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令我很失望,猗窝座。”
鬼王的一句话令跪在地上的上弦之三肝胆俱裂,七窍流血。他默不作声地承受着大人的威怒。“不仅没查到半点青色彼岸花的线索,连鬼杀队的人你都没有除掉一个。这些时日,你都干什么去了?”
“属下无——”
“你是无能!”无惨直接打断了猗窝座,禁止他继续说下去。一股无形的万钧重压垂直压迫全身,猗窝座不得用哪怕一丝力气去抵抗,也不能再生,若被上面那位大人察觉到这方面的努力,怕是会直接压成一摊肉饼。他的头垂在胸前抬不起来,皮肤已有皲裂的纹路,可见鬼王的怒火几乎想将他撕碎。无惨看都没看他一眼,略微平复了些许情绪后冷峻地下令:“既然已经确认了锻刀村的位置,你就和玉壶一同前往。那个村子的人一个都不留,你懂我的意思吧?深谙锻刀技艺的刀匠,乃至于他们的女人和孩子都要死。不要让任何一个可能懂得锻刀的人活下来。鬼杀队的日轮刀供给从此要彻底断绝,再无重振的可能。”
“是,属下明白了。”
三味线的弦音一响,跪在洋楼阳台的猗窝座瞬间被传送深山密林之中。他抬头四顾,上弦之伍玉壶先到一步,从壶里探头阴阳怪气地和他搭话:“猗窝座阁下,近日可好呀?有些时日不见,感觉阁下更强了呢,想必阁下定是投入了不少心血修炼吧?哎,我辈真是望尘莫及!”面对玉壶明目张胆地讽刺自己除了修炼没做成其他事情,猗窝座全当耳旁风,不理睬它在背后碎语,只顾往村子的方向奔去,一下将玉壶甩在背后。
看见了,是锻刀村入口的瞭望楼,一个戴着面具的村民和一名剑士在守夜。猗窝座轻快地飞跃到小塔楼上,在两个惊慌失措的人类敲响警钟前出拳。只需要用一拳击中头部,他们就死了。人啊,真是太脆弱了。倒在脚边的那个普通村民,他的面具破碎,脸也被打烂了,辨不出模样。猗窝座接连杀掉了几个巡夜的村民后,疑惑地盯着掉落的面具碎片。为什么这些人都戴着这么丑陋的面具遮面?不管原因如何,软弱地不敢露出脸来,而是戴着愚蠢的火男面具,猗窝座对此感到厌恶。他嫌弃地踩碎了面具。玉壶召唤的庞大鱼怪也陆续抵达村子开始破坏屋舍,四处践踏或捏死逃窜的村民。猗窝座都无需用上多少力,稍微打几下拳就死了不少人。分明在大开杀戒,可他丝毫感觉不到兴奋。村子里警戒的剑士都弱得不堪一击,村民更是像蚁群一样按一下就倒一片。
——真是无趣的屠杀,如果能有个柱来,说不定还有点意思。
暗巷里一队鬼鬼祟祟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面具男提刀掩护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和小面具人贴着墙谨慎又迅速前进,试图不惹人注意地逃离。他面无表情地追上去,率先发现自己暴露的小男孩惊叫起来,男人和女人纷纷回头。在他抬手要落拳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面具男抢先一个箭步挡在女人和孩子前,把手里的日轮刀丢到面前的地上,然后自己以“土下座”跪下来。他的头深深地低下去,凌乱的头发耷拉下来,露出脆弱的后颈。猗窝座顿住,不过这种一上来就先缴械投降的情形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个男人肯定是吓到屁滚尿流了。
但男人喊的话又一次超过了他的判断:“只管杀掉俺!上弦之叁,你肯定是为了杀俺们刀匠来的!俺女人和娃娃都不懂锻刀!杀他们是费你的事,放他们一条生路吧!快跑啊你们俩!”他的妻子立即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捧着西瓜大的肚子,慌慌张张拽着儿子逃跑了。猗窝座一边把十指拗出清脆的响声,一边缓步走近男人。
“孬种。”他无比鄙夷地吐出两个字,睥睨跪在地上求情的男人,金色的眼睛亮得像毒蛇一样,“窝囊废。脸都不敢露,一看见我就下跪。要是你能举刀冲我而来,做些徒劳的努力,我也不会看得起你,但至少不至于像现在这么难受!”
