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墙外人
(一)
緑把迄今为止的情报整理完后收在抽屉里,拉灭书房的灯回房睡觉。唯有结束了忙碌的一天,睡前躺在被窝里的那一小段空闲能任思绪自由纷飞。她省察一番自我后,不免为人心之善变而惊奇。昔日对猗窝座恨之入骨,如今时过境迁,仇意竟能够消散一空。从头来过,令上一线的悲欢离合宛如大梦。冷静下来后,她依然将猗窝座视为凶险的威胁来警惕,但对其已没有多余的恶意。是因为炼狱还活着?似乎不全是这个原因。
生死边缘邂逅幽灵的灵异经历她还记忆犹新。当初素山恋雪也不算替鬼开脱,如果所言属实,那确实是造化弄人。
“……承担了不该由他自己一个人负责的苦难,没有理由,于是他就在这没有理由的苦难中被毁灭了。这种混沌的黑暗就是‘命’,谁都有可能遭遇,没有降临到你身上说明你只不过暂时幸运。当你意识到这一系列因果最终是残忍的无理由,你还觉得复仇有意义吗?”
悟的反问跨越四年的光阴,现在她只得苦涩地承认:
“确实,十分荒诞。”
耳畔仿佛能听见他戏谑的轻笑。
真是绕了好大一圈弯路啊。至少,她及时醒悟了,发现了生命中真正应该珍惜的东西。
知晓了来龙去脉后,心中只剩下疲惫的叹息,挤不出余力去憎恨了。但若再遇见猗窝座,她不会因为了解他的过往而犹疑的。悲惨的因果积累了百年实在太深厚,是该做个了断。何况失而复得后会加倍珍惜眼前人,她好不容易再见到炼狱,不想再失去了。
工作归工作,那个问题她还是琢磨不透:该怎么看待鬼呢?鬼过去是人,转化后就不是同类了。队里仇视鬼的成员多如牛毛,在他们眼中不吃人的祢豆子尚还能被勉强接受,一旦吃了人就是十恶不赦,即“有罪者”。食用人类、丧失了人类身份的认知,这两点貌似都可以拿来与之划清界限。但緑无法不去在意它们曾经是人类、也是某些人的亲友这个事实,尤其是某些鬼自己都无法割舍人类时期的社会关系的情况。
因为它们不认为它们是人类就可以对它们赶尽杀绝吗?可祢豆子就被接纳和尊重了呀。
倦意上来了,她打了个哈欠。“我希望人和鬼能好好相处,说不定只要换一个思考方式,我们都能活下来。”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反正这肯定不是她的想法。啊,对了,是花柱香奈惠说的。初听觉得理想得不可思议,可如今的确在灶门兄妹身上得到了验证。所以,只要鬼不吃人就能与之共存?那巨大的仇恨又该如何化解呢?话说回来,能把鬼定义为“有罪”吗?人们不会可笑到判一只动物有罪,但却会判鬼有罪,这是在把它们当作“人类”的前提下的判决。
这不就矛盾了吗?
所以应该用什么方式看待鬼?
鬼不是人类,但祢豆子等鬼却保留了与人类的社会关系,所以她必须接受人类社会的规则?如此一来,界定是否为同类的标准不是生物学特性,而且是否遵循社会准则?那岂不连犯了错的人类都不能算同类了?可人类犯错有包括监禁在内的惩罚,受过罚后可以回归社会,只有犯下最严重的罪才会被判死刑。鬼则一食人就得受死,还没食人的通常也会被宁杀错勿放过,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难道除了“你死我活”外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杀掉是最为简单粗暴有效的方法,可是……没人会希望自己不小心变成鬼后必须被杀吧?人类有人类的监狱,鬼却不被允许拥有调整和改变来获取继续活下去的机会吗?
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同情鬼,但一定是困惑。鬼是什么?鬼是“非人”还是“人”?困顿的头脑捋不明白其中的伦理,思索不出个所以然。纠缠不清的思绪渐渐拖她沉入梦乡,做了个不适的梦——
她例行斩了一只鬼,身后的孩童安然无恙。刚想低头安慰他已经没事了,却看见一张惊怒交加的煞白小脸。
“那是……我爸爸。”
緑并不意外:“很遗憾,他不是你爸爸了,他已经变成鬼了。”
“可他就是我爸爸!你怎么证明他不是我爸爸?”他扯住她的羽织,个头还不到她的胸口。緑半蹲下来降低视线,仰视其双目说:“我很抱歉,但要不这么做的话,你会被杀掉,还会有更多人死去。”
“不准回避!回答我!你凭什么认定他不是我爸爸了?要是他之后认出我来了怎么算?你就这样杀掉了他!你剥夺了他所有的可能性和机会!”小孩高声叱骂,歇斯底里地跺脚,喊出来的话语听上去与年纪不符,“老师说人要知错能改,而你连改正的机会都不给他!他只是抓伤了我,你怎么肯定他之后会吃人!”
“小弟弟,我明白你很难接受。那我也不能冒险啊!”緑的语气同样有点激动起来,“假他人性命行仁慈之事是伪善,我无权放你爸爸一命。我也很遗憾。”
“你也说他是我爸爸……”小孩低头说。緑心虚地否认:“不,我只是指它而已……”
“你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不想动脑筋,不想负责罢了……杀掉最省事了对吧?你们鬼杀队的都一样,只想着自己是最不幸的,从不考虑自己杀掉的鬼也是别人的家人。你们很骄傲吗?你们睡觉时刀下的亡魂不会来梦里哭诉冤屈吗?”
