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杀完了村子里所有的鱼怪,恋柱、蛇柱沿着上坡的土路前后飞快地奔跑,立刻赶到猗窝座所在之地。在靠近风波中心的路上,就算是身经百战的二人不免都愕然地失神片刻。他们远远望见倒地不起的灶门炭治郎被一团正在投射火花血弹的粉色的火焰所笼罩,大火足有两三米高,粉红色的光芒铺开一方天地,令四周破烂的屋舍和树木残片无处遁形。伊黑觉得火的颜色很是眼熟,眯起眼观察。对了,那是灶门祢豆子的血鬼术,他曾在吉原支援时见过她用这种奇特的火帮别人驱毒。
那现在她到哪去了?等等,那团火就是她的本体!在熊熊烈火下的暗红色液体里滚动漂浮起的不明物体,是密密麻麻的人体组织碎片。伊黑唯一能用的眼睛似乎还看见了半只脚掌和一只耳朵之类的东西浮在血流中……她竟然以身为墙,筑起了一座遮盖炭治郎的堡垒!意识到这个悲壮的真相后,一向泰然沉着的伊黑都震撼地无法独自消化,必须要说出来:“甘露寺,那是灶门的妹妹……她在保护灶门。”
“天啊!而且对面是上弦之叁!”甘露寺的眼睛更尖,借助血鬼术的火光看清了猗窝座眼中的字。猗窝座被炸断的双臂一再生完毕,便后退一步,收紧拳头要挥出“灭式”了。
“麻烦你掩护我,我挡住上弦的时候先让灶门撤退。”
“好!”甘露寺干脆地应允,加快脚步先跑在伊黑之前,一个后空翻越过血火茧后大甩长刀。恋之呼吸的叁之型“恋猫时雨”替蛇柱清除了前进之路上的大部分血弹,柔韧的软刀在强劲的力量加持下化身凌厉无比的凶器。伊黑小芭内信赖甘露寺蜜璃的剑技,不怕被鞭子似的长刀误伤,如离弦之箭穿过剑弧中心,以最短距离迎着“破坏杀·灭式”而上。
“蛇之呼吸,贰之型·狭头之毒牙。”
惊人的斗气相撞,巨蟒不敌冰蓝的拳波,顿时烟消云散,伊黑被震得连连后退,好歹成功护住了身后的灶门兄妹。只是甘露寺被冲击的余波推了出去,所幸及时找到了落脚点,并无大碍。
“终于来了。”灭式一拳被挡下,猗窝座非但不气馁,反而喜形于色,“非常漂亮的一击。你是柱吧?罗针对斗气的判断一定没错。我是猗窝座,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想记住。”左边的女孩也有着充沛强大的斗气,可猗窝座照例无视了她。
“你用不着管我叫什么,除了杀掉你,我不想和你产生多余的联系。”伊黑不留情面地回答。他语气平淡,实则忧心如焚。这是他首次与甘露寺合作,上弦当然不同于行动呆板的傀儡鱼怪,但他们彼此没有时间来商量对策了,而且背后灶门兄妹的情况也很麻烦。只能硬着头皮看着办了,他思忖。旁边的甘露寺也是一样的想法,她还担心自己从没和伊黑配合过,怕自己的刀会误伤他,不敢大展身手。伊黑必然要与猗窝座近战,很容易处于她的攻击范围内,看来握着这样的长刀也是处处受限了。
“你们鬼杀队的柱都是这么不合礼节吗?这可是很没有礼貌的啊。”猗窝座露出了耐心的微笑,“能扛下灭式的剑士屈指可数,你有被我记住的价值。既然你想杀死我,就不要止步于此,你也变成鬼如何?看看你是否有能力与我战斗成千上万次。你瞧,你只有一只眼,变成鬼的话,就不存在残疾的问题了。如何?你应该要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第一次被鬼邀请的伊黑陷入了沉默。
(二)
夜空飘下冷飕飕的毛毛细雨。深夜的秋雨会带走体温,炭治郎却身处在暖春之地,是祢豆子在护着他。自两名柱抵达之后,她稍稍安定了下来,暂停了投射血弹,火焰却没有起初那么旺盛了。炭治郎倒吸一口气,咬牙强撑着从地上坐起来。他抬起双臂以万分轻柔的动作,慎重地托住一个看起来最完整的器官——还在活跃中的心脏,小心翼翼地从流淌的血网上将它摘了下来。
