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方位、也不见何处有村庄的幸存者们不仅缺医少药,连盏油灯和可饮用水都没有,又与外界断联,恍如被世间遗弃。荒凉寂静的大地边际,冒出几粒光点。光点顺着铁轨由远及近地飘来,人们终于察觉到它们的存在,不由得皱眉眯眼凝视。光点越来越亮,逐渐明晰。那几道刺眼的光芒刺破了黑幕,低吼着踏夜色而来的竟是五辆汽车。在汽车还属于极为稀罕的奢侈品的年代,孤立无援的人们见到“从天而降”的汽车时,总算振奋了许多,相互打气:“有车来了,一定会没事的,大家都不要放弃!”
一扇扇车门弹开,陆续跳下来二十几名从头包裹到脚的黑衣人,看不清长相。这群两手各提着硕大的医药箱、腋下还夹着折叠担架的神秘人全都训练有素,能够井然有序地展开救援。领头的人最与众不同,披着翩跹的白羽织,金红的长发在车灯的照耀下像一团烧起来的火焰。他指挥众人搭好简易的收容棚,好让伤患有地方做紧急处理,随后自己也加入了救援的队伍。
视线扫过一众哭喊嘈杂的人群,他蓦地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跪在地上,一只手完全伸进车厢的夹缝里,静得宛如一尊雕塑。“通透世界”告诉她,里面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放弃吧,没有第二种选择。她收回手,木然地环顾悲惨的现场。
——救了一个人,但死了更多人,连本不该死的人也死了。这就是代价。
——什么代价?救炼狱先生的代价吗?不对,是我判断失误……没把控好局面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緑,你还好吗?”意想不到的人站在她面前。
她微微睁大眼睛:“为什么……你会来?”
“我担心现场会需要隐,就向主公借车过来。”他弯腰轻轻握住緑的胳膊,想扶她起来,一碰,掌心触到的是血浸润了的衣袖,“你受伤了?隐都在那边。”
“牧野君!”她倏地站起来,“别管我,牧野君还被压着,他更需要医生!”
——牧野君,牧野君,拜托你千万不要有事……
她往前走了两步,眼前一黑,面朝地直直倒了下去。炼狱眼疾手快地伸手拦住她的肩膀,使之不至于栽倒在地上。再唤一声无人回应,他只得抱她去收容伤患的简易棚。
她是真的累垮了。
(二)
炼狱以担心无限列车“一旦出现大量伤亡,路途上难以得到及时救援,情况则会相当危急,影响也极其恶劣”为由,向主公产屋敷申请调车使用。这年头鲜少有人拥有得起汽车,因此有也不会轻易出借,但人脉广的产屋敷一出面便办妥了此事。在无限列车发车前,汽车就先出发。所以即便在速度不如蒸汽火车、路况也不好的情况下,炼狱与隐团队没迟太久便赶到了。再由鎹鸦第一时间与后勤部联系,向距离事发地点最近的车站发送求助电报,紧急调用闲置列车来运输乘客,总算控制住了死亡人数继续向上攀升的趋势。
但该事件还是导致了198名中有53人死亡,还有12人救治无效而亡,另有119名乘客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53名死者中,部分人的死状十分蹊跷——颈部有大片淤青,显然是被掐死的。甚至有人颈椎断裂,像被人拧断了头。个中缘由,只有一人知晓。外界不会得知这些细节,因为幕后的人们巧妙地联合起来压住了消息防止外泄。
在不知真相的人与有心的人的共同推动下,无限列车事件被定性为特大事故,被报纸大肆报道了一番,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铁路公司的公开致歉和系列积极的举措勉强阻止了沸沸扬扬的舆情进一步发酵,好在公众的关注很快被皇室所透露出的“天皇抱恙”的消息所吸引,但这是后话了。
病中的緑对此都一无所知。自任务结束后,她高烧不退,最高时达到了四十度,一连几日意识不清,下不了床,全仰仗着蝶屋的小护士们的悉心照顾。
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的日子里,她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晦暗的苍穹之上,一张巨大的脸若隐若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那张面容神似佛像,可眼神却冷酷威慑。渺小如蜉蝣的她在残酷又漫长的苦寒中,听着天外回荡起浑厚的震响,宣读她的命运:“不得好死,不得往生……不得好死,不得往生……”
——凭什么……我犯下了什么罪孽要受这样的天罚……为什么我不得好死又不得超脱?为什么我不能安息?为什么要咒我?
