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脏一会怦怦跳得很快,一会漏了一拍。上次体会到这样异常的悸动,还是小时候刚练习“雪飘人间”的时候,被小林逼着从树上跳下去。当时因为吓得吱哇乱叫,没做好落地动作,还把脚崴了。身不由己的那一刻,应该叫什么呢?
对了,坠落的失重感。奇怪,置身于平地之上,为何会有不断坠落的感觉?“发病”的时间没有规律,时而白天时而夜晚,期间也没有伴随其他不适。
“橘医生,不是都说呼吸法能强身健体吗?怎么我的心脏好像承受不了负荷?我需要吃药吗?”緑态度认真地咨询紫藤花小医院的值班医生。每位柱都有由执业医师组成的专属医疗小队,无任务出动时都要回到小医院值班。小医院现下没什么伤患,午后的诊室冷冷清清。偷得半日闲,她没去休息或游玩,反而到小医院找隶属炎柱小队的橘医生。
“不需要。”橘医生语气平淡地回答,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听你的描述,只是一般的心律不齐,不需要吃药,而且我瞧你的病因大概也不是呼吸法。”
“可我身体一向很好啊,从小到大都没生过病。心律不齐的原因可能是什么?”她憨憨地问。
“使人生病的由头,除了病毒细菌,也可能是更抽象的东西。那种东西盘踞在人的心里。”医生的细小眼睛闪过一丝古怪的光。
“所以是?”
“恋爱吧。”
面对始料未及的答案,緑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突然爽朗地大笑起来。惊天动地的笑声惹得路过的护士疑惑地将头伸进办公室一探究竟。“橘医生,你真幽默。”她笑了好一会才稍微平复了些,双手捂着扬上去就撇不下来的嘴角。不忙的橘医生脾气也好,倒愿意陪她东拉西扯。“哎,平兼盛那首和歌怎么说来着?”他清了清嗓子,正色吟道:“‘相思眉宇上,欲掩不由心。我自忧思甚,不需诘问人。’”
那对微眯的小眼睛仿佛在说:小样,你以为自己装得很好吗?
緑依旧和颜悦色,但没有接话的片刻安静已说明了一切尽在不言中。“少拿我开玩笑啦,说白了我就是没事对吧?没事我就走了。谢啦,再见咯!”她站起身把椅子推回去走时还顺手带上门,动作一气呵成。十秒不到的功夫人就跑没影了,留下橘医生坐在办公桌后。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或许是更严重的问题吧,他托着下巴思忖。
(二)
持续了一个月的梅雨季已过去,站在庭院的甘露寺闭眼伸了个懒腰,仰面享受睽违已久的和煦日光,长舒一口气:“终于放晴啦,果然还是喜欢晴天啊。”
坐在濡缘的緑刚给日轮刀抹完剑油,捏起一块棉纱布准备擦拭,闻声望向户外,轻声附和道:“是啊。”昨夜她收到紧急的临时召集令,即刻前往东京郊区支援甘露寺的小队。那地方离她家只有不到两公里。緑巴不得有机会邀请朋友来家里,任务结束后她便邀请甘露寺去她家里休息:“蜜璃从这里回家要很久吧?不如直接去我家睡觉算啦,省了路上奔波。”
一只乌黑油亮的陌生鎹鸦飞进小院,甘露寺伸手接住了它,诧异地笑道:“夕庵!我在这你都能找到我呀!”
“那是谁的鎹鸦?”緑记得甘露寺的鎹鸦名叫丽,是只容易害羞的可爱乌鸦,还戴着甘露寺特地为它做的小头花。
“是蛇柱伊黑先生的。”她解下绑在它腿上的纸条。人常言养护刀剑时应当心平气和,专心致志以此修身养性。所以緑直到擦完了长刀,抬头才看见读信中的甘露寺眉眼温柔,红晕娇羞。那般喜悦的模样绝不可能是读工作相关的信件时该有的反应。甘露寺一放下纸,就对上了緑八卦的视线。
“蜜璃,是不是有情况?”她笑嘻嘻地问。
“没有呀,一切平安,没什么事。”天真的甘露寺会错了意。
“不是指工作啦。我说,伊黑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继续给刀鞘抹油,修身养性的环节结束,可以分心闲聊了。甘露寺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她绞尽脑汁地尽力描述:“哎,伊黑先生他,怎么说,我觉得他是个好人!我第一次去主公的宅邸,在里面迷路了,还好遇到了他给我指路。还有噢,前天我从他那里收到了礼物呢,他送了我一对很有特色的长袜!”