“你们没有斩断不幸,你们是组成那不幸的一部分。”
緑惊醒,头脑骤然清明。唉,好怪的梦啊。现在起床太早了,必须再睡一会,保持精力充沛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她翻了个身,试图睡回去。
这回她做了个平和的梦。她站在神社盛放的樱花下,落英缤纷,旁观一个衣着不俗的小姑娘牵起振袖的一角,唱着某首妇孺皆知的儿歌拍球。怎么又是孩子,緑清楚自己不擅长应付小孩子。小姑娘的拍球技术很烂,还没唱几句,球已经滚落好几次了。好不容易坚持了一半,球滚到了緑的脚边。她弯腰捡起来,小碎步跑来的小姑娘好奇地打量她:“你好呀大姐姐,这是刀吗?你为什么要带刀呢?”
“我是猎鬼人,这把刀是用来斩鬼的。”
“世界上真的有鬼吗?鬼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世上会有鬼啊?”小姑娘怀抱精致的手鞠,满脸天真无邪。
“……鬼是人变的。”
“啊!为什么人会变成鬼呀?他们生病了吗?为什么不给他们治病?是治不好的病吗?”显然小姑娘喜欢刨根问底。
“他们不是病了,他们变了。”
“变了?”
“他们不吃饭了,要吃人,有时会忘记自己是谁,谁都不认得了。不过他们不会变老,也不会生病,受了伤很快就能复原。”
“哇,像妖怪一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什么的人会变成鬼呢?”
“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鬼。会不会变成鬼,跟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太大关系。”緑不受控地说出连自己都惊讶的话,茫然地目视前方眨了眨眼。
所以,鬼的存在有什么好责怪的呢?
“哎呀,好可怕哦。那要是大姐姐变成了鬼怎么办呢?还有其他猎鬼人吗?他们会杀掉姐姐吗?”她指着她的刀问。
“我……”緑被问倒了。她沉吟了一会,认真回答:“老实说,我不想吃人,但也不想死。只是……他们肯定会履行自己的职责吧。”
“我也是!大姐姐,要是我变成鬼了,我也不想死掉,怎么办呢?你可不可以放过我呀?”小姑娘靠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刀柄。她仰头望向緑。真是个漂亮的孩子,乌溜溜的眼珠子透出一股古灵精怪的伶俐。緑轻抚了一下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无言以对。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姑娘后退了一步,失望地小声说:“大姐姐……”
“如果你想假装不了解,那请不要责骂我……如果你不能救我,那请不要怪罪我……”
她说了些指向不明的话,抱着球转身飞快地跑掉了。緑徒劳地冲她的背影伸手呼唤,无法追上前,眼巴巴地凝望那个逐渐缩小的背影消失在梦的尽头。
(二)
一九一二年八月中旬。
在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间,旷课了近三个月的他浑浑噩噩地踏出宿舍,踩过校方和舍监塞在门边的警告信,拖着步子徐徐走上了神田街。他细嗅街道上的烟火味,无动于衷地路过一个又一个火盆。盂兰盆节要结束了,路边的商户和人家都在门口烧火送灵。灰蒙的烟雾袅袅流向灰蒙的天空,汇聚在城市上方形成漂浮的浊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破天荒地想起亡故已久的生父母。他已经想不起他们的长相,也从未用茄子或者萝卜什么的扎只小马请他们回家。他不相信生父母会有怨言,他们也不曾入梦来诉苦或者关心他,可见就算亲缘一场,也形同陌路了吧。
到了,藏在巷口转角十五米内的二手书店,他常来这里淘书。老板认得他:“晚上好,吃过了吗?”他含糊地点点头,算是回应。他不久前才饱餐过,所以并不饿。
一楼店面很小,不费多少时间就搜了一遍,勉强挑了两本通俗的薄书,夹在胳膊下登上楼梯。二楼更逼仄,这里无窗通风,但他喜欢这种混合着纸墨味的不新鲜空气。旧书几乎顶到了天花板,书架间狭窄得只容一人转身。他蹲在背光的角落仔细地浏览书脊上的名字:尼采、叔本华、黑格尔、柯亨……大陆另一端的哲学与智慧汇聚于此。他与阴影搏斗,历数这些名字时突然兴味索然。不,他不想钻研深奥晦涩的哲学了。他起身决定只买在一楼挑的两本书。
“这么快就看好了?一共20钱。”老板扫一眼封面后说。他习惯性想砍价,但二手书店老板最反感还价。或者……
——还有必要吗?没必要了吧。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老板一眼,那颗荒凉的头顶反射着灯光,滑稽的亮堂。想起曾请老板帮他留意德文原版的《浮士德》,在拿到之前,继续保持现状吧。他舔了舔嘴唇,掏出裤兜里仅有的几枚硬币扔到收银桌上,拿走两本书走出店。五分钟后忽然想起在二楼的最左侧的书架中间似乎漏掉了一本令他在意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又折返回店,步上二楼。
指尖一一划过书脊,找到了,是《罪与罚》的译版。抽出之际,他悚然一惊,有一双眼睛穿过书架在对面观察他。在此之前他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二楼还有他人在场。
“请问,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在你那边么?”对面的人口齿清晰地念出了那个又长又拗口的名字,听上去是刚柔并济的女声。他反应过来她是在对自己说话,懵懵地回答:“呃……是的……”
那对望向他的眼睛很美,形如饱满的杏核,尾部上扬,柔软的翘睫毛在电灯的照射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目光平静如无风无澜的湖面。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年轻女孩搭讪。能在这里遇见女人,真是罕见。一旦感知到她的存在,口腔自动分泌唾液,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身体本能地感受到,她一定是个肉质很好的女孩,年轻、健康、富有仅能通过长期锻炼获得的活力。她的呼吸匀速而深长,声响却细微得可以忽略不计,似乎还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回味起这种既食用植物又食用肉类的生物——人类,其肌肉与脂肪所蕴含的独特而深厚的醇香,令他几乎要垂涎。为什么刚刚没发现她的存在呢?汹涌的**让他忘记了思考。
“有哪一本?”女孩还在问。他便打算尽量和她聊下去,最好能和她一起走出店,走进某个小巷……他以前可没有和年轻异性说超过三句话的机会,甚至畏畏缩缩的,连和人对视都不敢,但此刻浑身每个细胞都充满了狩猎的兴奋。他竭力按捺自己的冲动,试图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回答,但还是微微颤抖了:“是《罪与罚》,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她没有立刻接受邀请:“你读过吗?讲了什么故事呢?”