豆大的汗滴湿了胸前的土地。“是,俺是窝囊废,俺认。俺是不是爷们不重要,俺家人能活下去说什么都比这重要!”男人只会锻刀,根本不懂剑术,最多可以凭力气乱挥几下。倘若是遇到不会异能的鬼还能勉强抗衡,遇到上弦就是明明白白的死路一条。他清楚与其被秒杀,不如跪下求情,兴许争取到的时间还更多些,妻小还能跑得更远些。哪怕死,这个男人也要保护家人,他的努力激发不了鬼的怜悯。那颗空洞的心不受感动,却滋生出一种陌生而酸涩的恼怒,还伴随着一股快要作呕的反胃,猗窝座永远不会懂得那叫嫉妒。他不解又不爽,不愿意继续浪费时间。
“哦,那你还是死掉好了。”话音刚落,猗窝座朝着男人抵在地上的头颅,踢球似地横踢一脚,力道之大,把那人踢飞到了十几米开外,撞上了木墙。男人的脑袋都扭转到了不合常理的角度,软绵绵地反折过去,瘫在地上断了气。猗窝座不屑于多看他一眼,往那对母子逃生的方向追去。
听见身后动静的女人一把将儿子往前推搡,命他不要回头,自己则停下脚步,拔出别在领子里的怀剑转身面对猗窝座。那张没戴面具的面庞涕泗横流,惊恐、哀恸、悲愤和决绝在她浮肿的脸上交融在一起。她呐喊了一声,揣着怀剑冲向猗窝座。太慢了,她扑了个空,回头一看,刚才眨眼间越过了她的猗窝座以迅雷不及掩耳追上了孩子。一只手掌精准地擒住了年仅五岁的男孩的头顶,不费吹灰之力就拧断了他的颈骨,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叫声。
“啊啊啊啊啊!”女人的尖叫震耳欲聋,亲眼目睹年幼的儿子在自己面前被杀死,她不可能还保有理智。她忘记自己有孕在身,再一次发起冲锋。这一次,猗窝座跃到屋顶避开了她,她不慎重心不稳,端着怀剑一同摔倒在地上,也撞到了孕肚。他能嗅到来自她身上的血味源源不断地冒出,她身下淌出一滩颜色暗沉的污渍,正在不断扩大。那股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和味蕾,多么馥郁芳芳,她腹中的胎儿必定是入口即化的鲜嫩口感吧。她哀泣的声音在抖动,整个人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再也无力坐起。他皱起眉头,感到膈应。见不得女人受伤、昏迷或死亡是他一贯的怪毛病。异样的感受抵挡住了进食的诱惑,他干脆抛下流产的女人离开了,与循味而至的鱼怪擦肩而过。
他跳到村子的最高处——一栋修在坡上的四层小楼的屋顶,蹲着俯瞰深陷水火之中的锻刀村,将下面的动乱尽收眼底。七八只经过膨胀的手脚被缝合在巨大的鱼身上,拼凑得怪模怪样,变成了能够在陆地上横冲直撞的产物,宛如从地狱召唤来的鬼卒,散落在村庄各个地方大肆破坏,长尾一扫,所扫之处廊柱断裂,墙塌瓦落;拳飞脚踏,所击之人骨裂血溅,肚破肠流。有人揣着包袱尖叫着踉跄逃窜,有人抽出储备的刀剑负隅顽抗,半死的人拖着残废的身子挣扎,哀鸣不绝于耳。屋檐下悬挂的灯笼掉落在地上,里头的火焰慢腾腾钻出纸笼,向四方爬行,山风一催,它们更卖力地加快速度,照亮一张张惊恐的妇孺面孔。映照进猗窝座瞳孔深处的,是描绘地狱的浮世绘在现实的具象化,在山谷缝隙中筑起的村庄化为了火炉,人、牲畜、屋舍都是一触即燃的薪炭,惶惶中饱受煎熬。他曾经目睹过残酷的戊辰战争,距今也有些时日了吧?他一向不关心人类社会里的风云变幻和时代更迭。当年偶然瞥见几拨人闹哄哄地开炮或拔刀相向,炸断同类的肢体或劈开前胸后背,猗窝座的心情和看鸡相斗一样。虽然眼前的场景远不如战场宏大,但其诡异和血腥也不逊色多少。
——好无聊啊。
唯一的看客心静如水。要是猗窝座平日有睡觉的习惯,只怕现在都要哈欠连连了。尽管摧毁村子的任务非同小可,他不免兴味索然,因为这里都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对手。如果锻刀村对鬼杀队而言意义重大,那其防备力与它的价值真不相称。
用不着一晚上,再过半个小时就能彻底踏平了。他从屋顶跳了下去,原想踩一下鱼怪的背弹跳到更远方,却脚底一空,掉进了鱼怪四分五裂的尸块里。腥臭的血沾满全身,他敏捷地从喷薄而出的血瀑布翻跳脱身,落在了尚未被波及的空地上。
有人在他踩到鱼怪的瞬间分解了鱼怪,是一个小鬼。是一个红发红眼,耳垂上挂着日轮耳饰,身披市松纹羽织的小鬼,还背着一只巨大的木箱子。
不会错的,那就是无惨大人下令击杀的灶门炭治郎!
