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归一线后的生活节奏跟去花街潜伏前没有太大不同,但緑明显体会到踏出蝶屋后从周围的人身上感受到的变化。走在市镇的街道上,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搭电车的时候,在定食屋吃饭的时候,她再怎么目不斜视,余光都会收集到旁人震惊、迟疑、好奇、忌讳、同情或是嫌恶的微妙神色与窃窃私语——猜测她有怎样悲惨的过往或者凶险的出身。
“裂口女!”当她弯下腰,想要友好地微笑着向路边一个背着婴儿的女孩打听事情时,对方身侧一个面相顽劣的小男孩大声叫道。面黄肌瘦的女孩闻声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不敢正眼多看她一眼便避嫌似的拽起男孩,一言不发地飞快跑掉了,只留下还愣在原地的緑尴尬地轻咬舌尖,无奈地直起背叉腰仰头叹气。因为这道疤,加上不合主流的打扮,她时常被当作不正经、走歪门邪道或是干着危险勾当的人,收集情报的难度剧增。好人家的女孩不会有这样的脸,她摸着左脸上深深的伤疤想。自知自己本来也不是什么体面人家规规矩矩的女儿,好歹过去伪装一下对工作来说不是坏事,但现在却连装都装不成了。陌生人的反应实在叫人厌烦,弄得她想忽视伤疤都难。
难道她不在乎留疤吗?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多难关都度过了,一道疤算什么?实际上不能直面它反而更不能接受,她着实反感来自别人的特殊对待。和鬼杀队的人在一起会自在许多,至少他们不会用异样的眼光观察她,待她如往日一样。一线剑士当中谁还没几道伤疤在身上的?隐也是见怪不怪,早就习以为常了。唯有在鬼杀队时,她会觉得自己还是个“普通人”。
可是在她有些丧气地回到一起合作的牧野祐太身边,说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到时,他的反应一下令她心中不满的火苗“噌”地窜了出来。
“说你是裂口女?不搭理就好了,这有什么,别那么小家子气。”牧野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显得她小题大做,“那我去找人打听吧。”
“什么小家子气?这道疤确实给我造成了困扰啊!走到哪都要被人盯着看。”緑不悦地蹙眉。那一战后留下了一个无药可医的古怪后遗症——情绪稍微一激动,痊愈的疤便要发痒,痒得像有蚂蚁又爬又咬,她忍住没有去挠。
“你看看我的。”牧野一把掀起额前几缕桔黄色卷发,露出右额角一道已经愈合的伤疤。那道疤形似一个歪歪扭扭的“s”,只是中部凌厉地一转折,更像一道闪电。
“你的没有我的明显。”他是要显示自己也很惨来安慰她吗?可比惨不能消她的气,她的下唇忿忿一噘。
“噢,那是当然,因为这是我小时候自己用刀划的。”他大大咧咧地说。
“啊?你干嘛要划自己啊!”她无法理解同伴离奇的举动。
“因为脸上有疤是男子气概的证明!假如替你挨上弦六那一划能换到你的实力,我倒是很乐意!要知道但凡你再弱一点,下场就不止一道疤了。”牧野抬手在脖子上一抹,“直接头都没有了好吗?这是你实力强的证明:不是‘我被留了一道疤’,而是‘我只被留了一道疤’。换我我可以吹很久,所以你应该骄傲才是!”
緑心知肚明,若要在鬼杀队里论奇葩程度,与她同期入队的牧野必有资格上榜。他所出身的传授风之呼吸的猎鬼人家庭,虽不是炼狱一族那种历史悠久的世家,但从其祖父开始的猎鬼事业也有点年头了。起源依然是仇恨,为报杀亲之仇的祖父开始修炼风之呼吸,加入鬼杀队。只是传到父亲这一代时,报仇的夙愿早就了结了。看似已经没有理由入队的牧野,却被风格强劲霸道的风之呼吸迷晕了头。
帅毙了,脑袋里灌满了历史豪杰传说的牧野如是想。上学太无聊了,也不要做平庸无趣的普通职员,他要当帅气的剑士!他曾痛惜自己生错了年代,怎么没投胎到枭雄四起的战国年代?既然如此,那不如把男子汉大丈夫的沸腾热血扬洒在与鬼的战斗中!