——我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她张嘴想质问,但乏得一丝力气也没有。彻骨的寒意是由内向外散发的,现实中的她在棉被中缩成了一团还是冷得发抖。胸腔里的心脏悸动得像只犯癫痫的鸟,痛苦不已。
只有她一人,这个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孤独又无助地忍受望不到尽头的磨难时,冥冥之中似有什么握住了她的手。她看不见对方的存在,可那只粗糙的手十分温暖干爽。它坚定又长久地握住她,给予她唯一的暖意和在这个恐怖绝望的世界里细若游丝却不断绝的希望,陪伴她直到苦寒褪去。
退烧后,身子轻松了许多。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瞥见病床边有个娇小的身影。
“緑小姐,你感觉好些了吗?”蝴蝶忍的手探过来,亳不嫌弃地贴在緑湿漉漉的额头上,“好像总算退烧了呢。我用体温计确认一下,夹五分钟,不要动啊。”
緑自行接过冰凉的体温计夹好。五分钟后,蝴蝶忍检查完体温计,又细致地嘱托了几句:“胳膊上的伤不深,很快会好的,这几天还不能碰水,你应该知道吧?现在烧退了就没有大碍了,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再静养几天观察观察。你好像瘦了一些呢。这段时间我会让小葵给你准备好合适的餐食,要好好补充营养。休息好了才可以恢复训练噢,别忘了。”说罢,她准备告辞去查其他病房了。
“那个,忍小姐。”緑轻轻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吗?”她微笑问道。
“谢谢你……多亏了你,我才能退烧。”
“嗯?”她略微有点疑惑,但只是一笑而过,“不客气。但菜穗她们的功劳更大呢,常来给你替换毛巾和衣服,每隔一会轮流来看你。”
“啊,我一定会好好感谢她们的。”緑感激地点头。蝴蝶忍年纪轻轻便懂医术,能够救治病患,她的姐姐香奈惠一定会为她骄傲吧,緑如此想着,脑中闪现出这笑靥如花的姑娘的惊悚结局——以身下毒,后被上弦之二食杀。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初在无限城,冈告诉了他们一些细节:蝴蝶忍被吃掉后,晚来一步的香奈乎和伊之助一同对抗上弦二。打了好一会,上弦二的身体突然烂掉了,化成了液态。那二人虽趁机斩首了,但几乎是同时被上弦二回光返照的一击所杀,最后同归于尽。
给緑再多的时间,她也想不通为什么蝴蝶忍能够身怀剧毒。于是目送忍离去的那刻,她试着用“通透世界”来“看”她。
皮囊之下的人没有太大差异,除非有疾病或者缺陷。骨骼、肌肉、神经、血液、脏器的配合完美无瑕,生物存在的本身就是生命之美的最好例证。而眼前的女孩却有些与众不同。不懂医学的緑都能看出她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异变,只是门外人根本说不上哪里不对劲。那像是沉淀又像是粘黏在层层组织里的东西是……毒素吗?还是别的什么?
“忍小姐……”緑喊住她,“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我很好啊。”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继续向前走,“我有自我管理的习惯,一直很健康呢!”
緑望着房门被关上,不知该先从哪件事消化起。
(三)
她决定先去探望牧野。用过午餐后,她在二楼的单人病房一间间找起无果,在一楼找到小护士小清,问到了牧野的病房在一楼的大病房。“但是……”小妹妹欲言又止,十分为难。“怎么了?”緑问。
“牧野先生的状态很不好。”
“恶化了吗?”緑加快步伐,着急地破门而入。小清来不及阻拦:“不是的,他好像不想见人!”
但她已经进去了。牧野醒着,僵直地躺在床上,双眸迟滞。单薄的被单包着毫无活力的躯体,延伸到右小腿的位置时瘪了下去,悲哀、无力、软软地贴在床垫上。
緑无语凝噎,而她这副模样恰恰刺痛了牧野。他两片干得起皮的嘴唇微微开合:“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
“为什么我刚刚决定要好好面对,上天就拿走了我的腿?它为什么要这样考验我?”他低声咒骂了一句难听的秽语。
“现在我是废人了,我以后还能做什么?”
緑不知道说什么。一切道歉、劝慰的话语在空荡荡的被单前都无比苍白,緑更不想说什么虚浮的话语,而且牧野也不想听。
“我是彻头彻尾的废物。”他抓住枕头翻过来蒙着脸,不愿见她,“死了那么多人……你知道为什么吗?。不单是因为翻车,在翻车之前,鬼的手在最后一刻弄死了不少人。我根本……来不及斩完!”