“……没读过,但是听说是一个人杀了一个老太婆……”糟糕,问题虽然是她问的,但这个故事会不会吸引不了她?毕竟写得可不是轻松有趣的情节。他不想扫了她的兴致,信口胡诌起来,捏造了乱七八糟的情节,希望拖延聊天的时间。女孩一直耐心聆听着,最后微微挑了挑弯眉:“只有一本?你要买吗?不买的话我买了,在别处不好找呢。”
该怎么回答更好?怎么说能和她继续待在一块?他的视线无措地乱扫一圈后说:“只有一本,我要买。不、不过我可以先借给你。”
“可以吗?谢谢你。”女孩终于从书架后走出来,落落大方地走到距离他几步的位置前。长春色与白色相间的箭羽纹二尺袖、和海老茶色的行灯袴表明对方是个女学生,并且不光是眼睛,那不施粉黛的面庞颜如舜华。“那我能现在就拿走吗?学校宿舍有宵禁,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我们约个时间再见吧?”她背着双手提议道。
结账后,女孩自行拿走了书,转身对他说:“你送送我好吗?”能独自一人来逛书店,理所当然地对陌生异性提出要求而毫无羞怯或戒备之意,想必是个鲁莽大胆的大小姐吧,正合他意。他拖着步子,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幸好她抱着书走得也不快。
一切都按预期发展,他兴奋到忘了自我介绍,也没注意到对方也不提自己的名字。他们的对话琐碎无聊,浮于表面,虚实参半。我?我只是个中学的学生。你是哪个学校的?东京启兰女子学院?果然是位大小姐。如果是大人物的千金,失踪的话应该会引起轩然大波吧。沉默的他用舌头摩擦牙齿,看来今夜的邂逅不仅将会是一次愉快的狩猎,还将是有趣的报复。
想想那些凌驾于他人之上的人类,毫无预兆地被掠夺、没有任何理由地被打击,会流露出什么反应?真痛快啊!
走大路的话,神田街到启兰女子学院只要半个多钟。他提议走“捷径”,略有些不自然地说:“得让小姐你早些到学校才是。”幸好女孩爽快地答应了,不带一点戒心地跟着他。他暗自窃喜她的不谙世事,带她左拐右拐,在其起疑之前,从有人气的大街逛到了偏僻的小巷。这里连一盏路灯都没有。
“真的是捷径吗?怎么好像比走大路还久呢。”迟钝的女孩终于察觉到异常,开始左顾右盼。他盯着她的背影,盯着发梢卷曲的乌发随转动的后脑勺轻轻摇晃,指尖突变,獠牙显现。
没回头的女孩对抓向自己的利爪浑然不觉:“呐,你是不是在骗我啊?”
伸出的利爪扑了个空,因为女子在幽微的月光中蒸发了,《罪与罚》掉在地上,书页卷成一团。他尚不能理解眼前的蹊跷,视野中的屋舍猛然大幅度倾斜,天空与大地翻转颠倒。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无头的身体呆愣在几步远的地方,那个消失的女学生手持一把胁差站在他身后。
他竟然被一个女人用胁差斩首了!
他难以置信,无头的身体扑过来,要接上头颅。然而还没靠近,就被那女孩抢先一步用从袖子里掏出的针管扎进左臂。即使头与身体失去了连接,他也能感觉到强烈的麻痹感如毒蛇瞬间窜遍那具身体。身体闷声倒地,像死了一样。
“你……你到底是……”
她的“春之语·润物无声”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刀尖还凝结着殷红的血珠,她凌厉一甩,恢复了刀面的清冷洁净。又从容不迫地撩起层层衣摆,将那把胁差收进绑在大腿上的刀鞘中,拾起地上的头颅,双手将他捧至视线与之齐平。自始至终,那双眼睛都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平静得不起一丝涟漪。而另一对眼睛正惊骇地瞪着她。
“放心放心,只是普通的刀而已,不用日轮刀是死不了的。给你注射的东西也是无毒的,只是高浓度的麻醉,会持续十几个小时,也再生不了。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鬼杀队的明日緑。现在,我们能好好聊一聊吗?”