猗窝座不知道鬼王忌讳一个普通少年的原因,也缺乏八卦的兴趣,不过他隐约有种预感:今夜的战斗兴许不至于寡淡如水了。
(二)
在堆积如山的尸骸自行粉碎时,灶门炭治郎无意与对面的恶鬼对上视线。看清了金色眼睛里的数字后,心漏跳了一拍,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发软的双腿仿佛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握刀的双手止不住地发抖。他当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不然他会发现自己刚剧烈活动完的脸霎时苍白了几分。
他遇见了上弦之叁。
他只有一个人,炼狱先生和伊黑先生不知身在何处。不愿回想的记忆汹涌而来:熊熊烈火里的吉原、难以战胜的上弦之陆兄妹、力竭而死的音柱……那夜他昏过去两次,第一次祢豆子替他和堕姬战斗,险些彻底狂化伤人;第二次苏醒时蛇柱和善逸他们已经斩下了鬼兄妹的头颅。他什么忙都没帮上!如果他再能干一些,宇髄先生说不定不至于活不过当夜。虽然事后蝴蝶忍严厉地纠正说不要小看了上弦,一个上弦能顶三个柱,仅牺牲了宇髄就解决了上弦兄妹,已是出乎意料的好结果了。她的话不能减轻压迫炭治郎的深沉内疚。为了让别人不担心他的状态,他不再表现出对自己的怨怼,又恢复了笑容,其实心里根本没有停止过自责。
——动起来!炭治郎!这一次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手使不上力。
忽然,像有人猛推了自己一把,鬼的拳头如瞄准的炮弹发射过来,重重地落在地上尘雾四起,炭治郎扑倒在旁,勉强躲过一劫。是身体的本能救了他一命。背后的箱子里传来尖锐的指甲疯狂刮挠木板的摩擦声,来自同类的强烈压迫感让祢豆子躁动不安,炭治郎一边翻滚起身一边大吼:“不要出来!”
——你在干什么炭治郎!你在发什么愣!这样下去会死的!不对!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脑海里克制不住谴责的声音,他差点不能集中呼吸。这是呼吸法剑士战斗时的大忌,自己的节奏全乱了。干扰他的远远不止是对上弦的恐惧,更是内心里排山倒海的自我质疑。平日的训练彰显出了成效,全身肌肉自行配合起来,他嚎叫着举刀向前冲,以火之神神乐的舞蹈似的节奏,“灼骨炎阳”削去了鬼臂膀上一大片皮肉。他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这鬼本来可以避开的,但却故意站在那里受了这一刀,像要看他实力如何的样子。此刻轮到鬼惊异地愣神片刻,因为猗窝座发现自己的伤口竟无法迅速再生,炙烤的疼痛蔓延到了骨髓,疼得像要把臂骨烧成灰。
然而他笑了起来。
不因剧痛而龇牙咧嘴,上弦之叁的表情喜上眉梢,双目大放精光,说了句“可以”。一股预感不妙的恶寒由外至内侵袭进炭治郎全身。对方一跺脚,摆开架势,一道道血色的光自他赤足下延伸,相交,联结成一片冰蓝色的雪花术阵。
“术式展开,破坏杀·罗针。”
幽幽蓝光在雪花的结构脉络里流动,在探测人类剑士的斗气。雪花阵感应到少年的斗气在极不稳定的起伏,已经不能称之为缓和波动,而是断崖式的下降和飞跃式的上升。斗气的起伏不仅与战斗力有关,也与心理变化有种千丝万缕的关系,看来少年的心神慌乱。猗窝座决定给他一个机会,看他能否突破桎梏,稳定在高强度的状态。炭治郎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上下两排牙齿紧紧咬合得太久,脸颊僵了都不自知。他刚刚以为自己要死了,可上弦之叁甚至都没施展血鬼术。现在,战斗才真正开始。
四分钟后,猗窝座的罗针告诉他,战斗就要结束了。
猗窝座方才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失落和蔑视。他罕见地在战斗中开了一下小差——就是揩去脸上的血,是炭治郎的血。他自嘲般轻叹道:“不过如此,害我白期待了一下。”在开头那惊艳的一刀后,炭治郎尽力使出了火之神神乐不同招式来抵挡目不暇接的拳法,终究势单力薄,扛不住猛烈密集的攻击。他几次试图从背后袭击,也被罗针率先察觉并阻拦了。
阅人无数的猗窝座乐于承认少年的剑技的确有种别具一格的美感,但无论是强度和速度,和上弦之壹比起来,都还是差远了啊!太稚嫩了!此时此刻重伤的少年不顾性命豁出一切,还能咬牙跳起来堪称奇迹。
“火之神神乐·辉辉恩光!”