“很有特色?什么样的呀?”
“是绿色的条纹长袜,和我的发色很搭。”甘露寺说着,指头轻轻缠着发梢转啊转,回想起对方的用心仍然会感到高兴。緑忽然忆起甘露寺曾如此介绍自己独创的呼吸法:秘诀是一刹那的怦然心动!每当她见识到别人美好的一面总会忍不住心跳加速,于是记住了兴奋跃动的心情以运用到剑技中。可这次似乎和以往日常的心动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緑说不清明确的理由,只是直觉。她直率地说道:“你好像对他很有好感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点燃了甘露寺心中的引信,刹那间,她的脸上犹如绽放出绚烂的花火。
“我、我想那是因为他是一个温柔细腻的人吧!”
“是吗?”
“因为、就是,我吃得多,他每次吃完了,会用很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我、等候着我,还叫我慢慢吃啊。”
“……蜜璃,你吃饭的时候我也有等你啊,也有温柔地注视着你,叫你不用急什么的。”緑假装一本正经地调侃,表情像在揶揄“区别对待”。
“欸,哪有!你在等我的时候不是在读书就是在看报!”女孩红着脸否认。緑笑了笑,甘露寺当然值得被人善待,她也为她高兴。“或许要不了多久,蜜璃会实现自己的愿望呢。”她想了想还是将这句半玩笑半认真的话咽回肚子里,现在说这话太早了。緑的心思转回了自己的事情上,无心继续捉弄她。
难道她自己也表现得很明显吗?橘医生都看出来了。她面对炼狱先生时的神态,也会像蜜璃读信那样娇怯吗?炼狱先生也看出来了吗?他会怎么想呢?共事的小队成员都为男性,会顾及她的脸面而不怎么和她聊这些话题,所以那些问题的答案她不得而知,除非……
往日的宁静一去不复返,身心一旦闲暇下来,酸涩的思绪便会幽幽爬上来,但千回百转的少女心事最终都会沉默下去。
(三)
为什么她会保持沉默呢?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心意的一段时间之后,她蓦地想到: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长久以来,她一直受这三个问题的困扰。仅靠思索无法得到答案,她相信必须要从“当下”出发,所以努力过好当下,而不过分沉湎于空白的过去,也尽量不去焦虑无法预估的未来。然后意想不到的心动不仅使毫无经验的她不知所措,也使她陷入新的疑问。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呢?
“努力”或是“放弃”,她认为凡事只有这两种选择。
她对炼狱的感情算什么?审视了无数次,甚至怀疑自己所谓的“恋情”是否只是出于不安全感,像破壳的雏鸟会紧跟第一眼见到的对象,孤独的人会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要是果真如此,她就不该去“努力”,不该有所行动,因为不相信“努力”会有所回报,而且她害怕两人的关系会因为他的拒绝而变得尴尬,甚至疏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摇摆不定的心意愈发明晰:她不想放弃。
绝不是出于对他剑艺高超的仰慕,也不全然是由于自己渴望摆脱孤独。那是因为——一直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的緑无比肯定——炼狱先生是个品性美好的人。她深深地被这一点所吸引。
“帮助弱者是强者的责任。”炼狱曾自豪地对她讲起母亲的教诲。“很好,但有谁能一直坚持理想的正义吗?”緑暗暗地想。他却以实际行动向她证明他确实在践行,哪怕出身优越的他由于对贫困群众的了解有限而难免存在认知的偏差,哪怕他的善良举动有时是那么笨拙。连共事的隐都敬佩地给出了极高的赞誉:“炼狱先生啊,嘛,我真的必须要承认,他是可以称得上完美的人啊,实力强,人品好,头脑还转得快。而且还那么年轻!”