聊什么?变态,他想,嗓子发不出声音。
“啊,我说明得不够清楚。今夜我的目标就是活捉你,所以带你回去之前,我们还有不少时间。坦白说,我一直想再跟鬼谈谈,但我们很难有其他对话方式不是吗?我对你的了解,也只有你在……”她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过去两个多月,吃了十人左右,是吧?”
这是通过情报指挥部的报告和緑的亲身感受得出的结论。如果是消灭这种程度的鬼,用不着她来,中阶的队员也能完成。但藤袭山的鬼数量少到不足以安排下一次选拔,故上级命她来活捉差不多合适的“考试材料”。活捉的难度要高于消灭,实力不成熟的队员甚至可能在押送的路上被鬼反杀,因此执行活捉任务的队员必须剑技和经验俱佳。与这只鬼有关的几宗命案乍看都没有联系,老练的隐却从中发现了端倪,圈定了几个可能出现的地方,再由緑扮成女学生一连几日在神田街蹲守,终于遇上了深居简出的目标。
在他以为自己在狩猎时,殊不知对方同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圈套缚上他的颈部,不动声色地一点点收紧,等他恍然大悟时一切为时已晚。原来美味的猎物实则是游刃有余的猎人,轻而易举地捉住了他,还没有惊扰无关的人员,也没造成多余的损失。
这不是他第一次遇到鬼杀队成员。上一次他起初很害怕,后来发现对方不过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其实可以易如反掌地杀掉。可今晚这个剑士,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嘴唇微微哆嗦起来,因为他的能力已暴露无遗,他却对她一无所知……
他用沉默回答她的问题。緑知道与其沟通是艰难的,干脆直奔主题:“你是自愿变成鬼的吗?”
一股怒火腾地炸开来,战胜了恐惧,他语气尖酸地说:“你他妈想听到什么答案?你想听到我是自愿的,好心安理得地杀了我;还是听我说不自愿,假惺惺地可怜我,或者用一通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大道理、道貌岸然地批判一顿然后杀掉?反正你都是要杀的,说这么多废话演给谁看啊?去死啊婊子!”
他喋喋不休地唾骂,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畅快过,哪怕此刻自己的头被人拿在手里。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鬼,自己都不曾高声大喊大叫过……
各种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似乎都伤不到緑,她略有些慌张的神情纯粹是因为他的音量太大了,担心招人过来。于是她只好把他的头放在地上,口中念着“嘿——咻”,一鼓作气把和自己体形差不多的无首躯体地扛在肩头,再捂住那颗头颅的嘴,将其夹在胳膊下带着安静而敏捷地离开了小巷。
緑庆幸她提前熟悉了周边,有办法低调地往郊区跑,不然以这副一旦遇到人就解释不清的样子难以走出千代田区。毕竟是皇居、永田町和霞关所在地,安保力度很强,转移鬼的难度也随之剧增。她费了一番功夫,总算走到了闹市以外的地方。这才低下头,认真地接着此前话题:
“我想要了解你。”
——了解?
被捂住嘴的鬼愣了。
——……多么荒唐啊。
——为什么我期待了一生谁来“了解”我,到身首分离的时候才实现?为什么我等待了一生谁来“了解”我,最后却是一个杀了我的人?
——但是都已经……太迟了啊。
緑松开了捂嘴的手。他低声问:“了解后会不一样吗?”
轮到緑不知如何作答。
他继续问:“了解之后你会放过我吗?”
緑反问:“难道我们不能先尝试迈出互相靠近的第一步吗?我不希望什么都不知道就夺走你的性命。”
“什么互相靠近,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他忿忿地说。
“如果不试试的话,我们对彼此而言只是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对象。”
“那不就够了吗?”
“我不要。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自愿变成鬼的?”
“……”
“你有名字吗?你真是学生的话,至少会有一个名字吧?”
“……”
“你什么时候变成鬼的?”
“你是在审问吗?我为什么非得回答你不可?”
“好吧,我不是要强迫你非说不可的。”
“鬼杀队的都是疯子,我都讨厌。你不一样,你虚伪得让我恶心。”他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愤慨地断言道:“了不了解的有什么所谓?人与人之间都无法完全相互理解,每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话,心之外只有望不见彼岸的汪洋。更何况人和鬼。就算你假惺惺地要来挖我的过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緑步履不停,心中疑虑重重:到底有怎样的过往会对他人如此失望?在她思索着要说什么时,他突兀地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
“我不想做人。只要不是人就没必要思考自己到底是谁,从此以后我就是、也只是鬼。”
(三)
脖子横截面新生了一层薄而柔嫩的皮肤覆盖住血骨,这是一颗头颅所能做的努力。接下来他要尝试在皮肤的基础上长出点什么,好争取尽快接回自己的身体。
女人说是要活捉,也的确没有下死手。但他不确定自己能活到何时,因此必须要在她到达目的地前夺回身体逃跑。为此在盘算逃命计划时,不得不忍受和她冗长的对话。他无意间从她口中探听出些碎片信息,拼凑出自己若不作为的未来——囚禁于一座紫藤花林环绕的山中,没有食物,在抓心挠肺的饥饿感中终日与同类自相残杀,抑或是丧命于考生的刀下。
生不如死的未来。
人类真是恐怖啊,折磨和残害同类与异类的方法无穷无尽。绝对不要被她送进去!但又不能轻举妄动,唯恐落得就地处决的下场。矛盾纠结的想法塞满了鬼脑,使得他顾左右而言他,胡言乱语地敷衍着问答。结果就是心境截然不同的二者的对话像浮在汤上的油花,漂漂转转无法切入正题。
她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问那么多无聊的问题?为什么老是逼迫他回忆那些想丢掉的记忆?