真温暖啊,像捧了一只手炉。该怎么形容这种奇妙的手感?连着缕缕猩红血丝的心脏沉甸甸地躺在手心里,正在燃烧的是她的生命。粉色火光照亮了炭治郎伤痕累累的脸和迷离的目光。每一次活泼的跳动都令炭治郎的心也随之一颤,他想因为那不止是她的心脏,也是他的世界。他不能想象它要是熄灭了、消停了,自己的心是不是也会跟着停滞?得快点让祢豆子变回来,要怎么做呢?他对此毫无头绪,只得把那颗心贴在自己的左胸前,隔着薄薄的皮肤和肋骨,感受里外同频的跳动。
咚咚,咚咚,咚咚。
“回来吧,祢豆子。你能感受到我的心跳吗?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所以你快回来吧。”
制止他一再道歉的妹妹,认为贫穷也不可怜的妹妹,说重要的是当下的妹妹。他喉咙一紧,热泪滚过脏兮兮的面庞,一滴一滴掉在心脏上:“祢豆子,你不是说过幸福要由自己决定吗?那你的幸福是什么呢?我很好奇,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呢。”
“祢豆子,迄今为止你忍受了太多。不要为了我而放弃了你自己。我还等着见证你获得想要的幸福。因为我的愿望就是我妹妹可以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成为她想成为的任何人。如果真有那一天,我的快乐一定不亚于你的。”
“拜托了,拜托了,要是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就快点回来吧。”
“求你了。”
顷刻间,血火茧回应般剧烈地抖动了一阵,熄灭了火,化作倾盆的红雨浇落在炭治郎身上。粘稠腥气的血从头淋到了脚,掉在他身上的还有一块块软绵绵的碎片。在伊黑沉默时,猗窝座也没有行动。四周一时沉寂了下来,因此炭治郎的哽咽如蚊子哼哼钻进了猗窝座的耳朵里,他烦得受不了。哭哭啼啼的!一听到那些“期望你好”的话,他无缘无故暴跳如雷,面部的肌肉跟着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弱者们总是自以为能好起来?在这种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他们只有被碾压的份!为什么要不切实际地幻想好起来?
——这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一卷长刀企图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方飞来,要束缚他的脖颈再拉断,被罗针瞬间感知。猗窝座粗暴地双手一扯,竟徒手拽住了甘露寺的刀。空中飞跃的甘露寺第一次遇到被拽住刀的情况,一刹那的慌神,让她被反作用过来的力甩出去,不能如愿着陆,重重地摔在地上。
“哎呦!”甘露寺叫唤了一声,随即狼狈地红了脸颊和耳朵。虽然没伤筋动骨但是很丢脸!她难为情地想,连忙抬手喊:“伊黑先生我不要紧的!”趁猗窝座一时扯不断韧性十足的长刀,她手臂一旋,使劲一抽,那猛地一抽的力道甚至还赛过鬼能捏碎石头的握力。不仅成功抽离了刀,还顺带划断了他的手掌,在其胸脯上留下一道醒目的豁口。
立马再生完毕的上弦偏过身子,步伐轻巧地避开了从侧面袭来的“委蛇斩”,烦躁地挥刀的蛇柱招了招手:“我对那女的不感兴趣。你不打算接受我的邀请就算了,那就和我比试比试吧,伊黑。我尽兴了再把你收拾了。”
“我对你也不感兴趣。但你伤到甘露寺了,不可原谅!”
“你生气了吗?意气用事可不行啊。要是我把他们都杀了,你就不会分心了吧?”