藏原私下里偷偷对緑说过,背负一家人生计的他很难理解为了找刺激而入队的牧野:“他像在梦游。”但有一说一,纵然现实如何残酷,自身实力也没有梦想中的强大,这家伙始终没有放弃,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顽强了。
“……我要是真的很厉害,连疤都不会有。”她垂头说道,叹出来的一口气把搭落下来的碎发吹得飘起来。
“你说的是人话吗?你面对的是上弦啊!连音柱大人都断了一只胳膊、退居二线了,你能四肢健全活蹦乱跳地回来已经很难得了啊!”牧野两只眯眯眼瞪得溜溜圆,不一会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呃不过有追求也是好事对不对?你就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呗。以后遇到再强的鬼,叫它们连你的一根小指头都碰不着!哈哈哈哈!”
他的嘴角向两边往上一勾,狭长的眼睛笑眯成两条尾部上扬的线。緑盯着笑得酷似狐狸的牧野,一肚子气不知不觉被他的一通异常乐观的歪理弄消了。
牧野忽然说:“哦对了,你知道我被街上的小屁孩起过什么外号吗?”
“什么?”
“黄狐狸。”他揉了揉自己的一头黄毛说。
“还是裂口女比较难听。”緑拒绝和这家伙继续比惨,自顾自先走了。
(二)
又到一年年底了。刺骨的北风将没有帽子的行人的头发全拨向一个方向,緑也不例外。雪花纷飞,她没有带伞,只得裹紧棉衣沿着窄窄的屋檐下走,箭步如飞地走进常光顾的定食屋。忙于掸雪之际,一个许久未听到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哇,哪来的糖霜人呀?”娟代、或者该叫她玉子了,正和小桃、阿秀坐在靠火盆的桌边,惊喜地朝她招手。时辰还早,店面小而温馨的定食屋,只有她们这一桌客人。三个还不大会做饭的女孩经常来光顾这家物美价廉的小饭馆。
“早安,小緑,你平时也这么早上班吗?”小桃天真地问。
“早安,好久不见啊。我不是来上班,我是还没下班。从昨晚忙到现在,吃完饭还要去交点材料才能回家睡觉。”緑解下围巾,不客气地坐到她们当中,凑到火盆边暖手。
小桃咂舌道:“嘶,我又忘记剑士是昼伏夜出的了。”
“你要是去总部交材料吗?我顺路帮你一起拿过去吧,省得你多跑一趟。”在编辑部工作的阿秀问道。
“那太好了,谢谢你。”她从棉衣内袋里取出一沓报告书交给她。“给你们部长审核就好。”
在緑点菜时,玉子支着胳膊感慨道:“难得我们四个能聚到一起啊。最近后勤部的善后组简直要忙疯了,虽然之前也没闲过就是了。”
阿秀点头:“是啊,下一刊《夜行路》会是特别重磅的一期,部长昨天还叫我们所有人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呢。”
“毕竟发生了两名上弦袭击锻刀村那样的大事啊,听说又是伤亡了不少人啊。”小桃捧着热茶轻轻说。身在缝纫组的小桃是最清闲的,连她也对发生在周一,也就是12月23日的锻刀村事件有所耳闻。
“很奇怪。”緑沉思低吟,指尖不断轻扣桌面。
“哪里有古怪之处?”阿秀问。
“锻刀村,吉原,还有……”她顿了一下,“无限列车。每一次上弦出现,灶门兄妹都在。不知是他们刚好都在,还是说这一系列风暴是因他们而起的。”
“我读了往期的资料,他们是不是被鬼盯上了?”好学的阿秀说。
緑点点头:“是啊,那对兄妹很特殊,尤其是妹妹祢豆子。据说她还奇迹般地克服了阳光,这是鬼追求了千年的梦想啊。接下来,恐怕会有大风波了。”