猗窝座依照罗针的反应,轻而易举地避开了由上往下的螺旋火刃。挥空一刀的炭治郎口喷鲜血,腿一软摔跪在地上,不仅没有杀敌一千,却先自损八百了。如果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会锻炼成更值得一战的对手吗?猗窝座不想再给他机会了。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能复原,他未必可以超越今夜的水平。人就是局限性这么强的生物,还是杀了为好,本来也不能让他活过今夜。猗窝座握紧右拳,抬起胳膊准备抡下去时,忽然感应到来自脚下罗针的强烈警报,方向是……右上方!
他起初就知道少年的背后还有一团斗气,打斗间他根本没有把那团斗气脱离箱子这件事放在心上。无需先用眼看,右拳改变方向直接迎上。判断出了偏差,拳头打中的并非生物,而是血。大量血液触碰到皮肤的瞬间,炸出一大团粉红色的烈焰,裹住整条右臂又迅速烧遍全身。和炭治郎的剑技不同,他的刀是在身上留下刀伤和烧伤,粉火则是全身焚烧,猗窝座同时清醒地感受到皮肉无法再生的剧痛。这令上弦之叁久违地产生了些许危机感,一种要被杀死的危机感……上次有这种刺激的紧迫感还是和上弦之壹的换位血战中。可这紧迫感只持续三秒他就恢复了镇定,而刚才还在吐血的人,就抓住了这三秒的时机起身发起最后一击。
“火之——”
“当!”
随着一声爆裂的脆响,扫向脖颈的日轮刀被猗窝座徒手打断了。蓄力的手腕反应迅猛,但浑身浴火还是令猗窝座的动作比平时迟缓了许多,那从右边扑过来的长发女鬼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掳走了力竭的炭治郎后飞快逃到一边。
——卑鄙。
火焰在侵蚀□□,难以呼吸,鼻腔、气管和肺好像都跟着烧起来了。鬼不呼吸也不会死,正因如此,他必须生生扛住不灭之火的灼烧。胃里一阵触电似的痉挛,五脏六腑好像拧在了一起,神经被冲天的怒气挑拨,猗窝座不是因为被烧而愤怒,是因为人鬼联手委实算不得正当,他本给了少年几分薄面,他却耍偷袭的花招。
——这不是一个合格武者该有的举动,是下贱的弱者才会使的小手段。
——恶心!
即使是半鬼化状态下的的祢豆子,回头看见被火烧毁表层皮肤的上弦之叁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怨灵穷追不舍,也不禁一阵战栗。她横抱着炭治郎落荒而逃,腾不出空档对付猗窝座。要保护,要保护,要保护怀中的人类,她懵懵懂懂地想。要是一直抱着他,在甩掉猗窝座前他们都会死的。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放弃继续逃跑,把炭治郎放在地上,制止猗窝座靠近。粉色的双眸目眦尽裂,竹筒口枷早就不知掉到哪去了,喉咙发出示威的低吼,獠牙尽显。
她保护人类的姿态像条忠诚的烈犬。
真是个诡异的异类,猗窝座想起鬼王下达的通缉令里也包括这只穿麻叶纹和服的女鬼,一个另类的背叛者。他从不吃女人,也不主动杀女人,那么女鬼呢?漫长的百年岁月里,他也从未理会过偶尔来自女鬼的挑衅。他本能地厌恶看见女性伤亡,不知缘由。但是为了完成大人任务,姑且让她不能动弹后收拾掉那个人类吧。罗针显示,或许是维持“爆血”的缘故,女鬼已经稍显疲态了。
火中的猗窝座再度摆开了架势。
——这里是哪?好黑,好安静。不管睁眼闭眼都没有区别。
——不管了,好累啊。我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喂!你白痴啊!”
