是真有毛病,还病得不轻。”
两个人马上打得不可开交。
(四)
翻过两座山头,穿过数条溪流,緑在鎹鸦的带领下初次造访岩柱悲鸣屿行冥的住所。山间空气潮湿阴寒,行至偏远地带,不见人影,却闻瀑布单调粗犷的歌声回荡在山里,模糊的念经声合在其中,合成一曲不和谐的合唱。再沿着溪流往深处前进,她得以窥见到人,但场面有点出乎意料。
飞流直下,砸落在水面和圆石上形成薄薄的乳白色水雾,十来个打赤膊的青年顶住了瀑布在进行滝行,蹲在水里双手合十扎马步,口齿打颤、断断续续地大声背诵《金刚经》:“如是我闻!一……一时佛在呃,在舍卫国!祇树树树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緑注意到有两个人的脸色都铁青了。
“欢迎来到我的修行处……明日緑。”一个低沉的声音徐徐从背后传来,伴随火烧的暖风。緑一回头便大跌眼镜,岩柱肩负两根圆木四块巨石,蹲在火地上,赤足踩着炙热的石块修行。早听说岩柱是苦修的僧侣,但她如何也想象不出他会营造出热地狱似的地方来供自己修行。她把快掉下去的下巴扶回去,与其说是敬佩不妨说是顾忌地小声招呼:“打扰了,悲鸣屿先生。”
“你稍等我一下。”他双手扛起肩上的圆木,举重若轻地站起来,安稳地置于无火的地方。抬脚直接踩灭了火焰,又摘下挂在树枝上的棕色袈裟披上身,穿好草鞋,一切收拾妥当后方走到緑面前。“有人在你之前来了。”他指的是其他柱。
“谁?”
“随我来。”他领她跳过小溪。“那些在瀑布下修行的人怎么办?”緑问。“不用管,有其他人在留意的。”顺着他指的方向,緑望见远处岸边的巨石上,七八个全身湿透的青年意义不明地趴在巨石上,一动不动像大海星。“他们在做什么?”这里的场景都让緑纳闷。
“取暖。山泉水本就寒凉,现在的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冷了……石头抱起来应该挺暖和的。”岩柱语气淡然,将修行的艰苦视为理所当然。他拨开树丛,来到另一处瀑布:“我们到了,他在那吧?”
“是的,他在。”緑轻轻回答。在僻静之地滝行的青年只有炼狱杏寿郎一人。此处的瀑布比刚才那边更大,势能更猛烈。氤氲水汽中,他同样精赤上身,闭目静默,合掌冥想,任由冰水直接冲击颅顶和躯体。深红色的火焰斑纹自左胸膛爬过肩膀和脖颈,延伸到左脸上。他屹然不动,默默承受迅疾的巨流带来的高压,仿佛与山间巨石融为一体。
“他为什么不诵经?”
“这是他第四次滝行了。我只要求其他剑士坚持一刻钟就可以转入扛圆木的项目……炼狱前三回也会诵经,第四次么,可以尝试更集中地冥想和维持斑纹了。”
“话说,为什么要站在瀑布下呢?我以前听闻有的普通人修行也会瀑布修行,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人体最为重要的核心……在于腿和腰。由强悍的下半身所构成的稳固下盘,直接关系到进攻的精确和防御的稳固。”悲鸣屿拨弄串珠,耐心地解说,“此外,滝行也可摒弃杂念,清心去尘。已知的罪行、未知的罪行、无意的罪行,皆可随瀑布冲刷洗去,与瀑布相融。所以能专注于滝行之人,于身于心,都能有所受益吧。我不要求所有人都要完成我的修行,量力而行,随时可以退出。”緑当然清楚,所以上一线她掂量了自己的能力后压根没来。
她又转过去望了望炼狱,思忖或许他能从中收获到什么吧。悲鸣屿沉稳地赞许道:“炼狱还是相当不错的……本来他是要与我对战,但说想通过滝行再精益一下自身。”
“是啊。”她附和道。而且身材也很不错,她把后半句话吞回去,对着悲鸣屿讲不出不正经的话。她正色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对战呢,悲鸣屿先生?我想要觉醒斑纹,非常需要您的帮助。”
“为何是我?”
“因为您是鬼杀队最强的剑士,这点我们都同意。相信与您一战,一定能达到极限状态吧。”她仰头望着悲鸣屿空洞的泪目,他的个头比她高出太多。这山一样的男人,素日稳重内敛,刻意收敛锋芒,不给他人造成压迫感。假如作为厮杀对象,也太恐怖了。緑不免犯怵,许久没感到压力了。
“南无阿弥陀佛,此话断不敢当。倘若我能为诸位助力一二,才算是我的造化。”他谦逊地回答,微微欠身鞠躬。
“那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开始吧!”