刚说完,她就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上弦四、五、六分别只对上了一位柱,外加几名阶级低一些的队员辅助,竟然都击败了。不是传说一名上弦至少可以顶三位柱吗?不过灶门炭治郎这一期的队员的成长确实算得上神速,有的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上弦的影,他们入队不满一年就几度对战上弦。炭治郎使用的“火之神神乐”也惹人在意,虽然他使起来不甚熟练,剑气却比炼狱先生千锤百炼的炎之呼吸更为纯粹。有仅用两个月成柱的霞柱为先例,他们当中或许有人很快会成为新的柱。
曾经人们都以为上弦是几乎无法战胜的,但当反转接二连三地出现时,众人都躁动起来,緑尤其强烈。过去别人都委婉地安慰她,没有打败上弦三并不可耻,哪怕视为理所应当都没问题。但一收到战胜上弦四与上弦五以及全员存活的捷报,她长久地失去了心神的安定。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不够强。要是我足够强大,他是不是可以活下来?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紧紧缠绕着她,搅得她不得安宁。
——是不是我的问题?
自责和自我怀疑像毒药一样渐渐渗透侵蚀了头脑。
——我真没用啊。
指向自身的怨恨与厌恶难以抑制地产生。
——我想要力量。
身处定食屋暖黄色的灯光下其乐融融的聚餐,她早就神游到远方。她们的闲谈已不能引起半点轻松的兴致,她强颜欢笑地敷衍着对话,夹起一块新鲜出锅的炸什锦送进口中,却食不知味。她没发觉同桌的另外三人交换了一个疑惑又担忧的眼神,因为她的脸一下失去了血色,忽然显得惨白憔悴;一口咬碎酥脆的炸物时过于用力,清晰地响起牙齿相撞的声音;睡眠不足的双眸蒙上了一层乌云,无神又悲伤。无限列车任务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了,而緑仍旧时不时会陷入一种令人束手无策的沉默中。
吃完饭后,她与三人道别,顶着风雪踏上归途。她们远远望着铅色的阴沉天空下那个失魂落魄的背影,小桃呢喃道:“那个人都经历过什么呢?”
可能她失去了某个珍视的人,是在无限列车上牺牲的那位吗?阿秀微微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不愿轻易去揣测与议论那个于她们而言意义非凡的女孩。
(三)
大正二年,1913年初。
自祢豆子克服了阳光,鬼突然销声匿迹,所有监视点都没有监控到它们的蛛丝马迹,一些模糊的报告也被证实是虚惊一场。它们仿佛集体人间蒸发。
下半年的柱合会议在锻刀村事件后召开,緑通过小道消息知道会议商议了两件重要的事情,一件是全队参与的九柱集训,另外一件不得而知。
但她很快知道了。
“哦,是你啊。你肯定没有待在这里的必要。直接去甘露寺那吧。”当緑刚站在前任音柱宇髄天元面前,还没开口报到,对方直接摆摆手,免掉了她的基础体能训练。再强的剑士都是要练体能的,但宇髄知道到了她这个等级,素日不会懈怠体能训练。不远处一群跑山跑得快吐了的剑士无一不投来羡慕要死的眼神。
“这样啊,谢了。”緑也随意地半鞠一躬,干脆又迅速走掉了。
她轻车熟路地抵达了甘露寺的宅邸。刚走进这栋时髦的和洋结合的小楼,粉绿发色的女孩就兴冲冲地跑出来迎接她:“小緑!你来得好早耶!你是第一个来我这里的!”
她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拜访。她不是来训练的吗?怎么稀里糊涂地坐在小圆桌前,桌子上还被水果夹心蛋糕、新烤的巧克力曲奇、淋了枫糖浆的松饼、猪排三明治和一大壶红茶塞得满满当当?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下午茶啦~”甘露寺心情很好,极力向她推荐刚出炉的香喷喷的松饼,“快尝尝,现在吃是最棒的!”