可炼狱杏寿郎才不是完美无瑕的,緑对此最清楚不过。他只是严于律己。知晓自己有不足的他会时时检讨、力求完善,从来不会傲慢自大地不允许别人指出问题所在,也不会将他人的建议随意置若罔闻。他也会犯错,也会低落,也会难堪,也会气馁。可他总是很快表现出振作,不过分陷入负面情绪中,像是被什么鞭策着、驱赶着似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只能思考‘接下来还能怎么做’,不要浪费时间思考‘为什么没有那么做’。”他会磊落地承认错误和失败,全力去做得更好。
他肩负着太沉重的责任。緑对这样的他心生敬佩,又隐隐担忧。
“想要帮帮他。”
“就没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她在被窝里辗转反侧。电光火石间,心中的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凡事不都只有两个选项,至少这件事还存在着第三条路——她可以继续怀揣着这份感情,在他背后支持他。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在知晓答案之前,请让我一直待在你身边吧。我从来没想要过你的一生,我只想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瞬。
炼狱的身侧就是她临时的归宿。
之所以如此选择,或是因为心里默默地相信,没有谁会一直在一起,也没有谁会坚定地爱她。所以这条路于她而言十分完美。
我也会努力的!找到了变强的理由,她快乐地躺在被子里滚来滚去,双手把枕头拋到空中。
(四)
决心既不努力又不放弃的人,品味到了暗恋的酸涩。她为炼狱对她日常的关怀感到鼓动不停的欢欣,又为这关怀里没有其他含义而感到同等重量的失落。
发生在上周的一段插曲提醒了她。他们救下了一个被鬼挟持的女学生。当时炼狱上前利落地斩下了鬼的首级,緑则出其不意地抱起女孩退到一侧,默契的行动得以让人质被平安营救。緑还未来得及放下女孩,她便脱口而出道:“先生!谢谢你救了我,小女子无以报答大恩,请让我以身相许!”所有人都被少女大胆主动的发言震撼得愣在原地。炼狱还没开口,緑便慌慌地抢答说:“杀鬼只是我们的职责!请千万不要如此草率!”
少女语速飞快地回答:“能嫁给这么厉害又可靠的先生怎么会草率呢!”緑一时语塞,眉头一蹙,心想:“好有道理啊!不对!还是太草率了!”正要继续反驳,炼狱打断了对话:“她说得没错,这是我们的职责,不需要报恩,所以请容我拒绝。谢谢你对我的肯定,但择婿一事还是慎重考虑为好。”
炼狱先生再过几年就会成家的吧?也许根本不用等好几年后。那身穿绛紫行灯袴的女孩大约是附近教会女校的学生,那所学校的学生全都出身良好,受着精英教育。炼狱先生未来的妻子,应当也会是一位门当户对又品学兼优的女性吧?她酸溜溜地胡思乱想,一时不是滋味。她慢慢对自己有了更多新认识——原来她是个醋量恐怖的醋坛子。哪怕炼狱仅对异性做出礼节性的表示也令她的心里像有一百只蚂蚁在啃噬,更别提他们谈笑风生的时候了。可她不敢有所表露,表面仍旧若无其事,甚至会加入他们的谈话,毕竟一切都是自找的。久而久之,那些悄悄观察她的八卦同事也逐渐丧失了兴趣,以为她已经放下了。
然而秘密可以隐瞒多久呢?緑做不到完全不泄露。他们结伴行进在田间小路上时,她会抬手告诉他:“看,今天有火烧云。真美。”
如火的霞光烧遍天空,金红色的光辉遍洒广袤的田野。灿烂的薄云仿佛涅槃重生的凤凰,往西方天际飞去。“嗯!凤凰的羽翼大概就是这样的吧。看来明天也会是个好天气。”
“凤凰的羽翼?想不到,炼狱先生你还挺浪漫的嘛。”
“说起来,你眼睛的颜色也很像这晚霞。”炼狱认真地凝视起天空,又看了看緑的眼睛。她的眼底深处映着夕阳,晶莹剔透,像玻璃一般澄澈。金红的余晖模糊了脸上的红晕,喜上眉梢的她打趣道: “真的吗?太好了。将来你再看见这样晚霞,不就会想到我了吗?”
