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山里的村庄没有通电。夜里的山林刮起了风,屋外秋深露重,潮湿的寒气侵袭不进木门紧闭的室内。屋内一派温馨祥和,达摩火炉里燃烧的炭块轻微爆裂,给客居此地的青年送出阵阵干爽的暖意。矮桌上两盏古色古香的竹筒油灯仅仅将朦胧的灯光铺到半间屋子,便苟延残喘地拜给了黑暗。不过这对于正在埋头书写的炼狱来说已经足够,他左右转动了下头,拉伸了一下发酸的颈肩。时间虽早,可舒适的温泉把体内那股压抑已久的疲乏完全催发出来。他最后一次匀掉毛笔尖里多余的墨,打算一写完总结就准备睡觉。写日志是从小就培养出来的习惯,倒不是记录日常生活。许多代炎柱会记录修炼和战斗的过程,他也是靠着那几卷古老的记录习得了炎之呼吸。
完成了。刚放下笔,他方注意到笔筒边那三个憨态可掬的木叶猴摆件,好奇地拿起来摆弄。三只造型简练的木雕小猴子,一只捂嘴巴,一只堵耳朵,一只蒙眼睛,据说象征不言、不闻、不看,与世无争。第一次听说这种玩具猴子,貌似是在无限列车任务后某次在道场的一对一训练,緑告诉他的。
“为什么你现在预判我的动作那么准?”炼狱终于肯定自己的发现无误。緑每天都比前一天有更显著的进步,对比她更早之前平缓的表现,好像是某天开始忽然突飞猛进。他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是忽然找到什么诀窍了吗?”
“诀窍是有的,把自己当作三不闻的木叶猴就好啦,不去看,不去听,不去说,对方的下一个动作就清晰可见。”她回答得莫名其妙,微笑着把打裂的木剑彻底折断成两截,扔到道场角落,又从刀架上里拿起一根新的来用。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他直截了当地承认。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他足足半分钟,又不像在看他,令人脊背发毛的目光像通过玻璃一寸一寸打量他的内在。那种眼神放谁身上都会感到有点不对劲,但炼狱不觉得讨厌。过了一会,緑开口说:“意思就是提高精神集中力,调动全部感官去观察目标。我们平时很依赖自己的感官,但周围的环境无时不刻在刺激感官。如果能把分散到环境的注意力收回集中在一个具体目标上,目标的变化在我们看来会变得透明,就能掌握目标事物变化的规律。同时,我们本身的存在感也会变得稀薄。时之呼吸是‘模仿时间’的呼吸,四季循环可以说就是‘时间的呼吸’,核心就是变化。所以师父当年和我说,等我能像木叶猴那样看到事物的变化了,就是接触到了最高的境界。”
炼狱听完后,拳头一拍掌心,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好像很高深,还是有点难理解。”
緑一扫刚才的诡异神情,做了个鬼脸:“是吧?师父清醒的时候说的话也像醉话,我当时也不太明白,实践之后就懂了。你要不要试试?”
“怎么试?”
她把手帕撕成布条:“唔,我也没怎么在日常练习过,还是在实战里成功的。先从简单一点的试试,把你的耳朵堵上,尽量让自己听不到声音。”他照办之后,果不其然,只要她不在视野范围内就很难防住她的攻击。要不依赖听觉来防守盲区已经很困难了,若想先看清再防守就太慢了。看来不仅不能靠听,也不能只靠看。炼狱还没找到适应的办法,感到应付起来有些吃力,緑却停下来,提议要把眼睛也蒙起来,她一旦严苛起来也是毫不含糊的。
“要感受,仔细感受我的存在,找到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我身上,专注于我。”蒙上眼睛后,她帮他堵上耳朵。他看不见,不知道她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完这话后跟晒熟了一样,但她的气息和声音近在咫尺,指腹和手掌上温暖的剑茧无意轻蹭了他的耳朵和脸颊,痒痒的。下一刻,她的存在“消失”了。他都不知道她人在哪,谈何对战?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道场本就静悄悄的。重新堵上耳朵,又蒙上眼睛后,炼狱陷入了一片纯粹又空旷的幽黑与寂静,如同被抛进荒芜的宇宙,谁都会在这种状态下心感不安。不对,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血脉涌动的声音,低沉黏糊的“咚咚、咚咚”。炼狱要稳定略有些慌乱的心神,还要对付看不见的对手。
失去了视觉和听觉,他还能依靠的是触觉,皮肤感受空气的变动,试图去感受她的存在。不,一定不止是这样,她想磨砺他的是直觉,那是玄而又玄的东西。几回合下来,他输得很狼狈,解掉布条后,緑宽慰他慢慢来,大概会像学骑自行车一样,在某个时刻突然掌握到诀窍。
“嗯!总有一天我肯定能感受到你,找到你,专注于你!”他心有不甘,一脸正气地发誓。刚才还认真对战的緑羞得瞠目结舌:“还得是你啊,怎么能用这么正经的表情说这么羞耻的话啊!”
“这不是你先说的吗?”
“现在觉得怪怪的……”
“哪里怪?”仿佛是发丝上的火红掉色染在耳朵上,炼狱的耳根子也惹人注目,“哦,有点下流的感觉。”
“好了好了不要被我带歪了,言归正传!”气氛一有点暧昧,緑就不好意思起来,想要赶忙打断回到正题,手指忙着把根本没掉出来的碎发理在耳后。炼狱因此把布条举到她面前:“那我想看看你蒙上眼睛、堵上耳朵还能不能像刚刚那么精准。”
“行啊。”她自信地接过布条,在无限列车任务的时候她已经能闭上眼睛战斗了。炼狱并没有立即发动攻击,只是站在原地比出四根手指:“这是几?”