“蜜璃啊,我们不先过过招吗?”緑捏着西式茶杯的柄,没端起来喝。
“哎呀,吃饱了才有力气嘛~”她乐呵呵地切了两大块蛋糕,把其中一块推到緑面前。
緑也不拐弯抹角了,开门见山地问:“蜜璃,你是怎么打败上弦四的?”她看完了汇报这一事件的《夜行路》,了解了上弦四和五的形态、血鬼术和战斗过程,但她还是想从当事人口中知道更多有价值的细节。
甘露寺的双颊红了起来,微笑地告诉她:“正想悄悄跟你说呢!你先别说给旁人,就是柱合会议上天音大人告诉我们的——‘斑纹’的事情。原本这只是很少有人知道的传说,但在锻刀村的那一战,我和时透君、炭治郎君的身上都出现了‘斑纹’。”
她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时透在斑纹出现时察觉的条件和感受:亢奋的情绪、两百以上的脉搏、三十九度的高温。末了,她作了一番颇有个人风格的补充:“我也感觉是这样!而且出现斑纹后身体变得好轻盈,突然就变强了!听觉也变得超级敏锐,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厉害!”
緑全神贯注地聆听,蛋糕和松饼仍完好地摆着。她摸了摸下巴:“出现斑纹的分水岭是在高危状态下能否存活下来……”不得了啊,收获是出乎意料地丰厚啊!她本不奢望有什么“捷径”,它忽然自己出现了,情报得来全不费功夫。大战迫在眉睫,短期内想要取得与猗窝座交手的实力,只剩下开启斑纹这一个办法了。如果她也能开启斑纹,说不定真的能够打败猗窝座!越来越狂妄的幻想刺得她激动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坐立难安,不自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甘露寺见状,带着红晕的笑容消失了,支支吾吾地说:“但是……有副作用。天音大人说,历史上出现了斑纹的剑士,都没有活过25岁。”
“你说什么?”她猛地刹住脚步,愕然地扭头望向甘露寺,不得不脱离幻想世界回归现实。天降的力量是有代价的,代价竟然是折寿。緑的第一反应是:已经出现过斑纹的甘露寺怎么办?
“那你、你,也就是说,你只能活到25岁了?骗人,你是不是在开玩笑?”緑呆呆地盯着她,想要找出她在捉弄她的迹象,尽管她很清楚甘露寺并不爱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哦……是真的。”甘露寺坐在原位,又笑了,这一次恬淡的笑容没有喜气。往事在緑眼前闪现:她们再忙也要挤时间一起喝茶、吃团子,天南地北地瞎扯;一起修炼,赛跑和过招;给对方过生日;蜜璃每回首次烘焙什么西洋点心都会设法给她送去一份;拉上蜜璃去改队服;从树上掉下来、挂在枝头尴尬地向蜜璃和炼狱先生搭话……
“为什么啊!”緑一个箭步迈上前,半跪在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触碰到那只温暖的手的那一刻发觉自己手心冰凉。她激动又悲痛地大喊起来:“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你身上啊!你不是还想做幸福的新娘子吗?你要是只能活到25岁该怎么办呢?不该是这样的啊!不要待在鬼杀队了!不要!不要连你也……!”
——不要连你也离我而去啊。
向来娇憨的甘露寺,神情罕见地庄重起来,双手回握住緑的手:“已经出现了,就没有办法了,也不能后悔哦。”
“但你可以退出啊!没有人能强迫你、要求你牺牲啊!至少留一些给自己的时间吧!你不是还有没实现的愿望吗?”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快有哭腔出现了。
“小緑,你还记得我升柱之后跟你说过的话吗?‘既然我有力量,那就把这份力量的价值发挥到底吧。这是除了结婚以外,我同样想做的事情。所以我愿意承担柱的责任。我很喜欢这样的自己。’我至今还是这样想呀!我还没有履行完柱的责任呀!”
