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像暴雨;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围着她摇摆,像舞蹈;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散发寒气,像……
刀。
确实是一把日轮刀。头顶的苍穹微微裂开,撒下盐一样的黯淡月光,撒在了在阴风中东倒西歪的芦苇上,撒在了插在土地里的断刀上,撒在了雕塑一般伫立在芦苇地里的緑身上。月光不自然地只强调这一片地方,如同舞台中心。柔白梦幻的芦花飞絮在她四周飘散,飘入黑暗消失不见。神情呆滞的緑目光空洞地凝视着面前不远处那把断刀,它像一个终点,在那里等待她,呼唤她,诱惑她。她没有行动,仅站在原地与之相对,可能过去了一分钟,也可能过去了一百年。
“去吧,去结束所有的一切。”一个慵懒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上方响起,“结束你荒诞又无聊的人生吧。”
緑仍旧纹丝不动。“终生碌碌无所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有什么好留恋的?都是你的想象罢了。”那个声音讥笑道。她无神的眼珠转了一下,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是前任下弦之叁——悟。它比印象中的模样更魁梧了,也许超过了一米九,自地面徐徐升腾起的烟雾勉强将毛色漆黑的它与浓郁的黑暗区分开来。幽幽现身于在“舞台”之外的冷淡看客漫不经心地衔着一根细长的镶银烟管,嘴角似笑非笑,凝视着前方的断刀,正眼也不瞧主角一眼。
“用那把刀挥向自己,将是‘生’还是‘死’?你更倾向哪个结果?”
“你想说什么?”緑不满地轻声问,嗓音沙哑。
“你已经没有继续留在鬼杀队的理由了。情会消逝,爱会冷却,无人能握住流水。继续下去毫无意义,只是在自欺欺人里感受充实。噢,不过你应该连充实感都不会再有了吧?呵呵。”金色的眼睛里满是无情的戏谑,像在等着看好戏。
“你是亡魂还是幻象?为何还缠着我不放?”
“我是你。能令我站在这里,说明你心底已经接受我成为你的一部分。”
緑的视线又回到刀上,嫌恶地丢下一句:“……真恶心的说法。”但不予置否。悟歪着嘴,嘲讽地冷笑了一声,继续说自己的:“还记得我们聊过的内容吗?那么,接下来的棋要怎么走呢?可别让我失望啊。”
“滚,别拿我的人生取乐。”实际上她清楚地记得它说过的每一句话,那些话曾撼动了她的认知。
“但你总归要做出决定的。不过,从目前的情形看来,你大概率会选最乏味的那条。”悟似乎很有耐心。
“烦死了!”緑破口大骂。话音刚落,喉咙一紧,她惊觉脖颈不知何时被缚上了一条冰凉的丝带。“你又搞什么?快给我解开!”她动作粗暴地拉扯丝带,但越扯越紧。
“不关我的事,这是你给自己戴上的。”悟漠不关心地答道,又幸灾乐祸地补充了一句:“谁也不能束缚你,有一人除外。”她无心与它再费口舌,一个箭步迈上前,凌厉果断地拔出断刀试图挑断丝带。谁想这丝带柔韧丝滑,刀锋一碰便滑落,更别谈割断。“多么俗套的走向啊……”身处暗处的鬼影喟然叹息。緑本就焦躁不已,听闻它的话,无名怒火油然而生,直接迁怒于亡者的幻影,一把将断刀朝它投掷过去。飞出去的断刀瞬间被黑暗所吞没,同悟一起消失不见。
緑挣脱不开束缚,愈心浮气躁愈无能为力,愈解脱不得愈怨念深重。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也无济于事,末了,一股疲乏涌上来,她死气沉沉地趴在地上,保持着双手扯丝带的姿势一动不动,了无生气。精灵般飞舞的点点飘絮如雪花一般轻轻覆盖着她,渐渐落得像一床松软的棉被,但緑没有任何知觉。活力、精力,那些与生命力息息相关的东西在一点点流失,她却不知道原因,只是每过一秒都感觉自己更接近于一具会呼吸的尸骸。
恍惚间,魔性舞蹈的芦苇丛里,窸窣中夹着不间断的木屐踢踏声。这声音,这节奏,緑再熟悉不过,她瞪大双眼,眼眶立刻热了。那是一位久违的故人,那是她思念已久的——
“师父!师父!”她像个走丢了的小孩一样呼唤他,又呜咽起来,脖子上的丝带似乎宽松了许多,容她有抽泣的空间。那个体形高大的老人停在了芦苇边缘,不再向前踏进空地半步。风中,他的白发凌乱,衣袂蹁跹,连脸上可怖的长疤都显得那么熟悉亲切。可她从未见过他的目光如此沧桑又哀怜,而非记忆里的威风凛凛或心慵意懒。
一见到小林宗介,緑同个孩子似的瘪着嘴哭诉道:“师父!你终于来看我了,呜呜呜……为什么要那么早就走了!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不说你病了,就只给我留下几句指向不明的话!”