“四。”
“你没绑好吗?”
“绑好了呀。”
“那现在呢?”
“八。”
“你真的没偷看?”
“没有,现在我只能感受到你的存在,不信你拿无生命的东西,我就看不出来是什么了。”
“那你等我一下。”他找来纸笔,略思索了一会,应该写些她看了一定会有所反应的内容,才能确定她到底有没有偷看。于是他挥笔写下一句话,又举到她面前。
“好了,能看见吗?”
“你举了什么?是纸吗?”她是依靠他的动作猜出来的,但无法确认他双手抓着什么。布条之下的眉头微蹙,但表情是茫然的平静。
“对,我写了东西,你能看见吗?”
“纸都看不见,怎么看得见你写了什么?”
“这样啊,”他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写的话,将纸张对折塞回口袋,“那现在来对战试试吧!拿起你的木剑。”
不可思议,如果她没有偷看,那太不可思议了。她好像长了天眼,无需肉眼也能判断出炼狱的下一招。虽然这一次对决是炼狱占了上风,但他清楚她已经看穿了他的招式,是动作稍稍慢了一点而已。到底是怎样的专注力才能到这种境界啊!
半个钟后,当炼狱宣布今日训练到此为止时,緑摘下布条,一边揩汗,一边放回木剑,随意地问起:“对了,刚才那张纸上写了什么?”炼狱迅速反应过来,掩饰地笑了:“没什么,就是神田街的御禾屋昨天推出了新品,而且老板为了庆祝家里的孩子出生,这三天全场八折。”
“真的吗!是海鲜料理很好吃的那家小料理屋吗?”緑的眼睛亮了起来,“推出了什么样的新品?诶,刚好!从神田街去我今晚要巡逻的地方很近,坐电车很快的。不如现在就去吃晚饭吧!你去吗?”她急不可耐地拽下衣架上的白羽织甩上肩头,大咧咧地将胳膊伸进袖子的同时,已经拔腿先往门口去了,一副心急火燎要出发的样子。
“是应季的螃蟹!我也去,等我收拾一下。”炼狱笑眯眯地把木剑放好。消息是真的,但内容是假的,这并不是写在纸上的话。他怎么可能会说出来呢?那张秘密的字条安然地存放在胸前的衣袋里。待会緑不注意,他会把它销毁掉,反正对她来说都无关痛痒。他相信自己假以时日能够像她一样达到“木叶猴”的境界,或者说他必须要相信。仅仅抱着试试的心态,绝对不可能成功。
可即便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至今也仍未领悟到她所说的“通透世界”。
——剑术、战斗的方式,都已经很久没有进步了,所以不能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说来真是惭愧至极,今年队里出了那么多事,我却一点用场都没派上!尤其是下弦一和上弦六的相继出现,緑的朋友牺牲了,那么出色的宇髄也……不能继续止步不前,继续沮丧也无济于事。我要找到所谓的秘密武器,也要学会“通透世界”。关于“火之神神乐”的特殊之处,我也要搞清缘由和掌握。
他到了瓶颈期,正是为了寻求突破才来到锻刀村的。他赶紧停止胡思乱想,纸上的墨已经干透,已经可以把本子收起来准备铺床睡觉,养足精神明天好出发。他所住的客房是姓铁井户的刀匠临时腾出的,油灯的暖光所照之处,除了矮桌、叠好的队服和羽织、刀架和日轮刀,就只有墙上一幅装裱的毛笔字和一些家用杂物。屋内都是寻常人家会放的摆设,没有什么昂贵奢侈的装饰,在他转身拉开壁橱取被褥时,榻榻米上空空荡荡。所以他抱着一大团被子回过头时,无法不注意到油灯的光圈之内出现了一尊工巧精致得格格不入的陶壶。
线条圆鼓饱满的陶壶向下收拢,形如满月。壶身透明的淡白釉细腻莹润,如脂似玉,点缀的缠枝花卉纹浓淡有致,青蔓飘摇,红花色泽明艳。它恬静地立在淡黄的光圈之中,泛着锃亮的光,仿佛许久之前就摆放在那。炼狱却在看见它的三秒后困意全无,本能地丢下被褥,跳到房间侧边去抓刀架上的日轮刀,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拔刀出鞘。在他动起来的那一刻,陶壶也猛地剧烈晃动,竟上下跳动起来,狭窄的壶口如出水般钻出半截雪白的身体。
“如此出色的反应能力,是柱吗?”
——这么惊人的潜入能力,是上弦吧!
双方在不到半分钟内便做出了正确判断。在角落里持刀警戒的炼狱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心跳加速,定睛一瞧,不由得双眉紧蹙,因为壶中鬼和雅致的壶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其五官长得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该长眼睛的地方是一对鲜绿色厚唇,一边正龇牙咧嘴,另一边的舌头轻轻舔了舔牙齿;该长嘴巴的口子含着一颗刻了“伍”的金红色眼球,前额狰狞地裂开,同样长了一只“上弦”之眼,顶起三颗圆斑;像被小刀削过的高挺鼻梁倒算正常,可原本是耳朵的部位却各生出两只藕节般的白胖小胳膊,遍布细密的粉红色皲裂纹。一绺绺紫色头发自头顶紧紧扎起,在脑后结成一束。通体雪白的身体看起来像某种滑溜溜的软体生物,结实的胸膛之下是柔软弯曲的、水蛇似的腰,泡在直径不足三十厘米的壶口里。上弦之伍甩动着一堆魔性的小手,并不急于进攻,而是认真打量炼狱。
“你是个什么东西!”炼狱坦率地喊出了内心的感慨。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长得跟只黄色猫头鹰似的,也配议论我玉壶大人!”上弦之伍高傲地呲了呲两边的牙,“不过,独特的发色和面相说不定可以当作稀奇的素材,似乎也不错!”