黑暗中炸开一阵聒噪的叫嚷,惊得躺在地上的炭治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左顾右盼。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起来起来起来!”
谁啊?为什么一上来就骂人?
“咚!”
“好痛!”“好痛!”
炭治郎的脑门突然被无形的指头敲了一记爆栗,那个凶巴巴的大嗓门和他不约而同地大喊起痛来。“我靠你小子的脑门是用铁打的吗?弹起来痛死了!”
是宇髄天元的声音。
黑暗如雾气般散去了一点点,仅仅露出了在不满地狂甩手的宇髄——好像能把痛感甩掉似的。已经死去的宇髄此刻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他面前,眉毛一竖眼一瞪,开始猛戳炭治郎胸膛:“我还以为是我可爱的老婆想不开,还想要好好安慰一番,结果发现让我走不了的是你这家伙啊!真是的!郁闷死老子了。”
“宇髄先生!所以您没死是吗!太好——”泫然欲泣的炭治郎又挨了一锤,硬是把眼泪打回去了。“早死透了!托你的福,我现在还滞留在这里呢!你怎么对我执念那么强啊!怪叫人尴尬的。”
炭治郎捂着挨了打的头顶,鼻尖红红的:“滞留?您不能成佛或者转生是因为我吗?”
“我想是吧。我和雏鹤她们约好了,既然我们夺去的生命不会死而复生,那就要好好做个了结,不然没脸活在阳光下。不管我们当中谁先死去,都不能怀恨在心。我们都是从家族走出来的人,早已经有觉悟。我的夙愿已经达成了,雏鹤她们最清楚这一点。你呢?一直对我的死耿耿于怀,所以拖得我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徘徊了不知道多久,这让我怎么去成佛或者投胎啊?”
“啊?是我的缘故吗?对不起!宇髄先生。不过人死后到底是会成佛还是转世呢?”
“现在是好奇这个的时候吗?我不知道,因为你小子不让我有机会离开这里。这里大概是什么现世和彼世的交界,我在这里根本看不见出路,通往极乐或者地狱的路,什么都没有。我只感觉有什么东西牵绊着我,不解决的话就走不了……然后试着顺藤摸瓜去找了找后发现,阻碍我离开的人竟然是你!”他那几根指甲花花绿绿的手指指指点点着炭治郎,弄得后者一脸仓皇的歉意。他不安地端坐起来问:“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您一直不能安息。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您离开这里呢?”
宇髄摸着下巴把他上下打量,皱眉歪头反问道:“啧,这么说吧,我很难理解你的想法。我和你的交情只有一次任务,上次柱合会议我还说要杀了你和你妹妹。我又不是你的亲友,再说身死鬼杀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你为什么就是释怀不了?还有你今晚战斗的表现,上弦之叁的确强得变态,但你也犯了很多低级错误。你不只是因为害怕才破绽百出吧?你心里有事,还得我一个死人来开导你啊。”
“我……”窘迫的炭治郎沉默地低下头,指甲嵌进了手掌心,不知如何作答,眼下真不是适合谈心的气氛。他的肩膀被看不见的负担沉沉地压着,反而不自然地耸起来,不能放松。真是沉重啊。宇髄锐利的眼神盯得他更扭捏了,但是他真心为耽误宇髄而抱歉,好一会后,他终于勉为其难地启齿:“唉……我不知道我活下来是不是对的。我总是在最重要的时候缺席:在无惨杀害我家人的时候,我在三郎爷爷家悠闲地睡觉;在宇髄先生你们战斗的时候,我晕过去了,拖了你们的后腿。为什么是我活了下来?我的弟弟妹妹再也没有机会长大,宇髄先生您还有三位妻子需要您。我一见到上弦之叁,就想到在吉原的那个晚上。我一会觉得自己必须战斗,一会又怀疑是否有可能和必要。凭什么是我这样的人活下来了?明明大家都比我更值得……”