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意义。对了,他过去很爱思考“意义”,所以会去找许多晦涩的大部头来啃。可他最终对智者的话也只有读了皮毛的程度,索性全抛弃掉了。
——只要不是人,就不用思考意义了。
——只要不是人,就不用思考归属了。
——只要不是人,就不用思考自己是谁了。
——只要不是人,就不用去想那个问题了:正熙,你是岩本正熙还是柳正熙?
——都不是。我终于不再是日本人,也不再是朝鲜人了。
——该死啊,全都……想起来了。
(四)
黑头发,黄皮肤,深色的眼睛。
日本人,朝鲜人,其实长得差不多,至少跟白皮肤高鼻梁的洋人比起来,两国人外貌的差异很小很小。
可是他们之间却有着明晰得锋利的界线,锋利到稍一触摸都会划破皮肤沁出血的程度。
最初的最初,是穷困潦倒模糊了这道界线。当八岁的孤儿岩本正熙,站在拉黄包车的朝鲜车夫柳载明的破草房子门前饿得直流口水,载明想无视都难。
柳载明年轻气盛时凭一腔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躺在船舱底部的夹层里偷渡到海对面的国家,靠卖力气讨生活。时间久了,渐渐认识到了:这里狗眼看人低的人都很可恶。但是门口那孩子的眼睛饿得雪亮,亮得他吃不下自己碗里的稗子饭,亮得他不得不把他拉进屋,给了他一碗加了豆腐的大酱汤,外加一个异国姓氏“柳”。
“娃儿怪可怜的。”面对同胞不解的质问,打了三十多年光棍的载明只闷闷说了这一句话,堵上了平日一块喝廉价烧酒顺带咒骂这个国的同伴的嘴。
“当心养个白眼狼。”别人告诫载明,他不吱声。一大一小无法沟通,只能说几句简单日语的载明禁止正熙在家说日语。他立下第一条规矩:“这个家里只能说朝鲜话!”
正熙自幼便意识到,周遭时时刻刻在强调自己与众不同。语言是第一道墙,然后是餐桌上的食物。家里不可以说日语,出去不可以说朝鲜话。街上抱团厮混的小孩都不屑于带他一块,这边的孩子离得远远的:“听不懂你的话啦!跟你们日本人待一块去!”;那边的孩子嫌弃地推搡他:“大蒜佬滚回朝鲜!这里是日本!”
他往手心哈了口气闻了闻,闻不太出有没有大蒜味。为什么家里不煮味增汤?为什么每次都要放那么多大蒜?他也嫌弃起自己来,想喝味噌汤,也想交朋友。与自己都不确定是否存在的大蒜味一同在口中弥漫不散的,还有口音。不标准的朝鲜话和讲日语时不自觉带上的朝鲜口音,不伦不类,就像他本人一样。
没错,不伦不类。一开口,别人打量他的眼神在强调这一点。无论是学校还是大街,没人愿意和他玩。他开始驼背了,脖子前倾,走路眼帘朝下垂,仿佛想缩头缩脑藏起来,实际上别人都拿他当透明人。而他脑内时常幻想自己能做些厉害的事一鸣惊人,比如能用过肩摔摔了那个力气最大的胖子,在大胃王比赛拔得头筹。妄想越来越丰满,他增添了不少剧情和细节,描绘到最后甚至变成了他帮助了一个有钱人,被报答后从此大家对他刮目相看的故事。这成了他自娱自乐的消遣,此时若是面前有水塘,低头一瞥,就会发现那张总是面露畏怯、疑虑和犹豫的小脸,浮现出了一丝做白日梦的笑意。
他在孤单中慢慢长大了。
该送正熙上小学了。载明把周边的小学跑了个遍,全都不肯收。他很快发现,小学是义务教育的,但是对朝鲜孩子没有义务。
“他算朝鲜人还是日本人?”每个学校都这么问。出示不了文件证明正熙的身份,载明吃了一堆闭门羹。他蹲在校门外一直抓头皮,想放弃了,反正供了小孩念书,将来也是要出来做工的,何必费钱费时呢?不如干脆让他出来工作算了。但最后,他还是起身走向距离家十里路的乡村小学。载明厚着脸皮软磨硬泡,说明了他们并非亲生父子,赌咒发誓他真是日本人,才算说服校方半信半疑地勉强同意加一张桌子,让正熙进来旁听。
载明对上学不抱执念,只是别人家的爹都会让孩子上学,那他也得这么做。他想有个当爹的样,哪怕养父子俩的关系一点也不亲,正熙也从不叫他一声“阿爸”,他也不懂该怎么和他亲近起来。平时载明整日在外拉车,压根抽不出空陪他。不过,等他听说了自己要去上学,说不定会很高兴。载明兴高采烈地回家,告诉正熙要好好学习,将来会有好日子过的。他理解的好日子就是不用卖力气的、那些体面地坐他的车的人所过的日子,天天喝的汤里不仅可以经常放豆腐,还能放点小鱼干甚至肉。
正熙的心怦怦跳:如果自己念得好,是不是就会有人同他玩、对他笑了?他理解的好日子是有朋友的日子。而现实只实现了一半,书念得再好也没人和他玩。“柳”这个独特的姓氏,又在他和同学之间建起一堵高墙。名义上他从来不是第一,因为老师不会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当第一,前几名总是地主家的儿子们。