“你在说什么?”炼狱嘴上询问,实则并不关心鬼的话,他在耐心地寻找进攻时机。确认了刺客的上弦身份后,就能肯定这绝非一场偶然的邂逅。多年来一直小心隐藏的刀匠村被发现了,上弦之伍必是奉无惨之命来入侵的。村子一经暴露就引来了上弦,村里原有的警备力量根本不足以应付眼下高危的形势。鬼向来都是单独行动,那么这一次入侵只有一位上弦吗?还是说会有其他同伙?小芭内和灶门那边的情形如何?村民们发现被入侵了吗?有没有人尽快组织撤退?刀匠的伤亡会大幅削弱鬼杀队的武装,炎柱满心担忧的是匠人们的安危和鬼杀队的未来。有一瞬间他下意识地希望緑如果也在这里就好了,她会立马明白该做什么,他们之间无需多言,彼此都能默契地配合起来应对危急。既然现在只有他一人,就算事发太过突然,连汇报的时间都没有,但炼狱杏寿郎要做的事也还是只有那一件,那就是全力拖住上弦之伍,不能让它有机会对其他人下手,因为他是普通人的最后一道防线,必须守住这一关!
上弦脸上的两张厚唇交替开口发言:“我乃十二鬼月,上弦之伍——玉壶。报上你的名字来,要是我将你做成了作品,可以考虑用你的名字命名哟!”
“我是鬼杀队的炎柱,炼狱杏寿郎!你说的话,根本无法理解。”鲜红的日轮刀竖在双眉之间,炼狱凝视鬼的目光锐利,留心它每一个细小的举动,在脑海中反复计算破绽最小的突击路线和第一斩的角度,只等血光迸射的刹那。玉壶现身之后,便大施威压,那不是他所熟悉的、单纯的杀气。玉壶面对他的笑容,颇有猫准备玩弄一番老鼠的戏谑和苛刻的审视感。不知底细的异能之鬼他见了太多了,在对方开始施展血鬼术前就不分时机地开始进攻是鲁莽的,可玉壶一直在说话,一点也不着急先开战。它那堆小手随着语气逐渐激动而挥得叫人眼花缭乱。
“你用不着去理解。只要杀掉你,就可以随便做成什么东西啦!至于我想做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其中一张绿唇在嚣张大笑,另外一张却明显地噘起,裂口挤了挤晃动的眼珠,显然陷入烦恼。“不过我呢,还是很看重素材和作品之间的联系的!如果可以的话,也不是不能再多了解了解你。一旦决定要用,就要好好地发挥出你的特色来。虽说鬼杀队的柱也就那样了,但我还是希望能有惊喜哦!喂!小子,你喜欢把你的刀插在胸中间还是心脏那呢?还是说重新把肢体调整一下更好?”
炼狱意识到玉壶没有把他作为对手放在眼里,只把他作为做壶的素材来看待,没感到多意外。迄今为止有许多鬼会轻视他,虽然它们后来都死在了他的刀下,但玉壶轻狂的态度还是令他有些不悦。
——专注。
——它瞧不起我,正好。不要被它煽动了情绪,要冷静地观察他的动向,然后要在它的注意力还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跑到户外去!
玉壶讶异地看着只穿着条纹单衣和茶羽织的炼狱冷不丁地赤脚破门而出。“你要逃跑吗?居然是个一看见我就要逃跑的柱,太有意思咯!咻咻咻!”炼狱只想把它引到户外,尽量不把借住的村民卷进麻烦里。“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让你的头和血弄脏了铁井户先生家的榻榻米。”自视甚高的玉壶必然容易被激怒,如炼狱所料,此话一出果然刺得他火气上来了。
“混账!我看待会是谁的头先掉!”好极了,它应该会追出来。林中的炼狱一回首,从后方瞬移出来的玉壶不知从哪掏出了一个新的壶。这个壶上绘有腕足吸盘那样的红色蛸斑。本来已经举刀要防御的炼狱没接下攻击,因为它把壶对炼狱刚待过的房间。“血鬼术·蛸壶地狱!”眨眼间,西瓜大小的壶里窜出了数条腕足,一钻出壶口便像充了气一样迅速膨胀成八岐大蛇似的粗壮怪物,三四秒的功夫竟然撑爆了屋子!在突兀的爆炸声中,梁木与墙板炸裂开来,飞散到周边的林子里。炼狱对它不先来攻击人,反倒先弄坏屋子的举动感到费解。他很快意识到,难不成就因为他说了那句不想弄脏榻榻米,它就干脆把房子毁给他看?