噢,我懂了,那我对此可再清楚不过了。这个傻瓜一直在反刍过去,觉得自己要对别人的死伤负责。他是一个好孩子,才会如此悔恨、自责和焦虑。神情严肃起来的宇髄打断了他的诉说:“够了,不用再说下去了。你真的是个笨蛋。如果要掰扯谁更值得活,那人绝对不是我,而是你。炭治郎,我曾经是一个忍者,我和你不同,我杀过很多人,甚至手刃了同胞。我不是你想的什么高尚英雄,我只是一个有罪要赎的人。被我杀掉的那些人,当中难道没有比我更值得活下去的人吗?但是我活下来了,不是因为我值得,只是因为别人没我强,所以他们死了。我就厚颜无耻地继续活着,还离开了忍者圈子。”
“我不干忍者这一行后,日子简直不要太快活。我本来就是干杀戮的活,改行杀鬼很快也习惯了。酒很香,没事可以随便喝,我老婆做的饭超好吃,河豚刺身怎么也吃不腻。她们亲手给我做的首饰很漂亮,看她们三个高高兴兴地给我化妆,讨论涂什么颜色的指甲,搭配什么样的眼妆,我也高兴。我还想在我们住的山上找泉眼,挖一个温泉,隔三差五带她们去泡泡。”
“活着,真的很**的好啊。不再是忍者的我,可以承认生命的重要,也能更清楚地认清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罪。在脱离家族前我可能只是反感忍者的信条,等我离开后,知道了什么是活着的尊严和珍贵,我才明白了自己从他人那里剥夺了什么。”他话锋一转,回到炭治郎身上来:“唉,我不喜欢说教,但我得要你记住,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光荣的,是取得胜利的那一方。”
“我胜什么了?”炭治郎满眼糊涂。
“活着就是胜利,而且你赢得光明磊落。我不回避过去的所作所为,也不想浪费活着的时间。反正我横竖逃不过一死,那能对得起良心就够了。所以与其对我内疚,你还不如多惦记一下那个人更实在。”
“谁?”炭治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前方好黑,感觉有什么不祥的、危险的“东西”在那边,“额……我感觉不太好……”
“你确定?你再仔细看看那是谁,也是,太不华丽了。”
“不是华不华丽的问题……”炭治郎揉了揉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楚。眨眼间,有一个的身影坐在远处,背对他们。那个背影穿着一件打了补丁、洗褪了色的市松纹旧褂子,暗红色的马尾辫松松垮垮地垂在脖子后面,两片日轮耳饰在碎发间微微晃动。那人看起来很虚弱,伏在膝头,后背弯得像只蜷缩的大虾。
那是爸爸吗?我还能再见到爸爸啊!一头热的炭治郎忘记了刚才直觉上的排斥,急忙起身,丢下宇髄跌跌撞撞跑过去。虽然早在爸爸去世前,他就承担起了长男的责任,可是除了他和妈妈,他还能在谁面前做一个孩子呢?“爸爸!爸爸!”他靠近那人的背后,一拍他的肩膀,他才发现他错了。回首的人有一张稚嫩的面孔。
他是十三岁的灶门炭治郎。
“爸爸不在这里,是我,炭治郎。”十三岁的灶门炭治郎开口了,“他”的微笑那么温柔,语调却是那么低沉,“终于能和你说说话了。”
“你到底是谁?”十五岁的灶门炭治郎难以置信,嘴巴久久合不拢,震惊,又难以掩饰地失望。
“我就是你啊,我是被你所拒绝的你啊。”“他”站起来,比十五岁的他还矮了一截,一身朴素的山民打扮,干净的头发仍旧散发着淡淡的烟味,眼神真诚。“他”吸了吸鼻子后说:“你身上的气味好污浊。”
会吗?十五岁的炭治郎细嗅手背也闻不出什么。“怎么会闻得出来呢?你一直生活在这股不开心的气味里呀。你能嗅出很多气味,就是嗅不出自己。”十三岁的炭治郎说。“他”张开双臂拥抱自己,一同拥抱十五岁的炭治郎的,还有烧木炭的烟熏味。气味,引发了走马灯般的画面移动。如同没有情节的无声电影在他眼前放映:比人还高的草堆在风中窸窣摇晃,红蜻蜓在草间躲猫猫。炭窑烟囱里的浓烟喷薄而出,缭绕在茜色的天空中,像飘向远方的叹息。站在坡上的弟弟竹雄和茂,卖力地将一段段新伐的硬杂木往下扔。他不断弯下腰,伸出满是尘灰的双手接过滚落到脚边的木头,将它们码成堆。他抬手揩去要流进眼睛的汗,不经意瞥见妹妹花子远远地走来,她提了水桶来给他们送水喝。她一脸迫不及待的笑容,似乎有什么好事要分享……曾经日复一日的劳作光景,如今遥远得如同前世的梦境,一个温暖平和的好梦。繁重的苦活劳累的是身体,烦扰不了他的心,心是宁静的。
