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十一日。
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逗弄着雪白的纱帘。纱帘似乎禁不起逗,乐得花枝乱颤,能这么形容吗?緑无精打采地歪头转眼珠,视线环绕屋内简单的摆设依次兜圈圈,顺时针看一圈实木天花板、纱帘、储物柜、床头柜,再逆时针看一圈,实在无聊得很。
往年几乎没有住过院,今年却成了蝶屋的常客。花街一战后她被严严实实地裹成了木乃伊,放在单人病房静养一周了。忍还嘱咐旁人先别来打扰她,但她觉得自己早就能见人了。墙的隔音不好,她能听见走廊传来一段对话。有人想进来探望伤患,不知是小清还是菜穗说她还没醒。緑朝门喊道:“我醒了!请进!”
访客推门探头探脑,晃了晃手里包装精美的纸盒子:“好久不见啊,你怎么样了?瞧,慰问品——七辻屋新鲜出炉的栗子馒头。”是隐前辈金泽平藏,緑最想见的人。他转身关好门,随手把盒子搁在床头柜上,搬了张椅子挨着病床放下,帮试图坐起来的緑调整好枕头靠垫后才坐回去。
“谢谢你,前辈。我好得很快呢,明天应该又能拆掉一些绷带了。”緑暗暗惋惜她无福享用栗子馒头了。她的头上缠了一大圈绷带,足足挡住了大半张脸,唇上的线还没拆,进食都只能喝流食,张嘴也受限。
金泽问候完伤情后,神情沉重地摇摇头:“吉原一战太惨烈了,大半的房屋都毁掉了。你们无人牺牲真是奇迹,果然个个都出类拔萃。听说你一个人对上了两位上弦,足足打了一个多钟啊。”
緑轻叹了口气:“可是我在拼命的时候感觉上弦都没怎么认真,打我跟打着玩似的。从屋顶上掉下去时真以为结束了,在醒来之前都以为自己已经去彼岸了呢。”她本要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结果嘴角一咧又扯到缝了线的伤口,还是继续保持面无表情吧。
“幸好音柱大人他们及时赶到了,不然我们鬼杀队损失可就大了。”金泽黝黑的脸扬起一个赞赏的微笑,口气里没有奉承的虚伪。
“噢,后来听宇髄先生说当时炭治郎他们全都赶去拦鬼的腰带和镰刀,差点没人想起来还得接住我……”緑无奈地习惯性挠了挠额角,方意识到额头上还包着绷带。她丢下当下的话题,赶紧关心起最牵挂的事情:“唉,这不重要。金泽前辈,请问娟代姐姐她们的歇业办得怎么样了?”
“姐姐?”他迟疑地停顿了,目光迷离起来,努力回忆一些细节来确认:“那些女孩的年纪好像都比你还小,最大的夕雾和娟代只有十八岁,那个叫桃若的女孩上个月刚满十六。”
陪客接客是折腾身体的工作,肌肤再娇嫩的少女都熬不了几年,早早松弛衰老还只是最浅的代价。他没注意到緑微微瞪大的眼瞳中表示的震动,继续说下去:“遇到了麻烦,不过是有把握可以解决。游女的歇业要到警署办,还要得到楼主的许可。目前最大的问题是还没拿到荻本屋楼主的签字。”
“楼主的许可……”緑烦躁不安,指尖不断缠绕被单的一角,头隐隐作痛起来,“一定要有他的许可?往年不也有不经楼主同意就成功歇业的案例吗?我不信他会轻易放人。”
“咳……是有‘不必楼主签字便可办理歇业’的规定,但现实不一样,现实怎么可能完全按照规定走?官方的文书上承认游女有歇业的权利,把歇业写得那么容易,事实上吉原和警署关系好得可以忽略上述东西。我调查过了,时有想办理歇业的游女会受到两方明里暗里的阻挠,那个谁……哎,我想不起名字了,反正很多年前那几个在救世军和律师的帮助下打赢了歇业官司而出名的游女,虽然未经楼主同意就离开了吉原,却被楼主雇来的混混的骚扰和威胁,逼得最后不得不又回去工作。你知道积极废娼的救世军吧?吉原一点都不忌惮得罪英国人的。所以,保险起见还是得到楼主的同意最好,提升他出尔反尔的成本,以免后患无穷。不过,想征得楼主的同意确实不是易事。所以我没有直接带她们去办歇业,而是联系了在报社工作的熟人,由他们出面介入和宣传——当今的舆论还是支持游女歇业的。一则,有报社的帮助能省不少力气;二则,万一吉原那边想查在幕后帮助娟代的人,也查不到咱们鬼杀队。”
“金泽前辈思虑周全,拜托你真是明智之举。那前辈说可以解决问题的把握是什么呢?”