“蜜璃,你是真的不后悔,还是不敢后悔?”緑的目光骤然冷却,“怕被人耻笑你软弱?怕人说你没尽到柱的责任?谁敢这么做?面对上弦全力以赴战斗的你就是当之无愧的柱,谁敢嚼舌?你有牺牲的觉悟吗?有死的觉悟怎么还对生活有留恋?你不是还有父母和弟弟妹妹吗?之后要是再有一战,会是哪只鬼来?前三的上弦可都还活着,真的对上它们,很可能会死啊!”
两人之间一片死寂,良久,甘露寺怯怯地小声说:“我想要保护……鬼杀队里有我喜欢的大家啊,你啊、小忍啊,还有……”那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名字,緑知道是谁。
无能为力的悲哀迫使她又一次屈服了。她沉重地叹息着,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会想告诉我斑纹的事情呢?”
“我……只是想说给你听,因为我对你没什么好隐瞒的呀。”
緑紧握住了她的手:“……如果必须要有人死的话,我宁愿那个人是我,宁愿你的斑纹是在我身上。我可以没有留恋地离开,哪怕和猗窝座同归于尽。”
——和它一起死吧,多好!既然没有人爱我、没有人会长久在我身边,那我的死不会让别人心痛很久的,因为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只需过一段时间,大家就会忘掉我继续生活了。我已经不期望什么未来了,也不想去思考消灭了鬼之后的未来。死要比活容易得多,与其在毫无进展的日子里停滞不前,还不如让仇恨来取代生活的无目标。不再被荒谬的无意义困扰,多轻松啊!
真的可以做到毫无留恋吗?她会做到的,只要更加狠心地鞭策自己拒绝柔软与温暖的美好,把所有的不满转化成对某个具体对象的恶意,仿佛只要解决了它便万事大吉。清醒一点的人都明白这有多愚蠢,偏偏她就是要执迷不悟地钻牛角尖,以此逃避更大的迷茫与痛苦。
斑纹,既是福音,又是噩耗。意外的是,从措不及手的打击中缓过神后,心中是至暗的平和。她起身坐回位置上,举起银色的叉子挖下一大块凉掉的松饼,唇边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缓缓说着阴森的话:“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么重要的情报。你最好能够活下去,但要是实在不行,我们一起死掉,也不失为一种不错的结局。反正人横竖都要死。”
思考如何向猗窝座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緑整个人慢慢变了,包括她的神情和声音。一直不曾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的甘露寺不由自主地露出惊骇之色。她几口囫囵吞下一份厚厚的松饼,又捏起一块巧克力曲奇,咬得咯咯作响,下垂的视线狠抓住盘中的曲奇不放,好像那是什么有害的东西。绝望、疯狂、恶毒、尖刻,这些在眼中闪烁的情感使得緑的脸变得可怖。她平日的从容温和荡然无存,仿佛那原有的明日緑逐渐被某个残忍的妖魔上身。友人变得如此陌生,令甘露寺毛骨悚然,一时说不出话,发怵地咬紧牙关。
甘露寺隐约感到緑沦陷在危险的偏执中无法自拔,却不知该从何开导,懊恼自己的笨嘴拙舌。同时,还后悔没有多想就说出斑纹的事情,犯下了轻率的错误。她只是单纯出于亲近的习惯什么都告诉緑,看见她的反应才意识到欠妥了,没料到会激起如此强烈的悲伤和狂热。不过,她到底是希望小緑能出现斑纹,还是不能呢?
“蜜璃,你的茶再不喝要冷了。早点吃完,早点开始训练吧。”緑翻脸比翻书还快,在甘露寺烦恼的时候她已经整理好了情绪,暂时将报复之心隐藏起来,恢复成平常镇定自若的样子。
“小緑……”她欲言又止,“你可不可以,不要去追求斑纹?”
“到了生死一线的时候,我们还有得选不追求吗?”