他最后下结论:“无论作为剑士还是人,我都一败涂地了。”
“不……”执行过两次无限列车、却让下属死伤、伤亡量远超以往的我才是一败涂地啊,緑很想告诉他,可不能。再追悔莫及都不能在牧野面前表现出来,她压抑住自己激荡翻涌的情绪,庄严且明确地说出真心话:“牧野君,你不是废物。能坚持到最后一刻的你是真正的英雄。”
压枕头的手臂随着胸膛在一抽一抽地起伏,他哭了。当英雄的代价太大了,内心深处的他怯弱得不想承受。终于认清了这一点,可是太晚了啊!他也不过刚二十二岁,未来忽然看不见出路了。而藏原那家伙,连未来都没有了。牧野也不想活了,与其艰辛地活着,不如死掉比较轻松,也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他不肯再搭理其他人,将緑和小清晾在一边,逼得她们退出病房。
“不用担心牧野先生会寻短见。”
一出门,就遇上靠在门外的蝴蝶忍,她笃定地说,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
“为什么这么断定?”緑皱眉问。
“我见过许多缺胳膊少腿的人,他们一开始难以接受,但都活下来了。牧野先生么,他没有去死的勇气。”她说。
緑不喜欢她的用词:“人人迟早都会死,他不需要这种‘勇气’,也没必要急着去送死。轻生跟勇敢没什么关系,活着才是。既然死亡是注定的结局,还能活着的话,就要去面对现实。”
蝴蝶忍沉默了几秒,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敷衍道:“说的是啊”便结束了话题。
牧野能走出来吗?不信神的緑第一次想要向神明祈祷,祈祷他在迎来自己的最终结局前,还能再度拥有期待,拥有欢乐,拥有希冀,拥有活下去的,勇气。
(四)
一只绑着穗子的鎹鸦落在病房的窗台上,它稳重得不像只鸟:“明日緑。我代表主公大人来看看你的情况,听说你已退烧了,没有大碍了吧?”
“是的,差不多要康复了。”
“那就好,那在你回归一线前,去一趟宅邸吧,主公大人要见你。”鎹鸦淡淡地说出了惊雷般的消息。它没透露更多,告知了面见时间后便飞走了。入队五六年,未见过主公的緑忐忑得当夜辗转难眠,他怎么会在这个节点要见她?他想说什么?不管是狠批她造成过多伤亡还是肯定她消灭下弦一,都令她忧愁烦闷。
六月八日,素日只能待在宅邸一两里之外的紫藤林候着炼狱出来的緑,第一次踏进了产屋敷家族隐居的大宅。在鎹鸦的指引下,她走过崎岖迂回的山路,来到了在隐现在重峦叠翠之中的院落。园内有园,外园古木交柯,花木繁茂,紫藤与绣球交相辉映,生机勃勃;中途茶庭曲径通幽,鸟声清越,涧流清浅,跨桥过溪,转入侘寂幽远的“枯山水”内园,处理得毫无生硬拼凑之感,反而将自然野趣与禅远意境巧妙融合。再怎么无心观赏的緑也不由得纳闷为何藏匿在深山老林的宅邸可以修建得如此精巧。
正门的梁上还有产屋敷的家纹。空旷通达的老屋内也是装潢得极尽古朴低调,雕梁与装饰全无,只是偶尔在壁龛和转角处设一盆造型苍劲的盆景或清幽的插花,摆放得恰到好处,透过其可对主人的性情与雅趣窥见一二。阳光穿过缘廊照进来,洒在了鬼杀队的主公——产屋敷耀哉身上。緑先前对主公的身体情况略有耳闻,但亲眼所见由一群精壮青年组成的鬼杀队的统帅是这般弱不禁风、斯文儒雅的人,不免觉得太不相称。而且他看上去同自己年纪相仿。但当他开口说话时,宛如春风穿堂而过,通身散发着上位者的安然与自信:“初次见面,緑,你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参见主公大人。多谢您的挂念,忍小姐说再过几日就可以回归了。”心有不安的緑还是尽力摆出沉着平静的样子,将双手轻放在身前规规矩矩地欠身,表现出起码的礼节。
“嗯。”主公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次无限列车任务,你做得很好。打败了下弦一,已经称得上有柱的实力了呢。如今九柱没有空缺,但能看见队内有和柱同等水平的剑士,我很欣慰。”
唉,这就是緑不想听到的,还不如把她骂一顿。她咬了咬牙说:“不!主公大人谬赞了……在下虽砍下了下弦一的头,可是没能控制好现场。列车的伤亡者众多,都是因为在下的无能才让事态演变成这样的。在下……配不上柱的荣誉。”她说着说着,沮丧地垂下头,明知他已目不视物也不敢直视本人。
主公的微笑消失了。他虽然看不见,但洞悉到了气氛消沉。他的语气仍然温和沉稳:“无限列车的事故,不应只由你一个人负责。你凭借自己的力量消灭了鬼,阻止了更多家破人亡的悲剧的发生,挽救了更多未来可能死去的生命。这本身是一件值得肯定的功绩,请你挺起胸膛来。”
“可是,我没能挽救那六十五人的性命……那六十五人的死同样也是无可挽回的悲剧!如果是由柱来执行这个任务,也许就不会牺牲这么多人了,藏原君也……啊!我并不是指责指挥不善的意思!只是……我……”越说越乱,緑表不清自己的意思,逐渐支支吾吾。
“緑,你是不是还有其他心事?”主公大人敏锐地察觉到了。
緑紧握拳头,指甲深嵌入掌心里也没有在意。她确实不止为列车和藏原、牧野的事消沉,还因为其他事情——蝴蝶忍。忍对緑来说是特别的人。上一线里,正是因为有忍,她才能从炼狱牺牲的打击中振作起来。并非是她说了什么开导的话,而仅仅只是她的存在就刺激到緑了。年少就失去了挚爱的家人,经历了呕心沥血的修炼成为了柱……之前,对于忍的恨与痛,緑完全可以感同身受。正因为理解她,緑方能意识到千万不能被痛苦击垮,必须重新振作起来去战斗。忍,在緑心中就是一个怀揣同样隐秘的暗黑的同类,一个引导她领悟复仇的导师。而她或许就是那个在高烧时守护她的人。对于一个怀着沉重的过往还能对他人微笑、细致照顾别人的女孩,有什么办法能不认为她可亲可爱呢?