十五岁的炭治郎闭上眼睛,陷入了熟悉的气息所勾起的种种回忆,垂在两侧的手缓缓地圈住了怀中十三岁的自己,想留住那令他眷恋的气息。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永远回不去了,所以他不允许自己回想起过去,害怕自己会承受不住悲伤的重量。可是当真的回忆起来时,却感觉那么美好惬意。之前心灰意冷地排斥自己,等将“他”拥入怀中,只感觉到被包容的安定。
“太好了,你终于愿意接受我了。”十三岁的“他”低声说,哭腔浓重,“你一直都对自己很严格,一刻也不放松。我以为你很讨厌我……以为你恨我。因为我不中用,我会害怕,我会怯懦,我会倦怠,我会孤单,我会哭,我反应很慢,我的存在拖了你的后腿,你想把我甩掉。”
十三岁的“他”接着絮絮叨叨。
“你心里装了好多人,但把我给忘了。你想救所有人,而我想拯救你。”
“辛苦你了,炭治郎,你一路走来真的很不容易了,真的很厉害。”
“请对自己也温柔一些,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心被“他”的话语拧了一把,有种委屈被安抚的感觉。“好,我答应你。”话音刚落,十五岁的炭治郎怀中一空,睁开眼一看,十三岁的“他”已经不见了。
但是,他摸了摸胸膛,里面却暖乎乎的。炭治郎觉得“他”并不是消失了,他只是完整了,正视了真实的自己和真正的心愿,不再逃避。
“谢谢。”他轻轻地说给“他”听,或者说是说给自己听,“也谢谢您,宇髄先生。”
“小事,不用谢。哼,不过这比你道歉个没完要好。”宇髄挑眉一笑,大手一挥表示不放在心上,“那家伙已经在这里待了好一段时间了。真搞不懂这里是个什么地方啊,完全不能用常识来理解。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儿啊。”
“啊!真对不起!”炭治郎差点忘了宇髄的事情,歉意地双手合十,“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好啦!我不需要你的愧疚。别因为我苦着脸啦!你要是真过意不去,就想办法活着走出锻刀村,然后拎壶好酒来见我吧!”
有的话,宇髄不会说,比如其实我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洒脱,所以我不想让你背负一样沉重的负担,因为我们是不同的。算了,当务之急是让这个少年的未来继续延续。他翘起小拇指扶额,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睥睨炭治郎:“所以你差不多该给我回去了!”
“那个,我要怎么回去?”
“这好办啊!哟西!走你!”他抬起一只脚,往炭治郎的屁股上狠狠一踹,把他踹离了生死之界。炭治郎如坠深渊,一时吱哇乱叫,高大的宇髄越来越小,最后化作小点消失不见。但炭治郎在下落的失重感中,还能听见他的声音若隐若现:
“想开点啊小子,不然我就变成怨灵天天来你梦里烦你哈哈哈。”
(三)
为了他人而怒不可遏的人,常常不顾自己的安危,这样下去,是不是终有一日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灶门竹雄的担忧再度应验。在炭治郎失去意识的期间,祢豆子已到了山穷水尽的险境。焚烧上弦之叁的“爆血”持续不了几分钟就反被遏止住了,他身上的火大半熄灭,焦黑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简单又强烈的想法催生出的新的血鬼术,她用利爪划破颈上的大动脉,喷溅出大量鲜血。数千颗血珠以她为中心悬浮空中,血鬼术极大地提升了血珠的密度,变形成一枚枚头部凹陷的“血弹”。既然已经决心要不择手段地制止猗窝座伤害炭治郎,那她就用残忍的恶意凝结出的血弹来让他不能行动,全都以他为目标齐发!超高速飞行的弹发出毛骨悚然的呼啸声,上千道粉色闪光射向猗窝座,从前、从后、从左、从右,几乎无死角地追踪发射。她期待血弹命中他时能瞬间撕裂出十几倍大的空腔,它们会在他体内不断翻滚搅动,同时带有爆血的爆炸效果。即便上弦之叁不会毙命,那也起码能让他遍体开花、暂停愈合,一时停滞不前。
“破坏杀·终式·青银乱残光!”