“你敢动他们,先踏过我的尸体再说吧。”肩膀上的镝丸缠紧了他的脖子,它明白该严肃起来了。伊黑背对后方的炭治郎大吼着最后的嘱托:“灶门,复原你妹,然后离开去治疗。”
“这是命令。你妹也是鬼杀队的一员,我不管你想不想死,但你不能让队友死了。这里不需要伤患拖后腿,听懂了就赶快滚……走开。”伊黑还是不习惯对灶门太客气,碍于甘露寺在场,他的措词不得不注意些。
“是!”向来倔强的炭治郎也不逞强了,他决定要以祢豆子优先,并后知后觉到伊黑似乎接受了他们。碎片之间血丝相连,祢豆子还活着,但不能自行再生,需要炭治郎帮她把身体拼好,至少得让碎片挨在一起才能黏合。月亮藏在乌云后不肯借光,发肿的眼部视线模糊,手指都冻僵了。他跪在地上,深深地伏贴在地面仔细搜寻和收集肉块,争分夺秒地要把她拼凑起来。倘若把他的血偷偷混进她的血里能帮她更快更好地复原,他一定会那么做的。可祢豆子一直以来都坚持不食肉不饮血,自己这么一做岂不是辜负了她的坚忍?于是炭治郎放弃了这个念头,继续老老实实地补缀妹妹,前方的刀光剑影都影响不到他。
(三)
无论是“叁之型·巢绞”还是“肆之型·头蛇双生”,猗窝座或踢或劈,都游刃有余地从正面化解,同时也巧妙地避开了来自甘露寺的所有奇袭。上弦的动作快得似有三头六臂,竟然能在与蛇柱对战中挡下甘露寺的刀。曾有一次,只差一点,“恋之呼吸,壹之型·初恋的战栗”即将把他大卸八块,却被钢铁般的拳法化解。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拽住长刀把她抛出场外,而那姑娘每一次都顽强地挺回来。她也是一名战士,不是需要呵护的温室娇花,可见她一次次受伤还是让热血直冲伊黑的颅顶,不遗余力地疯狂朝鬼挥砍。鏖战犹酣的斗之鬼发自肺腑地畅快大笑,由衷地称赞:“太好了!太好了!伊黑,你很擅长结合形势来调整,非常灵活的走位和进攻!你瞎了一只眼,现在是靠肩上的蛇来弥补盲区的吧?”
蛇柱一手按住侧腹,稍作喘息,里面的肋骨已经断了。他和甘露寺苦战半宿,各自挂彩,对方仍旧毫发无损,只是桃红色的短衫沾了些尘土和斑斑人血。鬼饱含惋惜地劝告道:“说真的,你们很是分不清轻重缓急。成日里念叨着要保护啊保护的,你拼死保护了又怎样?即便他们活过了今夜,运气好点的最多不过几十年还是死了。崇高吗?伟大吗?那是可笑!与其把生命浪费在守护那些庸碌度日的垃圾上,还不如追求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你身负残疾还能发挥出如此实力,死了岂不可惜?”
伊黑还是不作答,仅仅发出几声阴冷的嗤笑,因为猗窝座根本不可能理解他。什么样的人有资格活下去?他有过疑问。他得出的结论并非诸如“生命皆平等”冠冕堂皇的观点——这对他这种人而言太虚伪——而是他是个不配持有答案的人。诚然他也曾有过向苍天质问为何要让某些混账活在世上的冲动,但考虑这种问题的他又比那些人高尚多少呢?得出答案的话就能为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开脱吗?他拿永恒的强大做什么呢?