小林却不回应她的话,只是重复着留给她的遗书,声如回音一般飘忽不定:“在鬼杀队里会遇到很多想不明白的问题,没有答案也没有关系,放下也没有关系,累了就逃跑也没有关系。总之不要怨恨别人,更不要怨恨自己。”
“我做不到!我杀了那么多鬼,见证了那么多生生死死,连我自己都死了一次,可还是没有学会面对生死之事……没有人教我到底该怎么做……”她抽抽搭搭地低吟道。
“不要恨,不要恨自己,自我谅解方得长久。”师父生前都不曾语气这么柔和。
但緑完全听不进去。丝带再度紧紧缠缚脖子,但她抑制不住激动,指尖抵住丝带继续大喊:“我管什么长不长久!我怎么可能会原谅不够强的自己!怎么可能会原谅那个让我再也见不到炼狱先生的混蛋啊!”
啊,炼狱,炼狱先生,炼狱杏寿郎。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刹那,仿佛在耳边撞响一口大钟,轰鸣响彻苍穹。她回想起来了,回想起现实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了。在撕心裂肺的悲痛中,夜空、月光、芦苇地,梦境的一切都在龙卷风中旋转,身处中心的她逐渐苏醒。她声嘶力竭地哭着,像野兽那般嘶吼与哀鸣,也无法抒发心中十分之一的悲恸。在天旋地转的混乱中,她终究没能听清师父遗失在现实与梦境的夹缝中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苦衷,终于也要变成了你的了……不要只传承悲哀啊……”
(二)
是蝶屋单人病房的木制天花板。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天还未亮。脸颊上的泪痕干了又湿,粘糊糊的。余光里,搁置在床头柜上的东西吸引了緑的视线,没开灯的病房里,只有它还在微弱的月辉下闪着蓝绿色的光。她不顾浑身酸痛,勉力用胳膊支起上半身,左小腿打了厚厚的绷带,几经调整才在床上坐稳,扭过身子去那把在尘土里滚过后脏兮兮的半截日轮刀抓来。
无限列车的任务催逼得她无暇思考最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与时空倒流?难道是因为时之呼吸?因为一个“时”字?太荒谬了。时之呼吸的主题是自然的四季变换,跟魔法什么的不沾边啊……先不论原因,条件是什么?假设条件就是死亡,那么……
她又做出了那个极危险的动作,将刀架在脖子上。如果要结束一场噩梦,那只有自杀才能醒过来。用这把刀挥向自己,是会重生还是死亡呢?
要救已经不在人世的炼狱先生,她必须再死一次。
她缓缓闭上眼睛。
不会痛太久的,她已经自刎过很多次了,跟贯穿之痛比起来不算什么不是吗?只要能重新来一次就好,只要能重新来一次,为了他!
动手!
快动手啊!
不行!
紧握刀柄的双手突然不受控地颤抖起来,锋利的刃口擦破了皮。刀从肩头滑落,摔在了床上。双臂撑着床板,她垂着头,几滴泪落在被褥上。
我不能这么做……他不会允许的……哪怕他不会知道,我也不想做会让他生气的事情。
“如果真的出现了死者,谁来给死者一个机会呢?”他的话在耳边响起,令緑心碎。是啊,他不在了,谁来给他一个复活的机会?谁来给她一个再见到他的机会?
过去,她笃定地认为既然鬼杀人是为了吃,那她为了保护同胞性命去战斗就足矣。为了吃而杀,为了不被吃而杀,多么简单清晰的食物链关系。但猗窝座的出现使一切骤然复杂了起来,它算是为自己的生存战斗吗?还是只是单纯地猎杀他们而非为了进食?鬼该不该杀人?不对,这个问题实则上问的是,她认为鬼该不该杀人?