“报社的帮忙是一方面,最关键的还是这个。”金泽举起左手,大拇指快速搓捻食指,做出数钞票的动作,“那三个女孩,有两个还是高级游女,她们要还的债早就远超契约书里约定的预支金了。如果她们没记错,桃若的预支金接近七百元,娟代和夕雾要偿还的金额已经超过一千五百元。她们过去工作的几年,只偿还了不足十元。照吉原那种干到死也还不清债的机制,两百年都不够还债的。不过最近报社的代表和荻本屋几次协商,对方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说要是能一次还清的话,就同意签字。”
緑当然清楚,荻本屋的遣手有解释过:契约书里约定了工作年限,但还不完债根本不可能离开吉原。游女除了要还预支金,吃穿用度也要自行承担。更坑的是,东西的费用高得令人咋舌,比如店里强制游女购买的奢华服饰,价格是外头吴服屋的好几倍。买不起只能赊,债务便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大到能够叫人死了攒钱赎身的心。
她松了口气,提醒金泽:“钱的问题好办,我在信里和你提过了,用我账户里的钱就行。荻本屋那边肯定想不到资金已经到位了吧?不过,前辈,我能再拜托你一件事吗?虽然我此前和娟代她们说过,可以用我的钱垫付,但你能不能和报社那边商量一下——由我出钱,然后以报社的名义付款,对娟代她们和荻本屋说是报社的捐助?”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已经请金泽做了太多了。
金泽大为不解,不自觉挺直腰板,双手置于腿上正襟危坐,郑重其事地注视病床上年轻的后辈:“我理解对荻本屋的说辞,让对方知道你的存在对事态不利,到时候还得办你的歇业。但为什么也不跟娟代她们说实话呢?三个人的预支金加一块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你不打算借给她们,而是无偿赠予?”
“我就是怕她们得向我还债……以前完成任务后,也有人想要报答救命之恩,我觉得很麻烦就推脱掉了。我见识过一些原本关系不错的友人或亲戚,却由于债务而变质、甚至反目成仇。恩情和债务对欠下的人而言,是很沉重的东西。对我来说也一样,所以不想背负。加入鬼杀队好几年了,虽然收入不菲,但我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支出,攒下那么多积蓄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如果能拿去帮助别人不是很好吗?要是她们以后能好好生活,就足够啦。”她讲得口干舌燥,刚想侧身把手伸到床头柜,给自己倒一杯水。金泽马上起身给她倒好,端到面前。她边道谢边接过,小口慢慢地喝了半杯。
“这是很了不起的想法。我明白了,那就按你说的办吧。”金泽心里并不认同,他觉得有借有还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不妨碍他对别人的选择肃然起敬。
“谢谢你,金泽前辈。情报指挥部的工作那么忙,我还拜托了你那么多事,还让你安排她们的工作。我该怎么还你这份人情才好呢?”双手捧玻璃杯的緑感激地望向他,不知所措地上下摩挲玻璃杯,按得指甲盖发白。
“你啊,”金泽的笑容温暖朴实,恢复成和蔼可亲的老大哥气场,“刚刚不是才说恩情啊什么的是不想背负的麻烦东西吗?我也不想你烦恼这些。再说了,我和报社的朋友都乐意看到娟代她们过上普通的生活。如果她们歇业后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又会回去卖笑。所以能有大家帮得上忙的地方,自然会全力以赴,不必跟我们客气。”
他停顿了一下,指了指水壶:“水,还喝吗?”