“你想要的是宽恕而不是力量。”培养他成为剑士的师父已在多年前就看穿了伊黑,在他看清了自己之前。宽恕,是不会通过变鬼得到的。变鬼只会把他在罪孽之路上推得更远。
“又是一个死板的家伙。”面对蛇柱的沉默,猗窝座不无遗憾地下论,语气有一丝沮丧。通过观察伊黑蜿蜒的刀路,以及他充分发挥矮小身材进行灵活的移动,猗窝座很是满意。欣赏归欣赏,他打瞎伊黑右眼时一点都不留情,甚至还在后者来不及防备时顺手抓走了小白蛇镝丸。
“你是个聪明人,懂得扬长补短,逆境可以造就你。为了让你能好好与我一战,我一直留着你的右眼,也留着你的蛇。但是现在我想看看,你失去那些之后还能发挥成什么样。伊黑,给我惊喜吧。”稍微一捏,小蛇的头便被鬼捏烂了。猗窝座把死蛇随手一丢,搓干净指尖残余的脏污,冷眼旁观伊黑扯开脸上的绷带呕吐。几个小时前吃下的那点食物早就消化完了,胃里呕不出多少东西,只能吐出唾液和胃酸,以及断裂的牙齿。刚才猗窝座冲他脸上打的那一下,不仅彻底毁容,可能还造成了脑震荡之类的问题。伊黑完全瞎了。
——镝丸……是我独一无二的伙伴……是我的眼睛……镝丸死了。
伊黑不喜欢什么家人羁绊,可是,镝丸是远胜于亲人的存在啊。它从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在他身边,它陪了他多少年?记不清了。头痛欲裂,脑子乱哄哄的,眩晕和耳鸣搅乱了节奏。严苛的上弦不想等他太多时间,振作不起来就算了,这就是人类的致命缺陷:易受情绪波动的困扰,又有身体上的短板。丧失了双目和镝丸的伊黑已经无法察觉,猗窝座下一次攻击会来自哪个方向。
“破坏杀,脚式·流闪群光。”在猗窝座抬起右脚朝伊黑猛烈踢击时,一道回旋的强风坚定不移地破开了炸裂的闪光。他改变了主意和方向,转而冲来者的方向进行方位。腾空而起的少女矫若游龙,不由分说地切断了他的大腿。断面齐整,露出了惨白的腿骨,不出三秒又长出了一条新的腿。但在那几秒之内,切断腿的长刀飞转回来,快准狠地分解了鬼的双臂。
“卑鄙的混蛋!”挡在伊黑之前的甘露寺怒嗔,昔日的和颜悦色荡然无存,小脸激动得红白交加。“你已经沦落到要靠女人保护了吗?”鬼的奚落精准地刺痛伊黑的心。
——她不能死。
似风的刃风声、刀刃鞭打土地的声音、沉闷的撞击声、急促的叫喊……发生什么了?可恶!他一个废物什么都看不见!跟乱转的无头苍蝇有什么区别!事到如今他必须要依赖视觉以外的感官了,一定要辨别出鬼的位置。他握刀保持防御姿势,竭尽所能地竖起耳朵去感受。雨势略微大了些,更加干扰了他的判断。
“小芭内!左转90度!”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大吼道,不由分说地撞开了伊黑。刃风冲撞的波动似乎都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气,另一个人替他挡下了直冲他来的“乱式”,随后揪住了他的羽织拖到后方。听声音都知道,那是炼狱杏寿郎。
“我来迟了!”炼狱大声说。
“你……总算来了……”因为有支援而振作些许的伊黑轻声道,嘴里都是血泡泡,“甘露寺呢?”
“她不在这啊!”
——甘露寺……都是因为我表现得太软弱!我得战斗!
伊黑渴望破解困境。对于猗窝座向他伸出的橄榄枝,炼狱同样不接受。炼狱来时就已发觉同伴的双目失明,故而在对战猗窝座时焦急地抛出提示:“小芭内!感受!仔细感受鬼的存在,找到它,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它身上,专注于它!最后通透地看穿身体、预判动作!”提示字字珍贵,却太抽象了,炼狱无暇解说得更加便于理解,时间紧迫,全凭伊黑的悟性和能耐了。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片刻光阴里错乱的记忆的和幻觉交替呈现,各类人物接连在脑海里登场,分不清真假虚实。
“小芭内,要用心。你不要只顾盯着自己。”师父在他修炼期间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啊啊,我可能到现在还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孽障!孽障!你要死了!都是你罪有应得!你活该!”母亲腐烂的容颜抵在他额前,充血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滚出来,尖锐的十指深深嵌入他的脸。是啊母亲,我很快也会死的,您满意了吗?