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什么,但还是选择温顺地将疑虑吞回肚子里。正熙很忙,天天一放学就夹着一双烂草鞋跑十里路回家,做家务、做补贴家用的小手工。他在孤单中忙碌,无暇思考为什么自己会被排挤。一晃小学毕业了,他竟然考上了初中。
“那去念吧。”养父只说了这一句。他独自去初中报道,戴黑边框眼镜的教务员从厚厚的登记表上抬起头,透过花掉的镜片望着他:“报下名字。”
他嗫嚅道:“……正熙。”仿佛如蚊子哼哼能蒙混过去一样。教务员不耐烦地咂嘴:“姓呢?你姓什么?”
——我可不可以不姓“柳”了?
正熙发现这不是一个突然闯入的新念头,他已经想了很久了。他咽下一口唾沫,鼓起勇气付诸实际。
“岩本正熙。”
心里痒乎乎的。
(五)
头脑中狂潮巨浪般的画面移动戛然而止,因为緑把他的身子和头颅放到了地上,回忆中断了。
明月悬空,夏夜的星光闪耀。临近午夜,她扛着一只鬼走了几个钟,脚不免乏了,停下来歇息。“唉,早知道我该准备一辆板车的。”她一边嘀咕,一边活动筋骨。这是一条空旷的老旧小街,两侧低矮的商户大门紧闭。做完拉伸,緑捡到一块布,掸干净后把鬼首包了起来,像挎包袱那样挎在肩膀上。
“嗯,好拿多啦。”她满意地评价,鬼都懒得骂她了。休整片刻,她抱起无头躯体继续赶路。为了打发漫漫长夜,她已经对他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和见闻,当然略去了鬼杀队、呼吸法和时间循环的部分。当故事从和歌山的小山村讲到东京,她的娓娓道来把他牵进自己的人生。鬼从最初的厌恶、抵触、到敷衍和冷淡,最后静默。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好像还没有跟除了养父以外的人独处这么长时间,而且了解之后确实会感觉有点不一样。
“轮到你了。”她说,“我差不多把我的事说完了,接下来聊聊你吧。”
——又不是我要听,是你自己要说的。
鬼心想,依旧一言不发。
“你是学生吧?”她试探地问。
“是。”
他妥协了。
“那是我所知道的一个人……”
初中的日子更加难过。“岩本正熙”只在学校待了几天便离开了。在真相暴露之前,他享受了短暂的平静时光,终于能和邻近的同学聊上了天。正当以为自己能够以“岩本正熙”的身份过下去时,□□一脸严肃地来教室叫他去校长办公室,戴眼镜的教务员也颔首低眉站在里面。
“你明明就不姓岩本,为何要在这么基本的事情上撒谎?亏你还是免学费的资优生!允准你入学已是破例,竟还在这种事上造假?”严厉的校长质疑起他的品德。正熙嘴唇发白,若是因此被退学,要怎么跟养父交代?那个下午他满脸汗水与泪水,苦苦哀求了校长一下午。虽免于退学的厄运,但此事还是传遍了全校。
如果说,朝鲜人眼中的日本人傲慢贪婪,日本人眼中的朝鲜人落后卑俗,那试图掩盖朝鲜人养子身份的正熙,更被所有人所不齿。学校是座金字塔,他却连最底层的留学生——那些把辫子盘起来鼓鼓囊囊地塞在帽子里的中国学生都比不上。那些人还能抱成一团互相扶持,而他的桌椅和书包被恶意作弄地丢到中庭上时,无人替他出头。
犹记得那些烈日炎炎的下午,他独自站在无遮挡的中庭,遭到肆意践踏的二手课本躺在脚边。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睛,望向荫凉课室里的一众同学。他们的笑,他们的眼神,好冷。
他把桌椅抬回教室的角落,自觉安分地坐到垃圾桶旁边。这只会让人把他看得更下贱。垃圾塞在他的课桌里是常有的事。正熙一忍再忍,他唯一的反击只有每次放榜的时刻。“甲”那一栏上总有“柳正熙”,对别的学生来说无疑是一种刺目的羞辱。
他拼了命地学习,视之救命稻草。他不想将来像养父一样做个卖苦力的廉价劳动力,要做个体面人,要站在人群里被他人所接纳。成绩好改善不了他的处境。耳边永远是那么的喧嚣!在学校,他们当着他的面蔑视朝鲜人,把他归到那一类去。回到家,醉酒的养父和他的酒友吵吵嚷嚷地抱怨,大呼小叫地骂这边的当局、那边的当局,当着他的面。
正熙真心希望自己是个聋子。
即使变成聋子,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他夹在两方的对立中,受日本人的歧视和霸凌,又耳濡目染朝鲜人的怨恨,不被两方所接纳,但又同属于两方。
——我恨所有人!