緑不顾唇上的缝线,微微笑了,将杯子递给他。金泽举起水壶倒水时,忽然想到:“嗯……如果你实在很想还我人情,就快点好起来!然后请我吃拉面吧,丸光茶叶铺那边的拉面师傅还说最近没见着你。听蝶屋的小妹妹说,想来探望你的人不少呢,有恋柱大人、水柱大人、还有藏原先生他们。前几天我去记录音柱大人口述吉原一战,他也托我向你问好。你的人缘真不错啊。”
緑一向对自己人缘好不好缺乏自觉,金泽的话却拨动了心中某根落了尘的弦,响起了那个人最后温柔的声音:“你还会有更多伙伴的。生活是很辽阔的,所以,一定会有的……”
自从他走之后,她从未停止思念。虽然已经不再抑制不住地涌出热泪,但也从未停止悲伤,以至于默默地在心里疏离了所有人。可她终究没法对发生在眼前的苦难熟视无睹,忍不住去帮助娟代等人的同时,也迈出了自己画的精神牢房,结束了心理上对自己的孤立。
于是她现在能发现,自己确实拥有许多伙伴,除了炼狱先生以外的伙伴。为什么这个发现会令她既感到慰藉又难过呢?究竟是走不出痛苦,还是不想走出痛苦呢?
“向前走吧,緑,不管你决定将行何方,我都会为你加油。”
我真的能够向前走吗?我现在算是在向前走吗?你会为我所做的感到骄傲吗?你会支持我想要做的吗?她迷茫地思忖,怏怏不乐地接过金泽倒给她的水,仰头一饮而尽,好缓解喉咙的干渴,好纾解无名的忧伤。
好想再见一见那个人。有一点水不小心没喝到,像眼泪似的流过下巴滴到了被单上。
(二)
十月十八日。
距离金泽的探望已过去了一周,头上和身上的绷带已经拆了大半,但緑还没得到出院许可。脸上那道百足虫似的长长的伤疤爬过半张脸,要永久定居下来。就算她平时不怎么注重外貌和打扮,好歹也是有点爱美的,无法不介怀破相,便尽可能不去照镜子或是会反光的东西,好像不看它就不存在。但它的存在感十分强烈,偶尔会瘙痒或火辣辣地疼起来,涂抹药膏也舒缓不了,只能忍着。
今天早上毫无防备地照到盥洗室的镜子时,她没有马上别过视线,因为恍然忆起,师父斑驳的脸上也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狰狞长疤。悲哀和伤疤吗?她戳了戳脸颊,想她作为徒弟总是继承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回到病房时,有人已经等候多时了。一个没见过的隐从椅子上站起身向她深鞠了一躬。
“你好,你是……”緑边用手帕擦干手上的水,边疑惑地细细端详那张掩在面罩下的脸。隐摘下帽子和面罩,用东京话字腔正圆地自我介绍道:“你好,明日小姐。好久不见,我是浅沼秀,请多指教。”
竟然是夕雾。緑都没认出来,因为她完全没有了在吉原时的风情万种。站在她面前的夕雾,或者说浅沼秀身穿保守严实的深色制服,乌黑的头发盘成一个简单又一丝不苟的小圆髻,巴掌大的白净面庞素面朝天,一改初见时的乖张颓废,变得沉静平和。这姑娘卸去脂粉和华服后,反倒像个严肃端庄的修女。她甚至在短时间内连说话的口音都改了,那句自我介绍听不出廓词的痕迹。
“哇,你的变化真大啊。”緑感慨道,乐于见到这样的变化。她踱步坐回床上,停不住地好奇观察着成功歇业后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的阿秀。
阿秀落落大方地笑了笑,也坐回原位:“金泽先生他们都这么说,娟代和桃若也和我一样。她们现在也不叫娟代和桃若了。娟代改回了原名‘本乡玉子’,桃若新起了‘草壁桃’的名字,我们都叫她小桃。”
“阿秀,玉子,小桃,都是很好听的名字呢。”緑高兴地轻轻点头,“那你们的新工作有着落了吗?”