——那些年,我所想的只有活下去而已。直到被表姐指着鼻子骂,我才不得不面对无法自我欺骗的事实——我们都是一样的。我身上流着的血,跟我所厌恶和惧怕的族人是一样的。不顾一切只想活下去的自己,本质上和敲骨吸髓的族人有什么不同?卑劣自私一脉相承,我生来就是坏种。
——这是我终此一生都摆脱不了的血缘诅咒,藏在头脑里的邪念是伴随我终生的罪孽。
“不一样的,小芭内。”炼狱的母亲瑠火夫人纠正道,“能自省并为之烦恼,说明你和族人是不一样的。如果你对自己能一直保持诚实,不忘警惕,怎么会偏离正道呢?”
——瑠火夫人,想做好人真难啊,但我会坚持下去的。我这条命,哪怕今晚在这用尽,也在所不惜!不需要活到明天,只要在今晚杀了那恶鬼就够了!
——神啊,我知道我是戴罪之身,但请您借我一丝奇迹吧,我愿意为此奉还我的性命。
一道墨黑色蛇形斑纹浮现在左手臂的皮肤上,延伸至左胸。伊黑本人当然不知道,只感到心跳赛战鼓,体温烧如炉。他的手紧握刀,如同抓紧了救命稻草。多年来他期盼用它赎罪,渴望用它多斩一只鬼能使自己深沉的业障澄清一分。以万力之握力施以必死决心,日轮刀也回应了主人至烈的渴盼,新的火红慢慢覆盖了刀身的紫。风暴中心里的猗窝座和炼狱,在他的“眼”中渐渐显出轮廓,进而变得清晰通透。
倏忽间,“视野”里有第四个人走向了风暴。
(四)
“恋之呼吸的秘诀?”
“哎呀,就像名字一样,是心动的感觉哦!”面对提问,甘露寺蜜璃娇羞地托腮回答,“炎之呼吸说是要燃烧心灵,恋之呼吸会和它有一点不同吧。心动的兴奋就是源动力!”
“如果使用者是你,我一点都不意外。”友人明日緑曾评价,“因为蜜璃乐观又热情,有着很容易为小事快乐的特长啊。”
“这也算特长吗?”
“是啊。”
事到如今,仅仅心动是不够的。被击飞出战场外的甘露寺滚下斜坡,在摔进村民浣洗和淘米用的水沟前刹住了车,但还是一屁股跌坐在水边,差点扭伤了脚。雨中的土坡泥泞不堪,她的辫子散了,队服和长筒袜也脏兮兮的,身上也有多处伤。甘露寺抓着刀悻悻而起,掉头就往回走。还能正常行走,那就是无恙,她得出非常随意的诊断,反正不能耽误她继续战斗。她无意仰了一下头,方才注意到天色已经深灰透白,是天明的先兆。如果雨要下到黎明之后,那太阳会被乌云遮挡,会更晚出来。要是指望不上太阳,自然是要越快斩首越好。
——啊,今晚我的表现太窝囊了,几乎派不上用场!
“蜜璃,你是为什么加入鬼杀队呢?”不止一个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因为人家想要找到如意郎君啊,我也想要被保护。”她每次都如实回答。
——以前我很讨厌自己强壮的身体,连自己的大胃口都觉得恶心。好不容易接受了真实的面目,接受了自己的力量,假如没有发挥出用途来,我这身力量不就只是单纯的蛮力了吗?
——我的力量要用来守护重要的人啊!
满怀一腔奏响生命万岁的决心,千难万阻都无法阻挡我奔向你。呼吸炽热起来,步伐与身姿前所未有地轻盈,脚下有云在托着她前行。当她重新出现在猗窝座的罗针感知范围里时,后者也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作为女人来说,你也是够顽强的。”
“是啊,为了今后不让你继续为非作歹,不管你把我打飞几次我都会回来!因为我喜欢的人在这里!”