甘露寺哑口无言。谁才是那个更不珍惜自己的人啊?为什么緑口口声声希望她好,自己却不惜向着毁灭的方向前进呢?她难过地低下了头思索,蛋糕都不香了。
过了一会,她攥着叉子轻声说:“我希望大家能获得幸福,你也是,最好是在没有鬼的世界里。”
“我已经不知道我的‘幸福’该是什么样的了。有没有鬼,都没什么差别。”緑为自己续了杯红茶,语气平淡地说出心灰意冷的话。
“幸福必须是很远很大的东西吗?我的话,能和你一起享受下午茶就很开心了呀!你……不喜欢吗?不喜欢和我一起玩吗?”甘露寺急急地说,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里表达不出来,化作汗焦躁地冒出来。
緑不忍见她伤心,诚恳地回答:“喜欢。但这种幸福是暂时的、转瞬即逝的、过完就没有的了。而且,”她端起茶杯,眼神黯淡地远眺落地窗外白茫茫的天空与白色的太阳,“我们还能一起喝几次茶呢?再过几年,就剩我一个人了,没准连我也不在了。”
那天下午的点心都做得出彩,甜点浓香可口,却是她们喝得最苦涩的一顿下午茶。
(四)
认识甘露寺那么久,第一次接受她系统的柔韧强化训练,咬牙坚持下来后真别有一番酸爽。几天后,她向甘露寺告别,提上包袱到负责高速移动训练的霞柱时透无一郎的道场报到。
每位柱都有宽阔的私人道场,白天众人在此挥汗如雨,傍晚后要集体擦地,夜里用来作大通铺。剑士里基本没几个女子,冷淡的霞柱压根没去考虑要不要安排另外的房间给緑。她也懒得提,把自带的铺盖往最偏的位置一铺便睡下了,不理睬周遭的少年和青年的羞涩或尴尬。平时大家都很少有机会处在这么多同僚里,一群年轻人闲暇下来后慢慢相互熟络,只要柱不在就会热闹得不行。但她当下失去了与同伴交流感情的兴趣,训练之外的时间都是安静地独来独往,用简短的话打发来所有人,不参与任何社交。在那段时间里,时透也始终面无表情,一丝多余的感情都没有分给她。第三天下午,他淡淡地表示她可以走了。
蛇柱伊黑小芭内倒会记得叫女剑士去另外的房间休息。不知是不是她和甘露寺有交情的缘故,他待她不像对一般剑士那么不耐烦,但也只是口头上罢了,下手是同样的狠。在师父的毒舌教学下长大的緑一点都不怕他,蛇柱的黑脸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她还是挨了不少打,等到能跟上他有趣的扭曲刀路后情况才大大改善。
经过时透和伊黑的指导,緑改进了一些累赘的移动和用刀习惯。原计划只用两周过一遍柱合训练,接着去进行针对自己的特训,结果在他们两位那里花了太多时间。因为她此前没机会与他们过招,了解之后出乎意料地对霞之呼吸和蛇之呼吸兴趣盎然。
“有条件的话,应该让你去跟时透、伊黑对一下。你用的时之呼吸是以风、水之呼吸为基础,霞之呼吸是风之呼吸的衍生,蛇之呼吸是水之呼吸的衍生,肯定能跟他们学到不少东西。”炼狱先生曾说。确实如此,她想告诉他,可惜没机会了。
一听说风柱负责的是“无限暴打特训”,她就按捺不住想过来了。虽然霞柱和蛇柱的训练对口,但不死川的密集狂攻可能更接近猗窝座的战斗风格,她想要尽可能提前适应。
但谁晓得现场会那么恶心啊!当緑来到风柱的集训大院时,当场傻眼了。遍地按着胳膊和腿和肚子鬼哭狼嚎的队员,树上挂着两三个装死的家伙,新鲜的和半干的呕吐物还撒得到处都是!偌大的院落臭烘烘的,散发着汗酸味和秽物的臭味。好在现在是冬天,天气冷,北风强,要是是烈日当头的夏天,恐怕早就发酵出一股怪味了。院子里每个人都是鼻青脸肿的,唯不死川实弥除外。