但经过了这次无限列车任务,亲眼目睹众多无辜的生命在自己面前陨落,亲眼目睹无数的人生的可能性如泡沫般破碎,随风飘散……緑的想法发生了重大的转变:
忍为了灭鬼而牺牲自我的觉悟无疑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可是啊,你的生命同样是有分量的啊!而你却从一开始就抛弃了它。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他人死去,这样的想法难道是错误的吗?对忍来说,緑的担忧会是烦扰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古以来又有多少像忍一样、为了灭鬼前仆后继的人?
鬼杀队已然是緑重要的归属,然而凭自己一人保护不了所有人,竭尽全力了也保不准谁会丧命。她对此既痛彻心扉,又仿佛回到了儿时在海浪中挣扎时那样渺小和无力的状态,再度体会到趴在茫茫汪洋中的一块木板上任波涛拿捏生死的刻骨的不安。
緑笼统隐晦地倾诉了烦恼,不提人名,自然不会透露忍的牺牲和她可能在改造身体的猜测。主公静静聆听,等她说完,彼此陷入了无言的死寂。片刻之后,主公才开口,用一种包含着深深的悲悯的口吻:“我明白的,緑,我理解你的痛苦。这绝对不是不成熟的想法,恰恰相反,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能听听我的心声吗?现在请不要把我当作主公,就只把我当作产屋敷耀哉就好。我自幼被教导:鬼杀队的主公就是鬼杀队全体成员的父亲。身为父亲,却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保护自己的孩子、亲自带领你们战斗的力量。正如你所言,一直以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孩子死在鬼的手下……愤怒,不甘,无力,悲哀,这些心情长久地缠绕在我心中,最后都变成了愁苦。我认为我能做的就是记住这份痛苦,以此化作力量来支持鬼杀队。但你知道一个人生活在这样的痛苦下最后会如何吗?”
緑愣了,思考了一会只好说:“我不知道。”
“会脆弱得不堪一击。”主公继续说,“这是一个无情的事实,那就是一个人难以承受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苦难。怀抱着救世救人的梦想,想要承担所有人的痛苦,那么一旦失败了,就会陷入自责和愧疚的恶性循环,逐渐厌恶自己,最终被梦想所反噬。我希望你不要去追求成为这样的‘拯救者’。”
“唔……但是,我不理解,鬼杀队不就是保护人们的存在吗?我想要保护弱者,想要守护同伴,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并非要你自私冷酷,緑。我的意思是,不要让你的善良变成了枷锁。人无法背负他人的命运,也无法承担他人的苦难。但你可以出于对别人的尊重,让他人面对他们的命运。而你也要对自己的命运负责,承担你自己的苦,疗愈你自己。对自己更慈悲一些吧,等你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好自己,你会更有力量去帮助别人,成为照亮别人的光。”
“列车的事情,我也很痛心,也确实有统筹不当的责任。请你不要再自责了。至于你提及的队员,我们能做的只有尊重那个人的意愿。你可以选择和那个人并肩作战,我想,这就是守护同伴的最好方式了。”
緑含泪望了一眼主公大人的脸,偏过头去盯着庭院里敦实质朴的山石,静默良久,顺着他说的话延伸思考。半晌,她深深地欠身,“我明白了,主公大人,谢谢你的教诲,在下受益匪浅……可能还要些时间,但我会努力的,我希望成为能支持别人的力量。”
“我才要谢谢你这样珍视鬼杀队。有你这样的队员,是我们的幸运啊。”主公大人慈爱地笑了。
向主公告辞后,她退出了房间。主公的智慧名不虚传,这样的人是经历了多少才成长成这样的呢?緑无法想象。尽管他的话语十分动听,但緑做不到立刻消化并实现。春霖般的话落在心间,将疑惑糊成一片,更摸不清自己的道路了。
——那我往后,究竟要怎么做呢?
——不过,还有一件事是无论如何必须去做的。
她在无人的小径上沉沉地叹息。唯有盈满流水的竹筒轻敲水钵的边缘,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回应她的长吁。
会客结束,天音夫人过来扶主公去书房,顺口问道:“耀哉大人,今天来的那孩子,您感觉如何?”