(五)
从拐角转入朝北的走廊,骤然昏暗下去。蝶屋的女孩们有意在此装上了挡雨板,在窗户上也加糊了好几层纸,让屋子朝北的一面密不透光,白天也同夜晚一样要开灯。一切用心的装设,只因为这里来了两位极其特殊的客人。
珠世与愈史郎。
在最近的柱合会议上,天音夫人代主公主持会议。会上的重点探讨的,除了斑纹和鬼王动向外,便是主公接下来的安排:邀请女鬼珠世进入总部,与蝴蝶忍共同研发针对鬼的毒药与能恢复人身的药物。
众柱一时哗然,緑以前也不曾听说过这些事,必然是最高机密。天音夫人抬手示意众人肃静,表示主公此举皆是为了未来决定最终成败的那一夜。祢豆子克服了阳光,鬼王势必会来夺走她。鬼杀队既不能让他得逞,又要借此机会引蛇出洞,就必须与珠世这位资深专家联手。夫人一番条理清晰的分析让最激烈的反对者们闭上了嘴。被点名的蝴蝶忍压抑住额边暴起的青筋,极其勉强地接下最重大的任务,回去命蝶屋的女孩们把房子背光的区域改装得完全遮光,好让客人没有性命之忧。
来到蝶屋后,珠世不常踏出实验室,基本由助手愈史郎出来跑上跑下。緑偶然透过虚掩的门缝瞄见到那位神秘客人的背影。深紫色的和服上束着米色腰带,衣领露出苍白纤柔的后颈,与低垂的圆髻形成鲜明对比,一切与普通女人一般无二。若非事前知情,緑会以为那是位优雅娴静的大家闺秀。好奇归好奇,人家看起来很忙,緑来蝶屋也有另外的目的,便不去敲门进去和她攀谈了。
她是专程来找蝴蝶忍的。
“緑小姐来找我,所为何事?”蝴蝶忍端坐在和式的客厅里,抬眸冲她一笑。她的眼中如有一层紫色迷雾,叫人看不透。
“那我开门见山地说了。忍小姐,我能知道你的计划吗?”緑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蝴蝶忍的从容出现裂缝,脸上闪过讶异和疑心,随后又镇定下来:“你知道多少?”
“你在服毒,是为了上弦之贰吗?”
“你怎么知道?”
“猜的。”緑撒谎面不改色,“我能注意到人体的变化,你的体内沉淀了一层厚厚的、别人没有的东西……你是队里最了解也是最擅用紫藤花毒的人。以及,上弦之贰是杀害花柱大人的凶手。这些仅仅出于我不负责任的揣测。”
“……大差不离,不,是完全正确。”蝴蝶忍的笑容消失了,大方承认了緑的推断,“我的确打算以身做饵,让上弦服下致死量七百倍的毒药。”
即使提前知晓,緑依然为她的觉悟感到毛骨悚然的寒意,她早就准备让上弦一口不剩地吃掉自己……“你如何能肯定上弦之贰一定会中计呢?”她倒吸一口气。
“上弦之贰偏好食用年轻女子,我又刚好是柱,它不会浪费这么好的食物的。”蝴蝶忍的嘴角勾起一个阴森的微笑,胸有成竹地说道,“它一定会吃,只是时间问题。不过我是不能完全安心,就算毒见效了,还是要斩首最稳妥。所以我希望香奈乎能来斩——”
“不可以。”緑轻声又坚决地打断了她,“为什么要让你妹妹目睹你的死状?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斩下鬼的首级?”
“我们?”
“对,我们。这就是我想和你谈的,我想要和你一起对抗上弦之贰,不希望你一上来就要牺牲自己。香奈乎是很优秀的剑士,在训练的时候我也发现了,无论是剑技、观察力、反应力和策略都非常出色。忍小姐,就算是为了香奈乎也好!”她说到激动处就刷地站起来,“我们一起打败上弦之贰吧!别把牺牲自己看作最优解!”
“但是,这确实是最优解。”緑的话不仅没有打动她,她的目光更加冰冷决绝,“上弦之贰必须死,我为此成为了柱,准备了多少年你知道么?我磨练了整整四年。我不允许有任何纰漏和岔子,在这件事上我绝不让步。”
緑哑口无言,深深叹气道:“……你要让香奈乎也成为失去姐姐的妹妹吗?”蝴蝶的表情也随之黯然神伤:“……总有一天,她会理解我的。”
“没有必要啊!就不能先尝试三人一起战斗再说吗?不光是香奈乎,蝶屋的妹妹们也很喜欢你啊,你不能只盯着上弦之贰啊!”
“緑小姐,我从很久以前,就是一个死人了。”蝴蝶忍垂下头,不去看那对情感过分热烈的眼睛,“这回不过是真的死去罢了。”
緑半跪在她面前,感到深深的无力和挫败。二人默然相对,唯有西洋钟的时针每秒都在宣告时间流逝。不知过去了多少秒,蝴蝶忍终于做出了哄劝意味的保证:“好吧,我答应你,但是我的目标必须要达成。”
緑的心里并未一点喜悦。当她拖着步子走出蝶屋,那股无力感仍挥之不去。她怅然若失地出神之际,冈倏地飞来,送来一封来自情报指挥部的急报:
“鬼杀队失联成员稻玉狯岳,于前日现身被目击,现已确认变节,为十二鬼月上弦之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