没想到是个幼稚鬼啊,他如此判断。“炎之呼吸,壹之型·不知火!”他抓紧机会突击到玉壶身后,赤色日轮刀却扫了个空,下一秒玉壶从三十米开外一根树杈上的土色陶壶中钻出来。它能够在各个壶之间瞬间移动,看来要劈中它真比打地鼠还费劲。当铁井户一家受惊的尖叫传进炼狱的耳内,他瞬间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他太过关注上弦本身,没有第一时间处理蛸壶里的腕足,现在让没什么战斗力的铁井户家陷入了极大的危险。起伏翻卷的巨型腕足顺着外壁贴上了其他屋舍的房顶,团团包着房子,茅草铺的房顶承受不住直径超过一米的腕足的重压,发出即将垮塌的脆裂声。炼狱一咬牙,狂冲回蛸壶所在的方向,一鼓作气踏上旁边高大的树干,借力一蹬,飞跃向腕足所在的上空。他转动刀柄,反向朝下挥斩,在炎之呼吸的加持下,赤色的刀光像一道燃烧的火炬划破夜色。
“炎之呼吸,陆之型·流火切!”闪电形曲折的刀弧毫不滞涩地将巨蛇般的腕足碎成许多大块。清理了重重阻碍后,他得以灵巧的步伐避开湿滑的碎块,高速突进到腕足的源头蛸壶前,在即将喷出第二轮腕足时以“壹之型·不知火”的横斩把壶一分为二。他还没来得及跳开,脚下的屋顶就开裂,穿破天花板摔了进去。好在及时调整了落地的姿势,不至于一屁股摔在屋里的榻榻米上。他一起身,就听见黑黢黢的森林里响起玉壶暴怒的高声叫骂:“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竟敢毁掉这么绝妙的杰作!果然是毫无审美的猴子!跟你们多说一句都是浪费时间!”
惊魂未定的刀匠铁井户将妻儿护在怀里,躲在角落里,一见黑影落进屋内吓得抖了一抖,看清楚是炼狱后便求救大喊:“炎柱大人!我看见现在、现在村子里有很多鬼,我们该怎么办?”
“家里还有刀吧?有的话每个人都拿上!先待在屋子里。我尽量会把上弦引到更远的地方,至少二十分钟后,你们看准时机通过山里的密道逃去外面!”炼狱曾听说过锻刀村内部是有应对奇袭的危机预案,也有备好本村的人才知道的逃生通道。为此炼狱要给村民们争取时间,自己的生还几率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了,要紧的是将锻刀村的损失降到最小。话语刚落,一只水草纹壶忽然从天花板的洞口飞进来,跳出来两只两腮鼓胀的大金鱼。
在大金鱼鼓起嘴喷射出长针的瞬间,高度紧绷的炼狱已斩碎了水草纹壶和金鱼。迟了,几十根长针被炼狱极快的刀路打到了墙板和柜子上,但有两三根扎中了努力挡住孩子的铁井户太太的侧腰和小腿,铁井户的大腿和后背也中了针。直到耳朵上的血流进脖子里,炼狱才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也被刺了四五根。疼痛只持续了不到十秒,一种沉重的麻痹感蔓延开来。他果断地拔掉长针,不顾身上几个孔血流如注,挤掉一些毒液后快速调整呼吸,用呼吸法找到出血点止血。暂时没问题了,他看了一眼负伤的铁井户一家,那个中年刀匠还戴着火男面具,看不见表情,但妻子一直痛苦地哀吟。刀匠朝炼狱摇了摇头,语气满是惶惶的乞求:“您快走吧!”
炼狱二话不说提刀跑出门。锻刀村地处两座大山的夹缝,村里的建筑依山而建,多是连成一排的三层小楼。铁井户家是村里较少的独户,位置还比较偏僻。何况山村不像有路灯的大城市,这村里的耕地甚少,四周大多都是昏暗的树林。一出门,不远处骚动的声响清晰地包围上来,怪物的嘶鸣声、房屋的倒塌声、急促的警钟声、此起彼伏的尖叫呼救,上百个声音一齐混入夜风的呼啸中,村里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一股难以名状的烦躁遍布心头,炼狱急于找到罪魁祸首。所以当那只白壶在余光的枝干上引诱似的一晃而过时,他想也没想地就追了上去。
双方猫捉老鼠地追赶了一会,鬼不停地穿梭在林间各个角落里的陶壶,逐渐远离了那户人家。追赶之中,玉壶露出了极度矛盾的表情,一边的嘴在得意地嘻嘻哈哈,另外一边喋喋不休地咒骂炼狱砍碎了它那么多喜爱的作品,却拖拖拉拉没有立刻回击。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炼狱隐隐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上弦之伍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当他再度拉进距离,第三次用“炎之呼吸,叁之型·气炎万象”自上而下地挥向玉壶时,目标霎时消失在他眼前。直觉令他仰头一望。天边的圆月被剪去了一小边,皎洁的月光晕在恰好遮挡在前的云彩上,照得浮云薄如蝉翼,稀碎清透地摊在黑幕上。跃至高空的玉壶背靠月亮,逆光成一团形状诡异的黑影映照在炼狱的眼瞳中,数只小手各执一壶。