——我已经不知道我应该是谁了。
——若是只能二选一。
——我想当日本人。
明治四十三年,《日韩合并条约》签订后,朝鲜成了日本的一部分。柳正熙将报纸紧攥在手,暗暗激动梦想成真:好啊!太好了!从此再无朝鲜,大家都是日本人了,我也彻底是日本人了。
既然如此,他觉得自己应当设法改回“岩本”这个姓氏,要是养父也同意就好了。稍微提起改姓的想法,果然引起了柳载明的震怒。载明心寒了,早在决定给正熙姓“柳”时,他就认为他应该抛掉那个日本姓、把自己当做朝鲜人。至于读小学时承认他是日本人,也只是权宜之计啊!
“改什么改!真是不知羞耻!你管那么多做什么?难道你不能堂堂正正地挺起自己的胸膛吗?”
“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个情形?朝鲜已经完了!挺起胸膛?凭什么挺起胸膛?”
“你还有没有做人的骨气的!”
“我就是日本人!”
正熙最后一句话是用日语大喊出来的。载明惊得哑口无言,高高地抡起拳头。懦弱的养子一泄气立即蜷缩起来,见他这副窝囊相,载明半天才吼道:“滚!臭小子!滚出去!”正熙仓皇地窜出房门,而载明的拳头砸向了自己的大腿,砸在两条跑了多年的路供养子读书的腿上。
一段时间后,正熙认清了自己的天真愚蠢。日朝合并又如何?两边的矛盾与冲突并没有因此消融,他仍然身处“墙”外。
他停止了讲述,向那个剑士问道:“你说,他有什么办法?想活得好一点,有错吗?人跨越不了心里的成见,了解了之后又有什么用?”
“但我觉得啊,”緑耸了耸一边的肩,好扛稳肩膀上的鬼,“那个朝鲜人已经跨越了他的成见了。”
鬼闭上了嘴。
离开了养父家,正熙必须天天在课余时间打零工来糊口和赚学费,窘迫到不得不卖掉旧课本,衣服也卖得只剩一身校服和一件外褂。下班回宿舍时常常过了九点。两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他和往日一样跑过拱形木桥,忍不住扭头多看了一眼擦身而过的男子,那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西装和考究的风衣可不常见。波浪般卷曲的刘海挡住了男人的侧脸,看不见长相,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衣服上。
在头转回去的瞬间,一根尖锐的刺物猝不及防地扎进他的后颈。和鬼血一起强力侵蚀进来的,还有破碎的只言片语:“实验……制造克服阳光的鬼……同类……”他倒在地上抽搐不止,模糊的视野里,鬼王渐渐远去。
等他大汗淋漓地恢复意识,月亮已偏移了大半的位置。有两个感受无比清晰:他变了,以及,他饿了。
将脚步完全交给本能,他如一匹愚昧混沌的野兽四处晃荡。不知走了多久,好像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口腔中瞬间涎水肆流,流出嘴角,流下一道细细的痕。那股气味……像沸腾的大酱汤。
——好久没喝大酱汤了,原来我喜欢喝大酱汤吗?
两年没回家。他站在再熟悉不过的房门前,拉开了大门。
“谁?谁在哪里?”屋里黑黢黢的,传来载明的声音,“……正熙?”
“……是正熙吗?你回来了吗?”
根本没有什么大酱汤,那股令人怀念的气息来自于许久不见的养父。他站在原地,饥饿使双目如猎豹般雪亮。
“阿爸,谢谢你。”
他轻轻地说。齿间血丝粘连,满口醇香,似乎品尝到了大酱汤和大蒜的味道。
——我会无比珍惜与感恩你给我的最后一顿饭。
——用你养育我的这条命,挺起胸膛活下去,作为鬼。
(六)
他接连吃掉了一些人,有的是欺凌过他的人,有的则完全不认识。他处理得谨慎小心,令查案的人无计可施,人员的失踪全都变成了悬案。戏耍了所有人,他心中窃喜。
他单纯地想,肉真的很好吃。毕竟为人时穷得沾不到多少荤腥,而做鬼后,无论好人坏人,只要年轻健康就是美味的,还不用花半个子儿。
他不能去白天的课了。窗户上糊了厚厚的旧报纸,几叠大的宿舍密不透光。他窝在房间里,终日在恍惚的幻觉中等待日落。长期缺勤旷课送来的一封封警告信,他直接拿来糊窗,赖在宿舍里不搬走。
做人做得憋屈,做鬼也做得不潇洒。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还维持着人类的模样,穿着洗褪了色的立领校服,照样去神田街淘书。这算是“挺起胸膛做鬼”吗?他自嘲地想。不是人类的话,就没有追求成为体面人的必要了。当他不懂该怎么做鬼时,烙印在意识中的指令浮现出来,引导他步步往下。
“应该要吃很多人,不断变强,为大人所用。”
这便是他终生的使命了。
故事结束了。
“了解之后会不一样吗?了解之后你会放过我吗?”他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緑不想正面回答这个困难的问题,干脆反问他:“正熙和养父的关系怎么样?”