“多亏了明日小姐、金泽先生和报社诸位先生的帮忙,真的十分感谢你们,我们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份恩情。”阿秀又站起来,跪在地上行了一个隆重的大礼,緑连忙下床将她搀起来。“我们三个已经得到了歇业许可,现在都在鬼杀队的隐部队见习。金泽先生认为玉子擅长交际,可以学做后勤善后工作,以后去和外界打交道。小桃性情单纯,心灵手巧,他安排她去向后勤部里的裁缝学缝纫队服。至于我,就在编辑部帮前辈们整理《夜行路》的稿件。她们俩本来今天也想过来的,但是临时被前辈叫走了。”
“看我有什么要紧的,你们忙你们的。”緑摆摆手,从床头柜上蜜璃送来的果篮里拿一颗苹果给她,“你吃苹果吗?也有蜜橘。”
“那我给你削个苹果吧。”她雷厉风行地要跑出房间去厨房借水果刀。从来都是不削皮直接啃的緑急忙喊住她:“诶诶不用那么麻烦!我吃橘子就好了!”阿秀乖乖坐回来,挑了一颗表皮无瑕的橘子剥了起来。
“明日小姐。”她低头,细致地捻掉了一根根橘络。
“嗯?”緑也在专心剥橘子,没有抬头。
“对不起,我一直想向你道歉。”
緑闻声与她四目相对:“为什么要道歉?”
“我很久以前就对牧绪花魁起疑心了,但没有实质的证据。见到嘴平先生第一眼,我就发现他是男性了,很快也注意到你的年纪应该不止自己声称的十六岁。你们怎么看都很可疑。”她缓缓道来。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语气敬重地称呼伊之助为“嘴平先生”,思考着他们是不是伪装得很烂,往嘴里一瓣一瓣地塞橘子。
“不,你们装得不差,不然老板娘她们至少也会发现嘴平先生的秘密,不是吗?不过我猜她和遣手未必不晓得你的真实年龄,只是荻本屋太迫切地需要漂亮新人了,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阿秀看穿了她的想法,直接回答。她剥好的橘子都没吃,全放在空盘子里。緑有些无奈地笑了,果然二十岁的人装十六岁还是勉强了。
“你们第二天去见娟代,从她房间出来后,我路过听见了你们对话。在汤屋偶遇你时,也看见了你的身子。虽然你对桃若说你是练杂耍的,但我不相信。那样的身材我见过一次,那是个军人。他还跟我炫耀,没有大量艰苦的锻炼是练不出来的,连男人都难得有这种身材。所以我笃定地确信,你们两个孔武有力的人专门扮成游女混进荻本屋是来暗杀某个对象的,还跟牧绪有关,弄不好你们全都是□□的人。”
緑讶异于她敏锐的洞察力,尽管猜错了目标和身份,但他们的行动都被她推测得大差不离了。不愧是眼光毒辣的金泽先生,把阿秀安排在整合信息的编辑部太合适了,将来她经过学习和培训或许更适合去情报指挥部。緑忍不住插嘴问:“你发觉了不对劲,为什么没有告诉楼主和老板娘呢?”
“告诉他们,我能拿到什么好处?再说了,还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先杀了我灭口呢,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当然不会杀你了,鬼杀队只杀鬼啊。”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当时不知道呀。”阿秀垂下眼,又从果篮里拿起一只橘子开始剥。“于是我开始妨碍你们,用你们察觉不到我已经发现了的方式,提示大家嘴平先生不会说话,想方设法赶你们出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做,可能只是单纯地看不顺眼,也可能只是想拿你们发泄……”
“这就是你想道歉的事吗?”