炼狱习惯性地微眯眼睛意图看清楚,那些壶突然朝他喷出了汹涌的银灰色巨流。那不是普通的水流,“水滴”像有生命般在蠕动飞跃——是大量的鱼群汇聚而成的“河流”。十只深蓝粘鱼纹的壶源源不断地流出鱼群,如高山巅峰的河流源头,化作从天而降的瀑布倾泄着猛扑向炼狱。这一大群在空中飞速游走的猛兽鱼唇上翻,狰狞地暴露出密密麻麻的尖牙,上万个利齿咬合的碰撞摩擦声听起来像夏季台风的暴雨。碰撞到边上的几条鱼一口咬断了手臂粗细的树枝,可以想象那种咬合力也足以轻而易举地扯碎人的四肢。那不可能是真正的生物,没有一种血鬼术能凭空创造生灵,那是神明的特权。但能把傀儡做到如此逼真又生猛的程度,恐怕也只有上弦。所有鱼疯狂扭动粘滑的细小身躯,你拥我挤地飞向炼狱,试图把他啃噬得千疮百孔,或者从口鼻处钻入胸腔和腹腔将其血肉内脏啖尽。
立在一棵栎树最高处的玉壶肆无忌惮地狂笑,嘲笑炼狱自不量力的挑衅。它在树巅上骄傲地解说小鱼就算粉身碎骨也会喷溅出剧毒的□□,毒液还可以渗进人体皮肤,等着瞧单枪匹马的他如何付出代价。翻涌的鱼群和尘雾已经淹没了那个人。短短半秒后,口中的“伍”之眼猛地瞪大,因为一股炎热的劲风如狂潮巨浪般轻而易举地轰散了鱼群,暗红色的血潮甚至径直朝它盖过来。高处的玉壶都能够感受到那股霸气的余波烘到了脸上。
“炎之呼吸——柒之型·浪炎!”那是普通人根本使不出来的一招,只有力大无比的剑士才能发挥出这一大范围横扫的强大威力。刃风震散了地上扬起的尘雾,尘埃荡开到了远方。炼狱不给玉壶一点补击的时间,他不再直面迎击奔腾不止的鱼流,而是飞檐走壁般从侧方狂蹬树干,从一棵树跨跃到另外一棵,挥舞长刀以“盛炎的蜿蜒”漩涡似的绞杀不断紧扑过来的异形刺客,丝毫不畏惧沾到剧毒,曲线靠近玉壶。全集中呼吸只用在战斗上,炼狱放弃了在这几分钟继续止血,任由大幅活动拉扯裂伤口。他很清楚自己能全力发挥的时间有限,所以顾不上疼痛。十个粘鱼纹壶还在飞出大量粘鱼,空中游弋的群鱼仿佛在与火焰长刀嬉戏,又接连顺着刀尖扫过的弧线飞出去,粉碎成血红色的灰烬。一路顺着树干向上的炼狱像一位冲锋陷阵的猛将那样踏风而来,坚定地破开万千阻碍和血色迷雾,正面直逼到玉壶面前。
真是行云流水的战斗。上弦之伍错位的双目略有惊异,但毫不慌乱,飞过来的剑士将日轮刀挥向脖颈的刹那,它又消失了。这次它从炼狱的上方翻了个跟斗,两个高昂的声音嚷嚷起来:
“精彩!着实精彩!”
“可是我看够了!就这样吧!你这个状态就挺好的!咻咻咻!”
扑空的炼狱在下落中凭直觉地稍微扭转身体,勉强躲过了要与他撞个满怀的鱼,却没料到一股高压水流直直撞向他的后背。那股水流一触碰到他便诡异地把他包裹其中,完全锁死了他的行动。他被擒获在水做的钵形囚笼里无法挣脱了。
是水牢!
整个水钵摔在地上。玉壶轻盈地落在炼狱面前:“怎么样?这是我的血鬼术·血狱钵!隔绝空气,加上刚才的毒,你也到了末路啦!马上就会死掉,不过没事,你刚刚已经给我展现出了很不错的风采。我可以此为了灵感,帮你升华一下你无聊又蒙昧的人生噢!”
“你猜我会怎么做?我决定给你做一个新壶!壶的釉色要看起来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你有仔细观察过火焰的样子吗?那种光明的效果你知道怎么做吗?我也没做过,所以我要试一试!我还要把你的身体安上去,把你奋力挣扎战斗的样子定格为永恒,稍微设想一下都觉得太棒了!”
“噢!我太激动了,这个壶要是真做出成品来该是多么令人感动!熊熊燃烧的生命哟!太有张力了!绝对会比包裹昆虫的琥珀还要动人!再厉害的剑术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但把你做成无与伦比的艺术品不就可以流传千古了吗?什么是永恒?真正的美就是永恒的。天啊!你可不用感谢我哦!这是我最喜欢做的咻咻咻咻咻!”
玉壶白色的身影在水波的作用下扭曲变形,它亢奋的叫喊炼狱一句也听不见。所以炼狱不知道刚才的一切对玉壶来说只是在收集素材罢了。炼狱本就不会游泳,呛了几口水后努力憋气。不光没有空气,他在水里呈倒悬的姿势,身体的血液倒流。为了克服毒素而奋力一搏的身体浸泡在寒冷的水里,一寸寸冷下去。这水还不同于一般的水,强力的水压压迫全身,姿势都难以调整。刚在渗进皮肤的毒素也通过血管进入了体循环,炼狱的视线渐渐模糊,浑身脱力,不知道是会死于窒息和缺氧还是中毒。那几秒钟也拉得无限长,在极限的状态下,不知怎的,忽然响起已故的宇髄的声音。
“你迟早有一天会输给自己的骄傲的。”宇髄断言。啊,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对战练习后,宇髄评价他战斗的方式太磊落太好懂了。
“那和骄傲有什么关系?”炼狱不服。
“必须承认,你的剑术很华丽!单论剑术,你很强。可是精通剑术不等于擅长作战。你的作战方式可以说很单一,说得再直白点,要不是因为你本身有实力,这样的打法是没法在鬼杀队久待的,尤其是对上有异能又狡诈的鬼的话,容易死路一条。炼狱,是谁教你呼吸法的?”