“是个很敏锐的孩子,大约是察觉到忍在服‘药’吧。不过思想上有点危险的倾向,放任不管的话,会与我们渐行渐远。好在我们很幸运,她最珍视、最想守护的东西就在鬼杀队。因此,她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职责、离我们而去。理念不同没关系,只要我们在最基本的问题上达成共识便足够了。我已经教过她不需要过多操心与之无关的事情了。”主公轻声评价。
天音望着丈夫尚未被诅咒侵蚀的半张脸浮现出一抹浅笑,那是如胧月般捉摸不定的笑,悠然自信下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情感。
(五)
緑写了封短信告知炼狱要去一趟山梨的藏原家。在病房里收拾那点为数不多的东西时,一名不速之客敲了敲房门。“进来吧。”緑正抖开凌乱的被单,抬眼见来人是炼狱,意外之情使她停住了手头上的动作。
她以为他不让去,讪讪地当面解释得更清楚些:“我明早出发,坐最早的车去,尽可能当天来回,应该不会耽误出任务。今天下午就去做准备,可以吗?”
“可以。”他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既然同意,那还专程过来做什么?不过有了同意就好办了,但緑依然没放下心来。她垂下眼帘,脸上丧失了血色,攥紧了被单的一角,嗫嚅道:“炼狱先生,其实我很害怕……我不敢去藏原家,特别是,不敢见藏原君的妈妈。我知道必须去,我会去的!但是……真的没脸见他们。”
炼狱的神态沉静,语调平稳地说:“不用怕,我跟你一起去。”
“啊?”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过来就是想和你说,明天我跟你去。”
“可我才是任务的负责人。而且你还有很多工作吧?走得开吗?”
“我是鬼杀队的柱,也是你的直属上司,理应和你一起登门藏原家悼唁。我去看过了,六点一刻有到甲府的班次。明早六点车站见,就这么定了。”他边说边抓上门把手,说罢便匆匆关门离去。为了腾出时间,他也还有许多工作要协调,不宜久留。还捏着被单的緑轻咬嘴唇,本沉如铅块的心,似乎轻了一点点。
第二日阴郁的清晨,二人如约登上开往山梨的列车。现在緑打心底厌恶乘坐火车,但没有办法。早班列车乘客寥寥,站台上连一个送行的人影都没有,十分冷清。相对而坐的緑与炼狱之间的气氛更是压抑。相顾无言的他们都是一身肃穆隆重的黑色丧服,身边摆着一只白绸包裹的礼盒。緑歪头看着月台的柱子缓缓向后倒退,难以言表的倦怠使她闭上了眼。这种疲劳不来源于□□,而是来源于心。炼狱见她无精打采,也不想聊些琐碎的话题烦她,于是拿起一份印刷粗劣的晨报粗略地浏览起来。他机械地翻阅一则则索然无味的报道,铅字入了眼却入不了脑,散成一片。偶尔抬眼瞟一眼闭目养神的緑,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目,恹恹地望着远处杂乱破败的稻草房滑向山头。
“我有买面包和便当,你要吃点吗?”他试探地和她说话。緑摇了摇头,表示不饿。
她回想起自己许诺会带藏原回家,结果食言了。他的遗体在六月五日,由隐和在东京的妹妹们护送回了老家,据说最先得知噩耗的两个女孩哭成了泪人。葬礼已经结束了,当时有隐代表鬼杀队在场。緑虽是因高烧错过了,仍自责没去送他最后一程十分失礼。
富士山遥遥地向列车招手,要到终点了。她起身说去洗把脸,实则在洗手间焦虑到呕吐。尽管她打湿了手帕来擦脸,整理了仪容,恢复了镇定才回去,还是被炼狱注意到其眼中布满血丝。
出了车站,无需带路,緑还记得怎么走。他们并行在泥泞的土路上,两边景致与两三年前相比,只多了些电线杆。藏原家木造瓦顶的房子依旧如初。一个消瘦的中年妇人在院子里晾衣服。抹平衣物的褶皱时,她忽然顿住了,缩成一团在蹲在地上憋住痛哭的声响,涕泗横流,把脸埋在自己的袖子里。她迟迟没有发现有人站在院子门口,緑和炼狱也迟迟没有出声打扰她。许久,女人大概意识到不能再继续了,准备要站起来。她蹲麻了的腿脚不灵活,一不小心跌坐在地上,二人赶忙过去搀她起身。她诧异地望着意料之外的客人:“你们是……”
“贵子阿姨,好久不见。我是小緑,您还记得我吗?”緑难过地端详她的脸。常年在地里操劳的农妇皮肤黄黑粗糙,两鬓生出了密密麻麻的银发,眼前的贵子比印象中的模样苍老了许多,更显憔悴。
“啊,是你。”她克制地擦擦脸,声音嘶哑,“请进来吧。”
除了藏原的弟弟阿部,家里其他人都在家。三叶辞去了东京的工作回家帮忙,四叶也向学校请了长假。从商店赶回来的阿部出门请医生去了,因为大受打击的藏原先生腰疾复发又恶化,只能躺在床垫上。全家人瞒不了年迈的奶奶,她一听闻长孙去世的噩耗,整日恍惚得茶饭不思。贵子深知不能倒下,她要撑住这个家。
正屋的佛龛里多了一尊牌位,藏原仁的骨灰盒还放在边上。緑与炼狱为他上了线香,默哀悼念。藏原先生起不来床,就拉开了障子,躺在床上见客。坐在边上旁观全程的贵子一声不吭,面容悲痛到呆滞。在炼狱端正笔直地向藏原夫妇和妹妹们作自我介绍时,她的神情也没有表现出太大波澜。
“令郎是剑技优秀、人品高尚的剑士,在职期间挽救了多人的生命,在无限列车任务里更是保护了上百名乘客的安全。令郎的牺牲不仅对诸位是沉重的打击,也是鬼杀队重大的损失,我等对此也深表痛心。请诸位节哀顺变,务必要保重身体。”
炼狱一字一句、沉着恳切地说罢,郑重地行了一礼。緑一齐鞠躬,直起身后双手将带来了礼盒放到贵子面前:“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希望您能够收下。”
对面的贵子一动不动,十指交叠,指尖在两边虎口嵌出了指印。直到身侧的女儿望了自己一眼,她才勉强伸手接过礼盒。
她问:“仁是怎么死的?”前几天隐已经告诉了他们无限列车事件的始末,她想知道的是细节。她不在乎自己的儿子是不是所谓的英雄,只想知道他生前受了多少苦,尽管内心多少能猜到答案。
“那孩子经历了什么?”