“嗯。”
“这算什么事啊。再说了,那都是夕雾做的,你已经是阿秀啊。”緑端起盘子伸到阿秀面前,里面已经放了剥好的三只橘子,阿秀一个都没吃。她怔怔地盯着緑,眨了眨眼,习惯性想要笑,泪却先簌簌地掉落:“不行,这种说法太狡猾了,错了就是错了,我想伤害别人,就是做错了。不过,请允许我狡辩一下,在那种地方我几乎要疯了,要是说没有恨不得想伤人一定是假话。”
緑还没找到手帕给她擦泪,她已经用袖子擦了擦红眼睛,继续全神贯注地撕橘子皮和橘络。她清了清嗓子,竭力使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向緑展现她的一生。
“明日小姐,我啊,六岁就到吉原了。其实我除了记得‘浅沼秀’这个名以外,已经什么都记不清了,只知道父母都不在了,是亲戚把我卖掉的。我家也好,亲戚家也好,好像都很穷,为了少一张吃饭的嘴,就把我交给女衒了。”
“在荻本屋生活了十几年,嗯,是十二年。我从小脾气倔,经常顶撞大人,老是挨打。有一个叫松叶的姐姐,那时是风头正盛的高级游女。我对她出言不逊后,她掐住我的脸,说我是一朵在烂泥里长大的花,要是从吉原这片土壤中拔出来,便什么也不是。”
“其实松叶姐姐是个好人。我开始接客后日子好过了很多,只要生意不错、不断有客人,就不用挨饿受冻。但有几回我没忍住得罪了客人,还扇了一个无赖一巴掌,被客人和楼主修理了一顿后,老板娘克扣了我的炭,那时还是隆冬。那些晚上,姐姐都悄悄叫我去她屋里睡觉,多亏她屋里的炭火,我才没冻出伤寒来。”
“可是松叶姐姐经常意志消沉,心情一不好就要找酒喝,慢慢染上了酒瘾。她渐渐不满足于只在陪客的时候喝几杯,有客人私下抱怨她喝得比他们还多。她拿攒下的小费偷偷托关系好的中郎买酒,藏在房间里偷喝,甚至趁客人睡了之后还在喝。楼主和老板娘发现后,惩罚了她很多次。松叶姐姐的日子一难过,只能更拼命地接客,不能挑客人,来者不拒,最后生了病,被赶去了切见世。”
“他们不告诉我她去了哪里,我打听了很久,一个多月后终于在在罗生门河岸边的切见世找到了她。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情景——松叶姐姐独自躺在破烂又恶臭的小房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腐烂的味道,还有一团苍蝇绕着她飞。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她听见我的动静,转过头来看我,我吓了一跳。她不盖被子,衣服也没好好穿,露出来的大腿和脸已经烂得面目全非。一见到我,她很开心地笑了。”
“然后问我要一些钱买酒,‘麻烦你,我很难受,我要喝酒,让我喝酒……’她反复念着这几句话,最后趴在褥子上癫狂地大声嚷嚷起来,破口大骂我残忍,说她从前对我那么好都白费了,像是要爬过来抓我的脚踝,我吓得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跌跌撞撞地跑远之后,扭头确认她没有追过来。她怎么可能追过来呢?她病得那么重根本走不了路,我意识到这点后一路哭着拖拖沓沓走回了荻本屋。一进屋,遣手就数落我去汤屋去了半天,催我赶紧去梳妆打扮去张见世揽客。”
“后来我差点可以当上花魁,结果阴差阳错,没有办成花魁道中。我不但被骗感情,手头偷攒的钱也被骗得一干二净,大家都嘲笑说吉原不会有比给客人倒贴钱的我更傻的女人了。不过,他们都搞错了一件事。”
“他们以为我爱过谁,事实上我没有爱过任何人。”
“明日小姐,当你站在我的处境的时候,你会发现,回首过去,展望未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有家人还被卖到吉原的人是很可怜的,拥有那种没用的、甚至会死乞白赖不断来要钱的家人的姑娘,活着都要受拖累。但是连这种拖累的羁绊都没有的人更可怜,活着更是没有一点可以指望的东西。‘我这辈子只能这么活了,然后像松叶姐姐一样死掉,尸首会被草草一裹、随便扔到净闲寺’的想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就算熬到了可以退休的那天,也不知道自由对我这种人有什么价值可言。所以当客人对我说:‘爱我吧,夕雾,你的爱对我来说很重要’或者是‘请借我些钱吧,夕雾,你的钱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都无法拒绝,哪怕清楚是谎言,因为我真的很渴望听到别人对我说,我能给别人‘重要’,我能对别人来说‘重要’。”
“最后,果然还是给骗了呀。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连我的‘重要’也是假的啊。”
阿秀咧开嘴,自嘲地笑了,笑得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了两排紧咬的牙齿,笑得两行热泪不断滚落下来,像断了线的散珠一颗颗掉在了地上。
“我厌倦了,厌倦了恶心的媚笑,厌倦了虚伪的打情骂俏,厌倦了不断重复的谎言,厌倦了乏味的情爱游戏。我嫉妒那些客人,讨厌得要死!他们拥有那么多东西,他们有钱,有权,有地位,有人奉承,有父母妻小,还不知足,总是那么贪婪,总是在游女面前装可怜,去死吧混蛋!你凭什么在我面前愁眉苦脸,还要我来安慰你!每每躺在枕头上,耳边一响起他们的抱怨我就恨不得立刻掐死他们好得一点清静,竟然还要我演戏,用滑腻的腔调满足他们其实永不能知足的虚荣心,假装他们对我来说很重要。不,他们压根不重要!我不能、也不需要这种人来成为什么生活的意义。可是我找不到其他的出路啊!我真的看不到还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我去期待的啊!”