位于全场中心的“罪魁祸首”一手叉腰,一手握着木刀搭在肩膀上,凶巴巴地叱咤:“都给我起来!臭崽子们!从开始到现在还不到十分钟!不准趴下去!”他似乎毫无怜悯之心,冷酷地举起木刀朝躺在地上的队员劈过去,吓得某些想躲懒的人像惊弓之鸟那样麻溜地从地上滚起来,随手抄起周边掉落的某把木刀防御。“太慢了!慢得要死!”他大吼一声,木刀像龙卷风似的卷起一群人打出去。
和伊黑一样,不死川也不会对她客气。假如他不针对她发起打击,还是很容易躲开他的挥砍的,但那样便无法近他的身,更不会有长进。她必须扛住他的攻势,卸掉其木刀的力,努力拉进距离。修炼至极致的风之呼吸蛮横霸道但疏而不漏,任众人从哪个方向冲出来,大范围的强力斩击都能够把任何一人“推开”。緑曾试过硬碰硬,预料之中被弹飞了。位于核心的不死川难以靠近,是一股名副其实的飓风。
当她全副身心地沉浸于如何打到不死川,就能忽略掉糟糕的环境了。第六天,她看见了不死川的破绽之线,即将斩断的那瞬间被他挡住了。虽然刀没碰到他,但日常的大混乱中,单方面挨了几天打的緑莫名得到了可以踹他后背一脚的机会。
“干!刚才是哪个混球踹我?!”他踉跄了一下后破口大骂。
真解气。傻子才会承认呢。
可是某个眼尖的笨蛋竟一时不经大脑地欢呼:“好耶!明日前辈干得漂亮!”那位兄弟,我可谢谢你啊,藏在人堆里的緑很有翻白眼的冲动。
不死川冷笑一声,手指关节拗得咔咔响。有些眼力见的人全都呆若木鸡地噤声了一秒,因为他通常不会只追着一人揍,而是一视同仁地“回敬”所有人。忽然不知是谁鼓起勇气高呼:“冲啊啊啊啊!不要怕!我们一起上!跟他拼了!”
英勇“反抗”的结果依旧惨烈。“就你们这水准还想碰老子!哼!”这个无情的恶魔讥笑着用刀尖敲了敲沙地,一指对面那个撑着刀气喘吁吁的女孩,“明日緑!你过来!”
装死的人都偷偷拿眼角同情地瞟她:明日要遭殃了,女生也不能幸免啊,风柱真是个狠人!
“走吧。”不死川的话出人意料。什么?所有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她竟然可以走了!她自己也是一脸懵:“为什么?我还没用刀打到你啊。”
“能碰到我就是合格。”他的表情还有点别扭,于是转身离开走向屋里,背对她说道:“快点走吧!”
緑略微吃了一惊,而后毅然决然地大声回答:“我还不能走,只是碰到还不够。我要堂堂正正地赢你一回!”边上的人们一听,不约而同地在心中尖叫呐喊:又一个疯子!你不走那我走啊!快点让我走啊!
不死川的背影静止了几秒,转过来直视她的眼睛布满血丝,轻声细语的更叫人敛气屏息:“口气很大嘛……”
“有胆你就试试吧!”
他们互不让步地直视对方,两张刀疤脸凶神恶煞得不相上下,气势旗鼓相当。他们自己是满腔斗志,旁边又要围观又得挨打的剑士们只有一肚子苦水,暗自叫苦不迭。
(五)
在恋柱、霞柱、蛇柱、风柱的训练结束后,緑翘掉了岩柱的训练。闭关修行了一段时间后,她决定动身前往最后一位柱——水柱富冈义勇的宅邸。按照地图上圈出来的地址,她在一片广袤幽静的竹林中寻觅了好些时间,终于找到了那栋半遮半掩于一片树龄悠久的竹林的瓦片房。
径直穿过院门,她在玄关呼唤:“义勇,我过来啦。你在家吗?”半天无人响应,装潢简朴的宅邸冷寂得不像有人居住。
“我在屋后。”一个声调平平的声音从后院传来。緑绕过去一瞧,只见义勇手挥铁镐,小心又仔细地刨土。她好奇地凑上去:“你在做什么?”