“小时候我的父亲指导过我,后来我看祖上留下的记录学会了炎之呼吸,就加入鬼杀队了。”
“怪不得。你只是学会了呼吸法,但没有人教你战斗。你经常是从正面上,不搞任何计谋或者虚晃的花招。跟那些老谋深算的家伙比起来,你就像只会读书的学生一样!我可不是小看你啊,我只是实话实说。”宇髄举起两根食指指着炼狱,“汉人有句古话说得好啊:‘兵者,诡道也。’可我感觉你不傻,难道说,你是不想改变?你就是想从正面击破对手?”
“是啊!我就是要堂堂正正地打败鬼。”
“很好!华丽的想法!所以我才说你迟早有一天会败给自己这份骄傲。不要小瞧了作战的智谋,那可不是小花招那么简单。哼哼,我可以自信地说,如果你我要生死一战,你必然是打不过我的。”前任忍者自信地晃了晃手,指甲五颜六色。炼狱脸上笑了,心里更不服气:“你的话有一定合理性,不过我不觉得我会输给你。我只要完全强过对手就可以了。不信我们就再比试一场吧!”
——宇髄,看来你说得对……
混乱的记忆中,又浮现出了和緑在道场训练的场景。那时他刚认识她不久,也刚接触时之呼吸。见识了她诡谲的刀路和出其不意的风格后,他好奇地问了一下原因,她的回答意外地很扯淡。
“‘时间的流逝是悄无声息的’听起来像借口。”炼狱不解地皱眉,摸了一下下巴。
緑挠了挠脸,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某种程度上说也没错啦。师父教我的战斗风格就是——卑鄙。他只重结果,无所谓手段。但是我觉得谈不上卑鄙啊,只要能杀掉鬼就行了。炎之呼吸是很光明正大的呼吸法吧?你们这些使用者考虑的总是不只是胜利,而是征服。”
没错,比起只是砍掉鬼的首级,他更喜欢的是正面对决胜利后、让对方心服口服所带来的征服快感。他必须承认,看清玉壶的身份之后,他最真实的第一反应,其实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沸腾。
记忆中的緑扶着木剑,有些吊儿郎当地摇头晃脑:“征服啊……我不想征服什么鬼,我们和鬼的战斗难道不是单纯的厮杀?真正重要的在于我,和身后的人。我要活下来,然后我身后的人也活下来就够了。”
——变通,我必须要学会变通。
——宇髄提醒过我,但我充耳不闻,一直没有什么改变。所以今晚我就被困住了。如果换作是宇髄和緑,他们会怎么对付玉壶?
那是什么?水把炼狱所见之物全都拉扯变形,奇怪滑稽又乱糟糟的。一张脸晃晃荡荡地露在外面,呆滞地凝视着炼狱。炼狱反应过来,惊得险些张开嘴。那是铁井户,面具碎得只剩下一半了,但根据衣着的颜色和发型,他确信无疑。除了铁井户,旁边还有四张破碎的面具和脸。五个刀匠分别被五把刀贯穿了身体,每个人都只剩下上半截身子。玉壶围着刀匠们的尸体忙忙碌碌,多只小手托着其中一具残骸,打算用壶里的水黏合起来并固定在陶壶上。它无意间扭头一瞥发现炼狱正瞪着这边。
“咦你还活着呀?那正好来见证一下艺术的诞生吧,我的最新力作很快就可以完成!我来村子的路上就想好这次要奢侈地用上五个刀匠,刚刚才收集齐材料。给这个作品命名为《刀匠的凄惨末路》怎么样?或者……”
炼狱依旧听不见它说的任何话。他残留的意识在模糊地思考:铁井户先生……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是不是也遇难了?
玉壶心满意足地摆弄刀匠壶,喜不自胜地左看看右瞧瞧,忽然想起来什么:“哎,如果是那个下弦之叁悟的话,不知道会怎么点评呢?那个好玩的家伙讲的东西很有意思,真想听听他的看法呢!好像有十几年没找过他了,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等炎柱的壶做好以后,就去会会他吧。我得快点把这个村子踏平,帮大人分忧后继续做壶。”
——新的……我需要创新……
——如果我的力量不是为保护弱者所用,征服又有什么意义?宇髄,你猜对了,能生得比别人强的我的确骄傲,但我不像你那样战斗未必是我不懂,说不定我是不太想去学……可是我现在觉得自己的追求和坚持真可笑。
——因为比我的骄傲更重要和珍贵的,多的是啊。
要死了吗?肺里的氧气在一点点消耗殆尽。不想死!哪怕要我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不能在现在死掉!
“炼狱先生,我们能不能去追求活下来的胜利呢?”闪回的记忆里,緑的请求在飘飘渺渺地荡漾在虚空里。不只是緑的请求,那也是他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愿望。任何险境都压不住生的愿望要呐喊着冲出来,炼狱在心中爆发出不甘的嘶吼:
绝不要就这样死掉!