她白皙的脸激动得满脸通红,炮语连珠,并且又出现了廓词的口音,还不小心把手中的橘子攥出了汁水,喷溅到床单上。她没注意到,也没有停顿,哽咽着继续说:“我几次想一死了之,临到关头又犹豫起来。连自杀都是独自一人的话,岂不太凄惨了?至少也得是和人殉情才行,和谁都可以。我就这么拖啊拖,直到你和嘴平先生来到了荻本屋,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到编辑部工作后,我读了吉原一战和上弦之六的汇报。你能理解吗?我好羡慕堕姬啊,她做了鬼都还有哥哥,他们还有彼此。如果我先遇到的不是你,而是堕姬,被她吃掉我也不会介意的吧。别说被鬼吃掉,我自己都巴不得变成鬼吃人。待在吉原那种地方,我恨不得能杀人。人吃起人来,是比鬼要可怕得多啊!”
阿秀说完了,病房里沉寂下来,只剩她急促的呼吸声,胸膛还一抽一抽地起伏,难以平静。常常三言两语打发人、懒得与人交际的她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一次性说如此多话了。人生第一次,她毫无保留地向人敞开了心扉——撕开最深最隐秘的内在,战栗地掏出一颗流血化脓的心,捧到緑面前。緑起初被忽然爆发的长篇大论弄得不知所措,渐渐地,滚烫汹涌的情感像一个引力强大的漩涡,将她吸入那深沉又绝望的世界,最后溶在感同身受的悲伤之中。她不禁伸手将阿秀揽入怀中,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鸟那样轻拍她的后背。这一举动令阿秀又大哭起来,緑也不免热泪盈眶。
她们是多么相似啊,遗忘了来路,寻不见归途。明日緑只不过是比浅沼秀幸运一些罢了,她怜惜她,就像怜惜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阿秀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在緑怀中不停地吸鼻子,难为情地小声说:“明日小姐,我要流鼻涕了……”
緑松开了她,看她低头红着脸匆匆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擤鼻子。她收拾好自己后,又为刚说的话忙不迭地赔不是:“对不起我失言了。你们为了杀鬼付出了那么多,我却说要当鬼……”
緑笑了起来,阿秀的性格真是认真得可爱。就是因为这么认真,才会这么痛苦。她再一次把盛了橘子的盘子递给她:“没什么好道歉,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有些话确实别向队里其他人说比较好,大家的立场和经历都不同,各有各的不易,没必要再闹出些事端来,是吧?”
“我知道,我不会的。”她点头如捣蒜,总算愿意拿起了一颗剥好的橘子吃起来。“明日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吧。”
“你为什么会想要帮助我们呢?”
“因为我有一个朋友,久美子,她和我年纪相仿,却被家人送去了南洋。”緑向后一仰,靠在立起来的枕头上。
“南洋……那么远。她去南洋做什么呢?”
“做你过去所做的工作。”
“啊……”
“出于一些缘由,她和我住在一起。有一天我出任务,等回到家时,她已经被带走了。我经常想,如果那晚我在家,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半晌的沉默后,緑继续说。
“报纸上都说她们是丑业妇,说她们利欲熏心。可久美子不是他们形容的那种人,他们怎么会懂她这样的女孩是为了家人的幸福才出国的?什么都不清楚就高高在上地把人家贬得一文不值?真正该羞愧的人怎么会是她?是买/春的客人啊!”
“挺起胸膛活下去吧,阿秀,还有玉子和小桃。你们没有做错什么,久美子也没有错。你们应该好好活下去。这个理由怎么样?”緑对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点顽皮。
“棒极了。”阿秀笑了,不再是习惯性的假笑,而是出自真心的明媚笑容。真美,緑心想。秋日的阳光澄澈灿烂,天地间一派明朗美丽的气象,浓郁的雾霭已不复存在。但阳光之外永远有阴影,正如被毁的第二天就紧锣密鼓重建的吉原,未来仍会有无数不尽相同的悲剧反复上演。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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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回 夕雾将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