“挖笋。”
“你是不是有点不务正业?”人人都争分夺秒地集训的时候,水柱在竹林里悠然地找笋。
义勇停下了动作,抓着铁镐一本正经起来:“……是吗?”
“……我只是打趣你不要当真,你家后院你想干嘛都行。”緑思考她和义勇的幽默感谁会先死光,“已经有笋了吗?现在刚二月,出笋最快不是要等到三月份吗?”
“只有零落的几棵,我要挖出来做午饭。”义勇的私生活同样简朴。水柱的道场现今只有緑一个人来,其他进度快的人都还卡在岩柱的肌肉强化特训。
她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旁观义勇又浅浅挖了一下,从土里摸出一棵小嫩笋来:“我来找你训练。悲鸣屿先生的瀑布冲刷、扛圆木和推巨石的项目不适合我,量力而行嘛。你今天有空吗?”
义勇点点头,眼睛还在土地上搜索笋存在的迹象。和他恢复往来后,緑还像小时候那样对他,不称“富冈先生”,也不用敬语。义勇的表情总是没什么波动,但她可以分辨出细微的变化,加上她有话直说的个性,基本不会闹出什么尴尬的误会。午饭只有两个人吃,义勇洗笋做菜,自觉的緑帮忙烧火煮饭。除了偶尔的对话,二人都不说话,默默做事,厨房里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器皿碰撞声和沉闷咕咚的食物烹煮声。这种沉默并不会让人难受,反而平心静气。
吃饭时,他踌躇了一会,问了緑一个问题。“怎么和不死川先生相处?”緑迷茫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啊,我和他处得也不怎么样。待在那的半个月都没见他笑过。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吗?”
“我以为你会比我有办法。昨天和他对战,还是以拳头收场的。我一点都不想和他打架,但他总是怒气冲冲的。”他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说与他无关的事。原来这就是他脸上有淤青的原因啊,緑本来还不好意思问他的伤怎么来的。义勇常被误以为傲慢冷淡,疏离的眼神总让人觉得他心里瞧不起人,但其实这个本性憨憨的人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在想。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很容易生气,很多事情也不至于那么气冲冲的吧?不过,他真的好强。”回想前阵子和不死川的对战仍然印象深刻,几十回合后她总算把他的木刀劈成了两截。一次胜利不能代表她的水准比他高,但至少能让他有理由赶她去下一位柱那。风柱很忙,没空天天抽时间跟连继子都不是的緑对打。
低头扒饭的义勇感到对面有一股视线,一抬眼,緑看向他的眼神如同好胜的相扑手打量对手。
“义勇,我要再打赢你一回。”
“那你努力吧,我不会放水的。”他的嘴角露出了珍贵的微笑,无意间说了句多年前锖兔说过的话。
2月20日夜,阴风怒号,竹林呼啸,圆月高悬夜空。
緑独自待在道场里给刀做保养,准备外出夜巡的义勇前脚刚踏入场内要和她打声招呼,一阵嘶哑的喊叫终结了竹林道场的祥和——冈直冲进来,围绕緑低空盘旋:
“富冈义勇!明日緑!听令!紧急召集!紧急召集!”
义勇那只年老体衰的老鎹鸦宽三郎颤颤巍巍地跟在后面,有气无力地弱弱重复了一遍。雷厉风行的冈则语速飞快地抢先说完了所有内容:
“产屋敷宅邸被袭!即刻前往产屋敷宅邸支援!重复一遍,鬼舞辻无惨来袭!全体队员即刻前往产屋敷宅邸支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