她又用食指一一指着:“今天的火烧云,田野,晚风,还有别人家飘出来的饭香……全部全部,”
“我都很喜欢。”
她最终还是没说出第五个具体的喜欢对象。
(五)
“哟,这不是明日嘛!” 緑闻声回头,好一会才认出面前裹得严严实实的隐是金泽先生。
金泽,是緑来到东京后认识的第一个隐。1907年她初来乍到时,和邻里之间闹出了误会,被人举报违法佩刀送进局子里。当时还是冈去找了后勤部的金泽来将她救出来。人脉广又擅长处理公关事件的金泽今年被调到了情报指挥部,前来总部办事的緑才会有机会遇见他。
“好久不见了啊。听说你现在是继子,不错嘛!已经不是可怜兮兮的小孩了啊。”他咧嘴一笑,黝黑的皮肤衬得八颗牙齿越发白皙。金泽是个热心的大哥,队里队外的人缘都极好,緑也蛮喜欢他的。她回忆起当初眼巴巴地抓着拘留室的铁栏杆,羞赧地呼唤:“隐大哥救命!他们还没收了我的日轮刀,怎么办啊?”的情景,不好意思地挠头一笑:“好歹也过去四年了,多少该有些长进的嘛。”
“吃过饭了吗?我很久没去下町吃饭了,丸光茶叶铺旁边的拉面摊还在吗?”他问。金泽曾说猎鬼人除了剑技要好,人情世故多少也要学着点,会很有帮助。所以緑当年第一课就是请帮了忙的金泽吃饭,吃的就是丸光茶叶铺边的摊子,拉面师傅的手艺在周边可算是小有名气。那里也是緑的人情课教室,金泽和拉面师傅给她传授了不少建议。
“我还没吃呢。那个大叔还在噢。前辈要过去吗?”
“嗯,你接下来有空吗?谢谢你替我们找到了重要的文件。中午让我请客,顺便聊聊近况吧!”金泽晃了晃她刚送来的宗卷。热情洋溢的他是为数不多面对柱和继子依然随和放松的人,不像别人那般客套和敬而远之,但大家都不讨厌他这一点。緑爽快地应下了。
到了下町的拉面摊,老主顾緑弯腰打起帘子,娴熟大方地落座点餐。“老板,要三碗豚骨拉面,两碗多放鱼板,一碗多加个卤蛋。”
“你很熟练嘛。”金泽说。
“那当然了。”緑从不会因自己是一个女生而不敢独自来吃拉面,“不然我得饿死.。”她神情夸张地说。闲聊了一会近况后,老板将三碗热气腾腾的拉面端到他们面前。緑从竹筒里抽出一对筷子,首先夹起喜欢的鱼板。吃饭时她不怎么说话,呼噜呼噜地迅速解决完一碗后紧接着头也不抬地开始吃另外一碗。
“剑士出力多,吃的也不少啊。”旁边的金泽连一碗都没吃完。
“我吃的不算多啦。要是时间充裕的话,炼狱先生少说也能吃二十碗。”
他啧啧称奇,下一秒冷不丁地问:“明日,你有心上人了吗?”
正端着碗喝汤的緑“噗呲”地喷了一口,立即狼狈不堪地掏出手帕擦擦嘴和脖子,无奈地说:“前辈……你的话题……跳转得前后一点联系都搭不上啊。”
“所谓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出神地盯着拉面配料价格的小木板,像自言自语那样问道。
緑没预料到已近而立之年的他会要和她讨论听上去很少女的话题:“前辈不是有太太了吗?”言下之意是“你没喜欢过谁吗?”
他干咳了两声:“我也好奇其他人怎么想。”
金泽前辈是和太太发生了什么了么?或只是单纯的八卦?緑不清楚,但她很乐意倾诉一下隐瞒已久的秘密。她冥思苦想好一会,小心翼翼地回答:“我说不上来,但跟他在一起时,我感觉我活着。”
金泽不解,耿直地说:“好夸张,难道他一离开你你就停止呼吸了吗?”