他一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自己不知道的时间里负重苦撑吧?
緑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那一天娓娓道来。略去了现场的血腥恐怖,尽可能用相对温和的措辞,还是震撼得藏原一家合不拢嘴。道完,她又俯下身,额头紧贴指背,痛心疾首地道歉:“藏原君的牺牲,也有我这个负责人的责任。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让他回来了。但请允许我向诸位致歉:对不起!”
“实在,万分抱歉!”
緑的声音没忍住发抖,啊啊,不行,不能失态地哭起来。她使劲忍住泪意,憋得头部发热。四叶想过来请她起来,藏原先生忽然一拳重重地锤到榻榻米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真正该死的,是我啊!”这个寡言少语了近五十年的男人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咬牙切齿地拼命支起上半身,黝黑的脸痛哭流涕。“我太没用了!这个房子还是靠仁建起来的!做老爹的没本事,害得女儿和儿子要去卖命换钱!好好的孩子好不容易长大,弄到白发人送黑发人!二叶啊!小仁啊!呜啊——”
他大哭起来,哭得满脸涨红。一用力,腰部剧痛起来,他又倒回垫子上。“孩子他爸!”贵子忙过去照顾他。他不管不顾的嚎啕惹得贵子和三叶姐妹也低头啜泣。炼狱左侧的门骤然拉开,被家人的喧哗吵醒的老奶奶迈着细碎的小步子,蹒跚走向藏原先生。炼狱和緑立即一左一右地扶住她,她似乎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一心一意来到藏原先生面前。
“哎呀呀,我的儿子为什么哭了?不哭不哭,妈妈在这里。”彻底糊涂了的老太太摸着年近半百的儿子的头发,把他当作幼儿,“咱们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有节律地轻拍盖在藏原先生身上的被子,轻声哼哼哄睡的歌谣:“安静的,安静的,秋天的村落/夜晚,后门树木的果实落下/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用地炉煮着板栗/明亮的,明亮的,星空/鸣叫着,鸣叫着,野鸭在夜里渡河……”
老人深情柔声的吟唱竟让众人渐渐平复下来。藏原先生紧紧捂住脸,不再吭声,肩膀抽动的频率逐渐减少。不能承受打击的奶奶,在头脑的混乱中回到了自己年富力强的时代,彼时她是个年轻的母亲,贫困但有守护子女的力量,而不是自理都困难的老妪……緑看着老人伸手搂住孙女和儿媳,鼻子又酸了,转移视线时无意发现炼狱紧握拳头,他的眼眶也泛出红晕。二人悄悄退到一边,谁都没有说话,心照不宣地留给这家人互相舔舐伤口的空间。在这个家里,心碎的悲痛逐渐染上一种温情又浓烈的哀伤。从今往后,緑心中祈祷的名单又增添上了许多人……
“小緑,小緑。”
向这家人鞠躬告辞的离去之时,贵子拉起了緑的双手,一会看了看炼狱,一会凝视她的脸。又不像在看她,像在透过她缅怀亡故的子女。她微微张嘴,又抿了抿,最终只说了一句:
“保重,你要好好活着……”
这个痛失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弯弯的眉眼里有着要淌下来、水一般的温柔与悲伤。
緑不忍再待下去,她即将抵达极限。深深向他们再鞠一躬后,她匆匆低下头,和炼狱一起走了。
(六)
他们赶上了返回东京的末班车,炼狱让她先去买票。等她捏着两张票独自候在站台上,左顾右盼也没等到他,乘务员已经将哨子含在口中,马上要吹响启程的哨声了。
“上车吧!”他忽然撞开氤氲的雾气和煤烟,手抓着一个大包裹,拉起她一起一跃跳上最近的一节车厢。穿着不便扬腿的和服的緑被他拉了个措手不及,加上列车启动的摇晃,直接一下撞到炼狱的肩膀上。
“额啊!痛!”她揉了揉鼻梁,“炼狱先生去做什么了?等了你好久。”
“啊!抱歉抱歉,你鼻子没事吧?”他歉意地挥手,见她摇头才放下来,“我们先找位置坐下再说吧。”
落座后,他解下膝上方方正正的大包裹:“我去买晚饭了。”包袱皮里竟是三十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章鱼烧。他拿起最顶上的一盒,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
“谢谢……”
“出站的时候我就看见车站附近有章鱼烧店。不过我们赶时间,你好像又没胃口。你中午都没吃多少,现在总该吃得下了吧?”他也给自己开了一盒。每粒章鱼烧都塞了一只章鱼,颗颗饱满,热气腾腾,喷香诱人。