被雨丝打湿的草绿发梢撩过她的额头,浅叶绿的眸子没有像往常那样洋溢着孩子气的纯真和喜悦,那里面春意盎然、碧波荡漾,闪耀更加明亮动人的光芒。她将长刀举过头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猗窝座,有些不敢直视另外一个人,所以要大声地、明确无误地将这句话烙印在他脑海里。
“因为我最喜欢的伊黑先生在这里!”
归来的少女的脖颈左下方,神不知鬼不觉地生出心形的斑纹。
最强的恋之呼吸,是要为所爱之人使用的啊。
(五)
遭到三名斑纹剑士的围攻,猗窝座私心其实很满意能有机会舒展筋骨,但总归有任务在身。当他意图使用“破坏杀·终式·青银乱残光!”一举杀死在场所有人时,伊黑小芭内、炼狱杏寿郎和甘露寺蜜璃居然在没有经过任何预先演练的前提下,在那一刻发挥了堪称天衣无缝的配合。
“恋之呼吸,叁之型·恋猫时雨!”
要比平时更快!更多!更强!跳跃的弧光挡下了至少三分之一的流弹,为炼狱与伊黑去拉进和猗窝座的距离创造条件。即便罗针无法识别炼狱的斗气,猗窝座也能亲眼目睹他不惧流弹中伤了肩膀,坚持以地狱烈火般的气势突进,“奥义·炼狱”化身暴烈的火龙飞袭而来。很好,但是结束了,他瞬间就准备好了“灭式”。遽然间,他顿时发现自己疏忽了!那个在炼狱背后的蛇柱不见踪迹!那人竟也避开了罗针的监测,以蛇形的蜿蜒走位绕到他身后——
“蛇之呼吸,肆之型·头蛇双生!”
相互缠绕的双头大蛇难以闪躲,胜败只在于半秒之差!反应过来的猗窝座在一念之间调整了方向,朝炎柱与蛇柱两边都挥出了“灭式”!
巨大的冲击再度撼动了大山,轰炸后的尘雾滚滚。远离战场的炭治郎都不由得抱紧即将再生完毕的祢豆子趴下。天基本亮了,乌云仍聚集不散,不见日光。待弥漫的烟尘变得淡薄,那边的局势令炭治郎瞠目结舌。
猗窝座的首级掉落在地,炼狱斩断了他的右臂。而斩下他首级的伊黑,被鬼的左臂穿膛而过,钉死在原地。因为他伊黑在半秒内选择斩首而非自卫,炼狱则从一开始就在替他创造机会,殊不知终究还是被猗窝座察觉了。
——我……我被斩首了!
——我怎么能就这样输了!
——还不够!我还可以变强!我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猗窝座抬起断裂的右臂要再生,被一双小手紧紧抱住了。“够了啊,已经够了!请停手吧!”一个哭泣的女声恳求道。
残缺的鬼躯转向女子:“你是谁啊。”
守望了百余年的幽灵泪流不止:“已经足够了,狛治先生。我们……我一直盼着你能回到我身边。”
为什么今夜感到那么多次不快?在刀匠保护妻小的时候,在炭治郎痛哭流涕的时候,在那些人类挡在彼此之前的时候。蛛丝马迹堆叠在一起,遗失已久的记忆与面前的幽灵一起来到他面前。
因为他曾经没能好好守护啊。
厚重的云层裂开,投出第一道曙光,投在猗窝座身上。他破天荒地不想逃避阳光,因为他能感觉到她就在那里,她在光那边。
为什么要恐惧呢?那是他等待已久的结局啊。
他的断臂伸向太阳所在的方向,像要拥抱暌违已久的日出。残留的躯体与幽灵一同从人间蒸发了。
在上弦之叁向光而亡时,躺在地上的小女鬼祢豆子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地朝哥哥露出微笑,像牙牙学语的幼儿那样口齿不清地说了第一句话:“早、早上好……”
她在阳光里获得了新生。
(六)
鬼的左臂一碎,伊黑小芭内跌坐在原地,勉强保持出了端坐的姿态。
结束了,我的一生,也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无声的走马灯在漆黑的世界流转。我的人生有什么好回忆的啊。如果可以,我更想看看甘露寺和杏寿郎的脸。
到了这种时候,才知道自己也有眷恋的。像我这样的人,也会有留恋啊。
人可以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遗余力地伤害别人。不择手段的程度,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真到了丢掉良心的时候,会发现一点都不难。杏寿郎,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吗?