“不是啦,嗯……可能是变得更敏感又更迟钝吧。”緑轻轻挠了挠脸颊,感觉这个解释同样含糊不清,“比以前更爱笑了,但不高兴的时候也变多了,容易阴晴不定啊。开始在意起原来不关注的细节,也变得不太看重原先耿耿于怀的事情吧。”
金泽的眼神充满了探寻的精光:“那个人,是我想的那位吧?炼……”他话未说完,緑已经在猛点头了,马上又左顾右盼,像是怕遇上其他队员似的。“请不要传出去。”她恳切地拜托。
“哈哈哈,当然不会了。”他有点兴奋地说,“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继续做继子吧。”
“不求上进的话,会变成万年的继子的。”他开玩笑道。
万年的继子,听上去不错啊,她不知唇边的笑意正悄悄叙说着她的心思。炼狱素日对她多有关照,她很感激,也偷偷享受着。但她始终对这份关照持有疑虑——他是不是把她视为了某个需要帮助的弱者?要知道他可是个看到路边一只冻得惨兮兮的猫都要抓起来塞进怀里的人,塞完之后才想起来家里养不了宠物,只得不好意思地问緑能不能收留……啊,跑题了。总之緑希望赢得他的敬重,原想要成为柱才可与他平起平坐,转念一想,这不是最要紧的。当不了柱又如何?她宁愿九柱永远不要有空缺,永远轮不到她来当。但她会努力修炼至柱的水准,作为一名可与之匹敌的继子协助他。很好,这样就好,正义、荣誉、地位通通不如他好好活着更实在。既然他有舍生取义的觉悟,那她也有奉陪到底的觉悟,并对此甘之如饴。与其作为妻子每日围着灶火、为他担惊受怕,不如拿起刀和他并肩作战,如此才能心安一些。
所以“努力”抑或是“放弃”,緑都不选。她选第三条路,那便是默默守护那个人,直到爱情这只自由的小鸟飞不动为止。
听完緑三言两语地陈述完想法,金泽惊讶地问:“你要一直坚持下去?”
“当然。等我不喜欢他的时候再离开鬼杀队吧!”她笑容明朗,潇洒地撩开搭在衣领里的发丝后突然又被刚说出口的话搞得娇羞起来。一旁的金泽看她的眼神都有点无语。
他低头盯着在汤里的葱花,思绪随之一起浮动:他和形形色色的剑士打过交道,但像緑一样的人却不常见。前线队员的阶级越高,死亡的阴霾则越聚拢在头顶,如影随形。她真是一个富有生气的奇特女子,贪生却不怕死。要是能活着绝对不会寻死,但若是有什么目的是非死不能达到,她又能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性命当做筹码投掷出去。仔细想想也是蛮疯的,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真是狂热啊,他有太太,还有两个孩子,日复一日为柴米油盐操心,安静而激烈的恋爱已和他无关了。
沉默了一会后,他问出了非常在意的关键问题:“所以,你没有告诉他的打算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再说吧。”她回答得相当干脆,可见已经考虑过了。
“你这是在自娱自乐啊。”金泽忍不住直言。
“这是我的自由呀。修成正果只有结婚这一个标准吗?和他在一起的时光都是有意义的,我不会只看结果就否定掉过去的时光。所以能与他同行,我没有遗憾了。”
一直在台子后面安静做事的师傅突然插嘴:“嚯,你倒是看得蛮开的嘛。但对男人行这一套可不行啊,尤其是遇上了只想玩玩的男人的话,一定会吃亏的。他们最想遇到你这样的人。”
緑正要矢口否认,金泽抢先说道:“至少那位先生绝对不会的。”
“哦,那他也有可能是个笨蛋。男人哪个不是笨蛋?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拉面师傅耸了耸肩,做了个鬼脸,转身去烫面。緑和金泽都笑了。性情直爽的师傅狠起来竟然连自己都骂。
和他们聊过后,緑依然坚定不移。她有了真正在乎的对象。学会了将他人纳入自己的内心,从此那颗心不再是空无一物、悬浮于世界之外。她与外界产生了一种最美好的联结,这种联结便是对他者的爱。就这点收获来说,她永远不算吃亏。
(六)
1911年12月31日,炼狱与緑却不能休假,还要工作。“没办法,今年不能回老家过年了,你也不能休息。”炼狱不无遗憾地说。
“我没关系的!”緑由衷地不介意,能和炼狱工作不是比一个人过年更好吗?“再说了,今年我能第一个祝你新年好了。”
依照习俗,日出后他们到最近的神社初诣,丢几枚香火钱,摇铃,合掌祈愿后,两人互道“新的一年请多指教”。
“炼狱先生许了什么愿望?”