“老板本来都要打烊了,我说半个钟内能做多少就买多少,他一听马上说要拿出看家本领来,真的做出了这么多,确实有本事。”他一口一颗,不一会就消灭了一盒。而緑的那盒还放在腿上,盖子还盖得好好的。直到他解决掉第四盒时,可她都还只是坐着,没有开动。对她来说,炼狱胃口极佳的吃相总是能够传递出一种……满足感?看见有人能从这么平凡的活动里如此专注和快乐,仿佛自己也能得到一种简单的满足,緑脸上的惆怅不觉少了几分。
“你怎么还不吃?还是不想吃东西吗?”炼狱疑惑地问。章鱼烧是她很喜欢的小吃,吃货炼狱认为若面对喜欢的食物都能不为所动,那情况必定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为了不让他担心,緑只好应付式地打开盒子,拿起竹签扎起一颗章鱼烧送进嘴里,慢吞吞地咀嚼。
炼狱盯着她好一会,总算问出来了:“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不知为何,緑的第一反应是想否认。她佯装镇定以此掩饰自己的心猿意马,殊不知笑容凄然:“没有啊,挺好的。除了自己不够聪明,能力不够,还会连累别人之外,最近挺好的。”
炼狱放下手中的纸盒,正色道:“但我感觉你变了。”
“……哪里变了?”
“你以前很坦率,喜怒都会形于色,现在像在勉强和忍耐。”
‘以前’?那是多久以前?是上上辈子的那个‘以前’吗?那可是遥远到无法用时间来衡量的‘’以前’啊。緑回想起那个懵懵懂懂的自己,觉得那个女孩真是无知得幸福。
“辛苦你了,你一直以来所付出的努力,我都有看在眼里的。”
“……”
緑不想客套地说谢谢,一时半会也没想到要回什么,捏着竹签默不作声,像钻木取火那样在章鱼烧上转来转去。
“我想……你可能有什么苦衷。如果很难过的话,请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吧。”他的目光并非怜悯,而是理解。
竹签不转了。
炼狱的几句话对一个独自长大的女孩杀伤力有多大,恐怕他是不会知道的。因为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也鲜有人会关心一个无亲无故的人,所以自己能担的就担下来吧,不要对他人抱有太大期望,这样一来便不会失望。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不去谈论自己。正如当初炼狱牺牲之后,她没向任何人诉苦或埋怨。
但不代表她心里不苦。
所以他几句话就轻松撬动了本以为已经牢固的防御。“我没事,只要还活着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还可以坚持一下。”她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但是快不行了。
你好吗?
很不好。
起初先是簌簌滴下几点泪,她的视线难为情地往四下躲闪起来。匆匆抹一下脸颊后,积蓄许久的沉痛、辛酸和悲伤突然汹涌而来,无从抵挡,随着泪水肆意倾泻奔腾。她哭到哽咽,双肩抖动,惹得同车厢的人纷纷侧目,又尴尬地偏过头去假装没发现。炼狱原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料到她会哭成个拧不好的水龙头。头一次见到她这样,他还是被弄得有点手足无措,故有些慌乱地从袖子中翻出手帕放到她手里,好让她不必拿袖子揩脸,还坐到她身边不住抚拍其后背。
緑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没敢懈怠过,但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好累……我是不是很没用啊?为什么你们都能坚持下去啊?可是不管我想多努力都没用啊,一旦出错就有人会死,我笨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管给我几次机会……”
她的话听上去不易理解,炼狱几乎要习惯性地微笑安慰她,但心里感到很难过。他放弃了那些空洞的催人振作的鼓励,选择诚恳地回答她:“我也不知道。”
“什么?”緑的眼睛泪盈盈的,望向他的模样非常可怜巴巴。
“我也时常不知如何是好,不像别人以为的那么有决断。即使当下逼自己做了决定,之后也常常会设想倘若做了另外一种选择会怎么样。作为柱,要当表率,要坚定不移地带领其他人。但我不能自信地断言:我永远清楚自己该怎么做。迷茫正是生活的常态吧。”
“后来我想通了,我要的是承担自己选择的觉悟和能力。鬼杀队的任务容错低,那我只能更强。”他轻轻握了握拳头,“走在这条道上,不可能一身轻松——只能不断懊悔和不断变强。若是陷入停滞,也不必苛责自己。能让人变强的一定不是谴责。”
“所以,緑,对自己宽容一点吧。你是真的尽力了。”
緑哭得更凶了。
——可以对自己宽容吗?