完全沉醉在创作里的玉壶在专注地调整插在刀匠身上的刀:“嗯……这个角度会更好一点,这样构造,造型还能更别致些。不不,还是再斜一点好了,然后把手摆在中间露出来,突出刀匠的身份,不错!”压根没注意到背后水钵的动静,也没察觉水钵里的人竟开始扭动。在水里使用呼吸法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就是要挑战不可能。机会只能创造一次,哪怕耗尽体内最后一点氧气——
“炎之呼吸,捌之型·火年轮。”炼狱咬紧牙关在心中默念。用尽全力转动身子,抬起千吨重的手臂,使刀尖割划开水面带进一些空气,不顾肺里吸进了水。刀光剑影像年轮一样旋转着一圈套一圈,水钵乍破,冰水四迸。出逃的炼狱摔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不由得跪在地上抓挠锁骨猛咳起来,气管里还呛了些水,跨过极限的肺部像要爆炸了一样剧痛,可是他还是贪婪地大口呼吸。他成功了!被鱼撕裂的茶羽织不知掉落在何处,湿透的单衣也破烂得碍事,索性褪到腰部。他把还在滴水的头发抹到脑后,肌肉虬结的上身精赤,风吹他也不觉得冷了,皮肤冒出缕缕热气随风而散。一块形似火焰的红斑自心脏的位置“烧”起来,“烧”过脖颈,“烧”到左脸上,像大片刺目的深红色纹身。速度快得像要逃出身体的心脏跳动如战鼓,“咚咚!咚咚!咚咚!”震到了耳膜。离奇的是,这么快的心跳,这么高的体温,炼狱不感到难受,也感觉不到中毒的症状了,反而觉得身体前所未有地轻松自如。体内澎湃的力量像河一样沿着四肢流动,视觉和听觉都敏锐了许多,时间的流逝似乎都慢了下来。他还在大口喘气,握紧了刀柄,盯着玉壶的后颈的目光锐利似匕首,缓缓地俯低身形。水滴在眉间隆起的褶皱汇聚,又滑落下来。
这下玉壶也无法不注意到来自身后凶狠的杀气。它却不慌不乱地做好最后一次调整,然后万分轻柔地把刀匠壶转向炼狱,骄傲地展示给他看:“瞧!你死前还能欣赏到这么绝妙的作品,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很幸运!因为你不仅有幸第一个欣赏这个壶,还马上要和他们一样,成为更加美丽和有价值的存在。虽然你本人长得像只猫头鹰,脑子则像猴子,可是不妨碍我选中你。”
“那么接下来,”它高昂的语调低沉下来,忽然凛然生威,凸出的金红色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炼狱,两片绿唇笑得瘆人,“我们就来点真的吧!”
对方完全不作回应。他虚晃一枪,用“浪炎”掀起尘雾掩饰后倏地跳进了丛林里,瞬间不见踪迹。
“哈?搞什么啊!你本来已经活得够可悲了,现在还要落荒而逃了吗?真搞笑哈哈哈!我本来以为你多少有点气概,看来是我高估了你啊。”玉壶一手托着下巴奚落道。即使身后一道红光朝脖颈袭来,它也从容地金蝉脱壳了,只留下一层薄薄的旧皮被切成两半。炼狱依旧没有现身。完全蜕皮了的玉壶缠绕在一棵山毛榉上,脱离了白壶后展现出半人半蛇的真面目,雪白的躯体上覆盖了细密坚硬的鳞片。
同样怪诞的外形,却比半截身子扎在壶里要顺眼许多,大约它真的爱自己的壶爱到难舍难分甚至要住在里面。藏身于树林的炼狱思忖,凡事以自己的喜好为第一优先的上弦之伍可谓是相当“任性”,喜恶分明。此刻是鬼在明,人在暗,不过玉壶很快就会找到他的。身子无端率先动了起来,原本半蹲在地上猛地一倾斜,躲过了从天而降的拳头。一堆小鱼凭空从拳头砸出的坑里跳了出来。炼狱敏捷地弹到一边,又遁于林中的夜色里继续观察玉壶。
“就你这样躲来躲去的,还能称为什么柱吗?果然是害怕了吧?亏我拿出了最好的状态。要知道见过我这副模样的人类可没几个呢。”鬼忿忿道,甩了甩长尾,“如果你令我失望的话就不配变成艺术品了。你还是做条鱼好了,我会用这双‘神之手’成全你。小鱼是多么可爱的生物啊,我还是太仁慈了,本来你是不配的!”
它的话好多,炼狱再次肯定这一点,他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说,只有玉壶在单方面碎碎念而已。不过炼狱已经看明白了,它的拳头会将触及之物变成鱼,那得当心日轮刀不能砍到它的拳头,正面直击不是最优解了。其次它蜕皮后速度变得非常……
拳头如炮弹般落下,打断了炼狱的思路,他的位置再一次暴露了。这次躲开后他不再继续藏匿。
——要感受,仔细感受它的存在,找到它,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它身上,专注于它。
蛇尾人身的上弦魔性而飞速地跳跃,弹跳间灵活的身体扭出了许多反常的角度。闪光的鳞片叫人眼睛应接不暇,在暗夜中画出缭乱空虚的银蓝色线条。它快得像一团虚幻的鬼影,但猛烈的拳头打过来是实实在在的:“血鬼术·阵杀鱼鳞!怎么样?睁大眼睛欣赏我认真起来之后的华丽英姿吧!这颠覆常理的动作!这身鳞片让我随心所欲,根本无法预测!我最喜欢忤逆这世间的常理了!”