“每年都差不多,家人平安健康就好。”
“是跟鬼无关的愿望啊。”
“没错!消灭鬼得靠我们自己努力啊。你呢?”
“嗯……我老是不知道许什么,都是新的一年顺利点就好咯。不过我这次贪心地多许了一个小愿望。”她竖起一根食指,略带羞涩地笑嘻嘻,一口秀齿白晃晃的。
“要是炼狱先生以后能直呼我的名字就好啦!单叫姓氏感觉好客气呀。”或许是清晨的空气太冻的缘故,她的脸颊红红的。
“这种小事就不用劳烦神明大人了吧!哈哈哈哈。”炼狱爽朗地笑着,“好啊,以后就叫你緑吧,你也可以直接叫我杏寿郎的。”
“啊,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叫你炼狱先生好了。身为继子直呼柱的名字总好像有点没礼貌呢。”一向不拘小节的緑突然客套起来,少见地不爽快,炼狱倒没注意到她的反常。他从此就不再叫她“明日”了。
(七)
鬼杀队内部出现了一名带鬼的剑士的消息一经传出便轰动了全队。恰逢半年一度的柱合会议,如何处置那名剑士和他身边的鬼必定会提上议程。緑还没有资格参加会议,只能待在产屋敷家宅外围翘首以盼,等待炼狱杏寿郎出来告诉她最新进展。
她在盛放的紫藤花丛中徘徊不定,沉浸在种种往事,无心欣赏绚烂的美景。故人的身影依次在她脑海中闪现:健次兄弟、悟、香奈惠……忽然,她等待的那个人拨开层层垂落的紫藤花向她走来。
“炼狱先生,会议结束了吗?你们会怎么处置那个少年?”她急不可耐地上前问。
“主公大人已经下令,不作任何处罚,并且将那个少年和他妹妹都视为鬼杀队成员。”
“妹妹?是他的妹妹啊。那,炼狱先生怎么看?其他柱呢?”
“我和大多数柱都不赞成主公的决定,主张处死违规的剑士和鬼。但是富冈和前任水柱以切腹为他们做担保,保证他们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祸害人类。而且,那名鬼少女还通过了稀血的考验!在被不死川捅伤的情况下,对着他流血的手臂,竟然还别过头去,没有扑上去咬他。这种情况,我也是闻所未闻,第一次见!”炼狱不自觉攥了攥拳,震撼于自己见证的一切。
緑有片刻哑口无言,炼狱带给她的信息量太大了。过一会,她艰难地开口:“所以……炼狱先生你,本来是想要杀了那个剑士吗?哪怕那只鬼真的没有吃过人?”
“对。”他回答得很坚决。
緑大为震动,后退了半步,不假思索地大喊:“不能处死那个少年!鬼杀队难道是□□吗?我们不是保护人类的组织吗?我们的刀不能染上人类的血!”
“但他严重违反了规定,緑。带着有隐患的鬼无异于带着随时可能走火的枪,连那个少年自己都可能被它所杀。”
“可如果千寿郎弟弟变成了鬼,你会杀了他吗?如果他没有吃过人,还认得你是兄长,你会杀了他吗?”她炮语连珠,语气逐渐激动。她还有一句话没说:我希望你不要太快地回答我。
炼狱如她所愿,沉默良久后轻轻地说:“千寿郎很善良,不会希望伤害到别人,我会成全他的愿望,在他犯错前阻止他的。”
“为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緑,正义是有代价的。”他沉重地说。
“我支持正义,但我会选择家人。”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质问,“难道柱们所秉持的正义,不能容忍一个人去保护他无辜的妹妹?那算是什么正义?因为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性杀掉他和他妹妹?”
炼狱无法正面回答这些尖锐犀利的问题:“那我们就能因此放任一只有食人的潜在可能的鬼?”
“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
“如果真的出现了死者,那谁来给死者一个机会呢?”