因为我就是最为人们所不齿的、心肠歹毒的人。生来作为献给蛇鬼的祭品的我,仍清楚地记得,那年为了逃出牢房,我每用簪子挖一次木栏,都更加期待、害怕、紧张又兴奋。每一次险些被发觉都令我胆战心惊,神劳形瘁。我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家,一定要离开八丈岛!有天我发现自己差点忘了最关键的事情:如果逃出去后又被她们抓回去怎么办?应该往哪走能最快最稳妥地离开这座岛?对外面一无所知的我当即绝望地哭了起来,又咬住袖子不敢呜咽出声。于是我萌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希望她们统统都消失,好让我能够安然离开。我深深怀着热切的期盼和幽暗的怨憎,隐秘地祈祷伊黑家的女人们能奇迹般地全部消失。不管是家主、姨母姨婆们,表姐妹们,还是母亲。
或者说,诅咒她们永远从世界上消失。
而她们的确全都死了。
我害怕她们,厌恶她们,但什么样的自由,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可是,给再多重新选择的机会,我都会拼了命地拿簪子抠挖栏杆。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做出和那天一样的决定。我想要逃出去,想要活下去,想要自由。哪怕这份自由的代价是五十多条人命,我还是会选;哪怕实现自由的计划包含了血亲的死,我也要选。我既获得了自由,也永远失去了自由。只要我的良知一日不死,就必须忍受五十多条亡魂在梦境徘徊,和她们声嘶力竭的控诉与呐喊。
好心的炼狱夫妇曾不止一次开导我不要将表姐的话放在心上,错在鬼而不在我。他们是那么善良的人,面对他们我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坦白自己是明知故犯。他们对我越是善解人意,就越令我羞愧难当。
直到我终于忍受不了梦魇的折磨,于是恳请大人们传授我呼吸法,让我加入鬼杀队。“槙寿郎先生,我不想夜夜被噩梦惊醒了,我想要反抗。”
“我想要做一个好人,我想做一个有力量的人。”
想做一个能抵御噩梦的人。
“坚持住!小芭内!”是杏寿郎的声音,你也到极限了吧,快点去疗伤啊。
“够了……杏寿郎,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不需要治疗了,没有必要了。
“伊黑先生,不要说这种话!”甘露寺,你在哭吗?对不起,让你伤心了,我不想让你伤心,也不值得你流泪啊。
“杏寿郎,甘露寺,我是不配活着的人。但是我很幸运……因为遇见了你们……这是发生在我的人生中最好最好的事。特别是你,甘露寺……”
——心地善良、强大又开朗的你,是如此美好,是我永远憧憬仰慕的对象,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对象。我喜欢你啊,我喜欢想要做自己的你啊。我做不到喜欢自己,可我觉得你能接受本真特别好,因为你本来就是一个很好的人啊。我们本来是往相反的方向前进,却意外地邂逅你美好的笑靥,我是多么的幸运啊。原谅我无法对你的心意做任何回应,我不配……
“谢谢。”
唯独最重要的感谢,必须要传达。
阴云散去,冉冉升起的万千光芒照在伊黑小芭内逐渐温凉的身体上。最后一缕气息游出体外,脱离了那具被过往所累的身体,与风同行,如飞而去。
师父曾问他:“你想要怎样度过人生?”
那时他幻想的却是离世的情景:愿死春花下,如月望日时。
相信我,我并不难过。当赎的罪我已赎完了,想护的人我已护住了,应守的道我已守住了。
这是圆满的落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