“忘了。”
“我不信。”
“谁管你信不信啊。”
对话陷入了胶着。鬼再次拒绝多言,緑也不能做出保证。他们都在思忖:如果结局不改变,中间的探索与交谈就毫无意义了吗?
“杀掉我,你会感觉很好吗?”他主动打破寂静,平淡的语气透着浓重的悲哀,“是,我是吃了人。倘若我再软弱或者愚笨一点,被吃掉的人就是我,而且还是被人吃掉。你救了别人的命,可是你救不了人的心。”
不等緑回答,鬼话锋一转:“你是怎么看待你的工作的?”
“我不知道,当了剑士越久,我反而不明白了。”
“执剑之人还稀里糊涂,栽在你手上真是我倒霉。”他言辞嘲讽,但语气黯然。
緑犹犹豫豫地说了实话:“因为……我觉得生命是很宝贵的……斩鬼真的是最好的办法吗?”
“所有的生命都很宝贵?渣滓和垃圾的生命也算在内?”鬼舔了舔利齿,回忆起食用过的欺凌者的味道,肉质可口是那种人唯一的优点。
“你的意思是审判了某人不配活着,就可以弃之不顾?我没有这种傲慢的特权。”緑说。
“别装了,你有。有刀,有力量,这就是特权。不承认这一点,还一口一个众生平等,实际上你们就是不平等的存在。”
“你在偷换概念。”緑讶异地反驳。
“不对,是你没看清。这个世界遵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退一万步来说,你有道德感的负担又如何?你采取了什么行动吗?”
“……我一旦让步,可能会有人死去。我不想看见任何人死去。”
“看见鬼死去就没关系是吧,鬼也是人变的呢。”
“有关系,我会烦恼就是因为我觉得有关系!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办!你已经吃过人了,将来还会继续吃人吗?我要如何信任你?又如何能放过你?”緑逐渐有些激动起来,不像在问他,像在问自己。緑渴望的是一个能够实践的答案,而受了一生排挤和打压的他怎么可能知道这种答案?他不相信存在答案。他们争论不休,以至于注意不到天色即将破晓。緑先反应过来,急忙寻找可以藏匿鬼的地方或东西。
麻烦了,四周是平坦无垠的稻田,偶有几栋田舍。藏在房屋的阴影中不是长久之计,困在影子里也无法转移。緑全力与日出赛跑,欲赶在太阳跳出云层前找到足以蔽日的林子。旭日烧着白云,在天边烧出一片夺目的金红。蓬勃焕发的光芒透过粗劣的布照进他的眼瞳,灼烧着他的瞳孔,痛得流泪。
他明白了。
这是一个机会。他不该继续坐以待毙、叫人把他扔进监狱。他要尝试!他从来没有尝试!强烈的**刺激脖子断层的皮肤生出一对婴儿般柔软的小手臂。小手轻轻一扯,头颅就从剧烈晃荡的布袋掉出来,滚到了稻穗间。手臂太柔弱了,根本没力气撑起一颗沉重的头,但它们还是竭力向前爬去。察觉到布袋骤然变轻的緑转身一看,大吃一惊,鬼头竟然在自动拨开密密麻麻的稻穗爬向东方!
那颗头癫狂地嚎叫着她听不懂的话,似哭似笑。大量陌生的语言里夹杂了几句日语,她忽然听清了:
“大人啊!您选中了我!选我成为您的同类,成为您的下属,我要一直追随您!我要如您所愿去克服太阳!我会克服的!您看!您看啊!”
緑肩上的躯体燃烧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去挡,但如何遮挡也无济于事。
“赐予我希望与生机吧!我会作为鬼挺起胸膛活下去!别抛下我!”
他在朝阳中灰飞烟灭。风吹开青绿色的稻浪,任务失败的緑怀抱一捧洗褪色成深灰的学兰制服,呆愣地置身其中。唯有一只落在稻穗上的蜻蜓与她默然相对,仿佛正熙从未存在过。
(未完待续)
朋友们好久不见,上次更新都是19天前了。以前很少会拖这么久,但以后可能是常态了……但是我不会弃的。由于这一篇写了十几天,战线拉得太长以至于我写到后面多次忘了前面写了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连贯性和逻辑可能不大好(我认)或许有大量不清不楚的东西……因为我笔力有限,想法太多又写不明白。总之大家凑合看吧(谢谢大家)(鞠躬)
这一回里,重点不在于任务,所以中间某些细节和操作不够好,别太在意(??ω`? )因为任务不重要,反正失败了。
为了写这一篇现学了一点日朝关系史的皮毛。这篇的时间线假如是几十年后没准更合适。在日朝鲜人的身份认同是历史遗留问题,也是几代人的困惑和伤痛。正熙虽不是朝鲜人,但也算是大环境下的受害者。怎么看待他是读者的事,我只负责写(?▽`??)我只希望他在大家眼中不是一个简单片面的角色。
夹带私货,把《罪与罚》塞进去了。要是有看过《罪与罚》的朋友,脑补起正熙的心理活动也许会更好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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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回 墙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