玉壶纵声大笑,笑得越来越高亢洪亮,笑得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全身心享受着将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乐趣,肆意玩耍般极致地挥洒力量。炼狱全力闪避罗网似的进攻,不能用刀直接格挡它的拳头。它的鳞片硬得砍不坏,一般的办法已经削弱不了它了。每砍一次就磨损,多砍几次,不见得鳞片有丝毫损伤,刀却有断的危险。局面似乎很糟,可是炼狱出乎意料地冷静,不再被玉壶带走节奏。
“并不是无法预测的,很难,但不是不可能。”緑曾经告诉过他。
“通透世界,不止是用直觉来概括那么简单。只要是生物就会有它特有的呼吸。就算是鬼,它的潜意识里也会有自己的喜恶,由此发展成它独特的行为模式。不断刺激它做出更多动作,保持观察,从它千百次呼吸之中发现其习惯和偏好,从而判断出它会做的正确选择。但是在找到之前,要毫无间隙、精准无比地挥出每一刀,才能让这场战斗持续下去。”
她笑眯眯地加了一句:“当心不要力竭而死了哦。”
末了,她又说回了呼吸法:“至于时之呼吸嘛,越了解,越觉得还蛮有趣的。大自然的悸动真是奇妙啊。当年身处自然修炼的师父,应该对这种乐趣有最深刻的体悟吧。”
——我需要创新。
时之呼吸的奥义在脑海中灵光一现。他和緑对战过数百次,即使他从来没有专门练习过,都熟悉到了能在脑海中临摹的程度。那个灵动舒展的姿态的每个细节他都有印象,仅仅临摹是不够的,得要融合炎之呼吸。
——野火。
水能克火,火旺则水干。野火燎过的山野,寸草不生,但草籽经春风一吹又再生。野火是不可抗拒的死亡,又能带去生机。如果玉壶要密集攻击来打垮他,他就用野火来包围他吧。他不能仅是躲避,他要回击。
在晴朗的夜空下,火星乘着风蓬勃地漫天纷飞,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席卷大片树林的火花与风纠缠不清,那是炼狱用刀光剑影编织火焰的狂舞。是撕裂夜空的剑风?还是燃烧的爆裂?宛如真实的高温扭曲了炎柱闪动不停的身影,只不过是多角度的高速打击和假动作迷惑的组合,可那是人类能有的速度吗?风刮得更紧了,恍惚迷离间,玉壶有刹那的失神,以为自己好像真的置身于山林的滔天大火里,它反复提醒自己不要陷入了一场逼真至极的欺骗。所以它仍旧没有停下动作,双方以极高的速度缠斗不休,炼狱斩不到它的首级,它也无法至他于死地,像水与火的暴烈而不和谐的合奏,对双方都是一场折磨。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剑技,玉壶有限的耐心已经耗尽:“烦死啦!不玩了!我要马上杀掉你!”
“好啊!”他应答它。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两秒钟,只有两秒玉壶没看见炼狱的间隔,炼狱已经先预判了它下一步的动作。原来那就是通透世界,那就是她眼中的“木叶猴”境界。
“炎之呼吸,拾之型·野火歌。”
玉壶已经看见了炼狱,“神之手”还差五厘米可以碰到他,目标敏捷地避开并向上翻了一个跟斗。拳头似乎只擦到了一点衣摆,又好像没碰到。
玉壶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是头忽然不受控制地后仰坠落时,它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它被斩首了。
哈?什么?玉壶大人被斩首了?这怎么可能!等等,真的被斩首了!
从错愕中醒过来的玉壶同时用两张嘴破口大骂起来:“岂有此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区区猴子!居然砍断了本玉壶大人的脖子!我可是被那位大人选中的高贵生命!一百条人命都不及我一个!是我!用这双神之手!将你们那孱弱的!只能化向衰老的无聊生命蜕变成高雅的艺术品!本来你也一样!而你却……”
炼狱将刀上的残血甩净,冷冷地俯视地上的玉壶:“变成艺术品?我不需要,也轮不到你来评价我的人生有没有价值。你所谓的艺术是邪道!别打着艺术的幌子来掩饰你草菅人命!不过,”停顿了一下,他望向了鬼曾寄居的壶,“可惜了,那个壶看起来还是不错的,也就只有壶而已。”
“岂止是不错啊,那可是——”
气恼、高傲的玉壶在最后一刻忽然真正难过起来:它要死了,死了就再也不能做壶了。这种感觉真讨厌,好像还有点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它也曾被人打断做壶,然后……它死了。那个时候它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和现在一样。
还有很多创想没有实——
不等它遗憾地感慨完,躯体便灰飞烟灭。薄云散去,月光清朗,余烬与湿冷的夜风一起飘向山谷的远方。
炼狱自嘲地目送鬼的远去。是啊,他征服不了玉壶的,他可以打败他,却永远征服不了这个桀骜的灵魂,因为玉壶热忱的目光只会扎根在它痴迷的艺术之道里,和他根本不在一个世界。或者说玉壶永远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还是赶紧把铁井户先生他们送回去,然后奔赴下一个战场吧。如果可以的话,他最好能换回队服,身上都快要衣不蔽体了。与上弦之伍的战斗已经远离了锻刀村,炼狱回头望向村子所在的方向,那里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他刚踏出几步,心脏剧烈收缩,眼前一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我还不能倒下……天还没有亮。
——活下来的胜利吗?
——如果可以的话。
他缓缓抬起头。处于两座大山夹缝的小村子,上方的夜空染上了不祥又奇异的红光与蓝光。红光是火光,那蓝光是什么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