猗窝座连续打出数百次暴击,直接击毁数百枚血弹,夜空都被闪烁不止的漫天闪光照亮,爆炸声震得耳膜疼痛,大地都在悲鸣般颤抖。他看似化解了危机,但祢豆子不认输。她将炭治郎护在身后,完全不躲避飞过来的所有攻击。
——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她甘愿任由青银乱残光将她轰炸成成百上千块碎片,在躯体分崩离析时,高度集中精神用细如丝的血连接起所有碎片。她的皮肤、肌肉、内脏、骨骼等数不清的碎块,和血共同连成了层层叠叠的细密的网,严严实实合拢包裹住里面的人类,形成了一个燃烧的茧——“血鬼术·血火茧。”
——谁都不能靠近你,我的火不会伤到你,但会烧死所有想要伤害你的鬼。
——你放心。
血火茧表里不一,对外凶残暴烈,内部却像一个巨大的子宫,细心地呵护着茧中人。烈焰对鬼而言灼痛难耐,于茧中的人只是温暖又痒乎乎的轻抚。它忽然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起来,在疯狂地收缩和膨胀间,表层的“血网”如漩涡般飞快流转,继续向猗窝座弹射出上百枚血弹!
疯鬼,她撑不了太久,猗窝座心想,刚才的“爆血”都坚持不了,现在这个血火茧又能撑到几时?也好,如果她还是女性的模样,他很难全力以赴,变成个大茧倒可以心无旁骛地施展拳脚了。虽说两鬼相斗通常是意义不大的,但也存在一方败得无力再生的情况,那距离死也不远了。他的拳头无所畏惧地接住每一枚血弹,不在乎身体炸开了花,不在乎是否不慎吸收了她的血。两者力量相碰,火与血难以分辨。两鬼的血鬼术接连相撞,发出连环爆炸的轰鸣。似有千百朵烟花在他们身旁迸发绽放,红光、蓝光、青光飞舞,狂放的冲击造成的波动令大山都为止撼动,树木与房屋倾倒,周边已被夷为平地。
与在吉原的彻底鬼化不同,当下的祢豆子已经放弃了本就所剩无几的自我意识,甚至放弃了维持基本的完整形态,仅靠执行“守护炭治郎”的程序存活于世。她毫不吝啬地挥霍作为鬼的生命力,然而只靠睡眠补充的体力又能坚持多久?巅峰期过去后,开始衰弱的血火茧逐渐缩小,血弹的发射数量在减少,速度也放缓了一些。鬼虚弱时会感到抓心挠肺的饥饿,依靠大量进食来挺过难关。茧化的祢豆子却连饥饿感都丧失了,因为能够释放感觉信号的大脑都裂成了大小不一的组织流动在血网上。她无力挽救自己的衰弱。
——你放心。
“该结束挣扎了吧,实在太没劲了。”猗窝座不紧不慢地下定论。在他看来,就算攻克了血鬼术形成的小堡垒,也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右拳再度蓄力,这一次,他要挥出“破坏杀·灭式”。
——你放心。
灭式瓦解血火茧是易如反掌的吧,这毁灭性的一拳必定能彻底摧毁祢豆子的防御,让濒临崩离的她再起不能,相当于必死无疑。
——你放心。
茧中的炭治郎鼻翼微微翕动。在眼皮睁开前,他率先嗅到了祢豆子的气息,浓郁的血味充斥在鼻腔里,几乎闻不出其他味道了。她受伤了吗?他迷糊地意识到这件事后,努力要赶快苏醒过来。视野里是糊成一片的红,闪动流转,好像其中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黑影,那是……
那是一只淡粉色瞳孔的眼球,翻转滚动中与他对上视线。
痛,全身痛得难以动弹,也比不上他的心碎:“我又一次……让你陷入了危险。”头痛欲裂,他起不了身,也顾不上自己的骨折,用手指尝试去摸索刀柄。
在灭式的青蓝色光芒将这对兄妹一口吞下前,炭治郎的耳畔幻听了一个清亮的嗓音,明明祢豆子已经没有能发声的器官了。
“你放心。”
(未完待续)
本来想一回结束的,还是太长了,拆成两回发。希望最近就能更新三十六回,不过还没写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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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回 马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