轮到緑无话可说了。
炼狱无奈地望着面前倔强地思量着回复的緑。但他还是不感到抱歉。他已经见识过太多家庭的惨剧了,作为人与鬼之间最后一道防线的他无法轻易让原则再宽松丝毫。
气氛僵硬极了,他只好像退让似的提醒她争论已有结果:“至少,主公大人决定接纳他们了。我会执行主公大人的命令。”
緑也不是不能理解,身为柱肩负的责任。若是她愿意保护那名剑士和他妹妹,必然也要承担某种潜在的代价,她支付得起吗?所以前任和现任水柱以性命担保,可緑觉得这也不是一个好办法——虽然起到了谢罪的效果,但于事无补,甚至会让事态更糟啊。不管怎么说,她内心有股强烈的冲动要去选择:绝对不能轻易取他人性命,尤其是人类。同时,既然不存在不可避免的必然条件,他们就更没有理由可以肆意伤害不伤人的鬼。
炼狱也意识到了,他的继子在重大的问题上的看法与众不同。他不急于纠正她,也许根本不必纠正。但坚持已久的正义观被否定,还是头一遭。他朦朦胧胧地思索起来,她或许比他更接近真正的人道,也许他的善良有着狭隘的方面……短时间内他捋不清,不过,有件事情必须提前说清楚:
“緑,那假如有一天,我变成了鬼,请杀了我。”
緑再度震惊到缄默不语,目光满是流动的哀伤。
“炼狱先生,我倒希望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能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保护你活下来。”她的嗓子有些发干。炼狱不忍摆出冠冕堂皇的样子责备她,“回去吧。”他转身离去。
緑和杏寿郎在对待人和鬼的观念产生了分歧。他决绝的模样刺伤了她。
她垂下头,亦步亦趋地走在他身后,为他们之间的鸿沟感到深深的失落,同时,又蓦然发现,明知存在着鸿沟——
也依然毫不动摇地爱着他。
不只是喜欢,是爱。
原来我爱着他。她颇感不可思议。
緑微微仰起头,视线锁在前方那翘起的火焰色头发扎成的小揪上,那小揪随着他的步伐摇摇摆摆。她默默地想:如果用语言以外的方式表达“我爱你”,我已经告诉了你无数次了吧。
紫藤花下,一前一后的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只有初夏的风不断撞开一簇又一簇紫藤花,超越他们跑到了前面去。
(八)
“晚上好,炼狱先生。”
緑扶着他坐的椅背,出声和他打招呼,不然以其吃牛肉锅便当的投入程度可能还发现不了她的存在。
“你来了!你吃饭了吗?这个便当超好吃!”炼狱像个孩子似的容光焕发,转身从小山堆似的便当盒里拿了一份递给她。“我知道好吃,还没进这节车厢就听见‘唔麦一’了。”緑笑着说。她确实没来得及吃饭,接过便当后在他对面坐下。
“炼狱先生,听说车站昨晚还有其他鬼?”緑有条不紊地拆开盒子,时间还很充裕,可以慢慢吃。在橘色灯光的照耀下,饭盒里的牛肉确实显得油润诱人。
“嗯,已经解决了。你那边还顺利吗?”炼狱又拿起一盒新的便当。
“搞定了。”她说着,往嘴里送了一口饭,吞下去后才继续说,“昨天的鬼是什么样的?”
“跑起来像闪电一样,不过速度还是不够快。所幸伤者的情况比较稳定,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昨夜任务的情形,直到苍茫的暮色完全笼罩大地。随着一声尖锐的鸣笛,无限列车启程了。緑眺望着远处,那在煤烟中若隐若现、缓缓地接连不断向后移的山坡。虽然这是主公亲自指示炎柱出动的任务,但她完全不紧张,心境平和如水。毕竟于她而言,这不过又是一次普通的随行任务罢了,任务结束后,他们会在一个远离东京的城市下车。对了,不知道那里可以买到什么特产呢?有机会的话应该可以去尝尝本地菜吧?要来汇合的队员有那位带鬼的剑士,终于能有机会认识认识他们了。
她沉浸在连绵不断的、软乎乎的思绪里,以至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一个错误:将接连不断的奇迹当作理所应当的日常。
(第十四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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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苦短,恋爱吧,少女
在你那如赤花般的红唇还没褪色之前
在你那如潮水般的热情还未冷却之前
明天就没有这样的好时光了
人生苦短,恋爱吧,少女
一旦寻觅到爱人,就乘上那生命之舟吧”
——《凤尾船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