十分钟后她终于慢慢平缓下来。“抱歉,在你面前失态了。”她羞赧地用他的手帕擤鼻子,心中几分羞耻之余,又畅快多了。
“不用向我道歉,流眼泪是再自然不过的,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你在我面前怎么哭都行,我不想你为了刻意隐瞒自己的情绪而隐忍。”
炼狱停顿了一下,目光柔和地笑着告诉了她一件小时候的事:当年母亲去世,父亲一蹶不振,他为了振作,葬礼结束后在人前从不落泪,更不会在弟弟面前落泪。但他在无人的地方偷偷大哭过,现在想来很丢人,丢人丢在他是藏起来哭的。因为在弟弟面前哭也没什么丢脸的,在他面前强撑反而给他立了一个隐忍的坏示范,他希望千寿郎能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能够诚实地接纳自己的柔软和弱小、含着眼泪继续前进的人比回避着感情强撑的人更厉害,不是吗?”
緑吸了吸鼻子,若有所思了一会后小声问:“那你后来,有在人前哭过吗?”
这个问题令炼狱陷入了回忆,笑容变得浅淡与失意:“当然有啊。刚入队执行任务的时候,被鬼所伤的一位老妇人,抢救无效去世了。她的女儿趴在她身边大哭,说没来得及让妈妈享福,说下辈子想做妈妈的妈妈。我当时也忍不住掉眼泪了,那个场景这辈子都忘不掉……今天在藏原家也是。唉,我眼睛热了。”
轮到緑伸手轻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我没事,谢谢了。”炼狱挥了一下手,表示完全没问题,“聊了这么久,章鱼烧都要冷了。”
他往原位上小山堆拿了两盒,递了一盒给她。大哭完一场,緑的肚子倒会感觉饿了,也尝得出章鱼烧的美味。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神色又消沉下去。
“怎么了?那份很难吃吗?”
“不,很好吃。我是记起藏原君也喜欢章鱼烧……过去每次路过小摊,他都会走不动道,问我要不要吃,还不直说是自己想吃。想不到吧?那个人还有这样的一面……”她失魂落魄地呢喃,琥珀色的眸子又噙着泪光,“……仅仅因为章鱼烧很好吃,因为生活里还有点盼头,我就觉得对不起藏原,觉得我的快乐太轻浮,太任性了……”
炼狱无奈地叹气: “你啊,刚和你说完不要苛责自己。不必对快乐有负罪感啊。我不认识藏原仁,不过你们好像关系很好?他肯定也不希望你会糊涂地认准歪理吧。”
緑承认他的话有道理,不过有时观念的改变不是靠别人一说就能办到的,至少她会小心翼翼地尝试改变。她自嘲地转移了话题:“我今天哭了个没完,跟哭包似的。明天眼睛会肿成两颗杏核吧。”
“明天?你明天不如不要来了,休几天假,去散散心。”
緑瓮声瓮气地果断拒绝: “不要!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的,这是我分内的事。”炼狱便尊重她的意愿,不再坚持,由她去了。
两个穿着纯黑和服的人在列车上大口吃饭,小山堆逐渐平下去。緑望向窗外,紧闭的玻璃窗上爬过一道道平行后移的水迹,电灯亮起来后,坐在车内看不清外面的雨势,只见自己的倒影。雨水在灰扑扑的窗外流过,混合着煤灰化为污浊的水淌来淌去,在窗上留下斑驳纵横的痕,恰如緑大哭一场后的面庞。在她预想中,这将会是槁木死灰的一天,可却因为炼狱的陪伴而没有以为的那么窒息。
他拥有把她从崩溃边缘拉回日常的力量。
“炼狱先生。”
“嗯?”
“谢谢你总是能够‘看见’我。”
“嗯!我视力的确很不错!”他故意开了个玩笑。这个冷笑话却逗乐了緑。她浅浅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让炼狱放心了。
——我果然很喜欢他。
——我终于明白了,想要守护别人的想法并不会亵渎别人视死如归的决心,因为就是不想他们死掉啊!
——我不会再仇恨了,但为了不失去现在手心里的、小小的幸福,无论前方还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我都要坚持下去。
闪着车灯的蒸汽火车冲进雨幕,在梅雨季的磅礴大雨中疾驰。明日緑也在命运的道路上一往无前地奔向未知的远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