该如何看待鬼?该如何看待已经发生的一切?又该如何是好啊?撞伤的后脑勺疼得像要裂开,她捂着头不知所措。
“你在干什么!”房间的电灯突然亮了,蝴蝶忍冲了进来,麻利地拉开床头柜,掏出纱布按在脖子血流不止的伤口上。血止住后,她沉着地给她消毒包扎。直到贴好胶布,蝴蝶忍正言厉色道:“明日小姐,你刚刚是想做什么?要不是我顺道过来查房,都不知道你会对自己做出这种事情!”
緑没有回答。见她一蹶不振,那张半永久的笑脸罕见地有了几分显而易见的不悦:“我听小清她们说,端给你的饭菜经常几乎原封不动地端回来。不好好补充营养的话,伤口只会愈合得更慢!”
“我没有胃口……”緑的双唇微启,虚弱地挤出几个字。
“和有没有胃口没有关系,吃不下也必须吃。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饭都是要好好吃的。身为剑士更要管理好自己的身体。”一扫往日的温和,当下的蝴蝶忍显出强硬的姿态。
緑不敢对上她的眼睛,低头认错:“……对不起,我一时糊涂了。刚才的事,我不会再做了。我只是……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她又掩住了脸,深深地叹息:“他不在了,我该何去何从?不会再有人等我了,我还要继续战斗吗?继续战斗的理由又是什么?”
“你当然还有继续战斗的理由。”
緑松开了手,望向蝴蝶忍。后者面无表情,美丽的双眸如深井般深不可测。
“去杀掉那些夺走我们珍视之人的鬼不就好了吗?要是还会悲伤、不甘心、愤怒的话,通通杀掉就可以了。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唯一……?”
“不复仇就无法从痛苦里解脱,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心得到安宁?要让那些肆意妄为的家伙得到报应,如果上天不给它们报应的话,我们来给就可以了。”红唇白齿编织出冰冷坚硬的话语,字字滚落到緑因悲痛而炙热的心间,竟有几分舒爽。她久久缄默不语,但惘然的眼神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忽然,她的肚子发出“咕”的一声打破了寂静。
“小葵有给我留宵夜,我去给你拿来。”忍站起来就往外走,不一会端了两个饭团回来。
“这是你的饭……”緑不好意思拿。
“吃吧。你比我更需要进食。”她不容拒绝地将它们塞进她的掌心,“那我先回办公室了,有什么需要就按铃吧。”
忍走出病房,在回办公室前,她又往虚掩的门缝里瞄了一眼。病榻上的緑无声地泪流满面,手托着仅剩的半个饭团,腮帮子已经鼓鼓囊囊,还在努力地继续一口接一口地往里塞。忍算是松了口气,放心地离去了。
(三)
养伤期间,身子总是很容易乏累。午餐后的昏昏沉沉之际,走廊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来,都是些“谢谢”、“不客气”诸如此类的短语。
意识迷糊中似有一道视线盯着自己,緑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面对安静的闯入者疑惑了几秒后,忽然清醒过来。她难以置信地轻声问:“你是义勇吧?富冈义勇?”
他们快十年没见过彼此了,自从义勇入队后便杳无音信。緑一直以为他是要同自己断绝来往,所以尽管她偶尔能从《夜行路》上读到义勇的汇报,也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试图去联系他了。眼前的义勇与当年那个狭雾山的少年判若两人,那个少年虽有些内敛,但也有着开朗和常被低估的顽皮的一面。青年义勇眉眼长开了,五官端正耐看,却像石像一样不动声色,拒人千里之外,看不出一点少年意气。
义勇此刻内心的感触丝毫不逊于緑,时隔多年见到童年的故友,从她身上褪去的,除了稚嫩,还有那股灵动飞扬的奕奕神采。床上这个神态恹恹的女孩明明当年是他们当中最活泼的……
“嗯。”他的回复很简洁。
“没想到你还会来看我,我以为你再也不想和我说话了……”緑还有些没缓过来,许久不见,竟有点尴尬。
义勇的表情依旧像冰山:“听说你出事了……你还好吗?”
“我没出事的话,你就不会来见我了,对吗?”她忿忿地问。他被她呛得不知道回什么,因为她说中了……要不是听闻炼狱在无限列车任务里阵亡,緑重伤,他估计真不会来看她。
緑没有力气替儿时的自己闹脾气了,她也不在乎了,更不想谈论自己。她语气温和了许多:“不过,你真的成为水柱了。虽然说这话已经迟了,恭喜你成为水柱,义勇。”这是她一直想告诉他的,终于有机会了。
义勇的表情意外地动摇了,说了一句令她迷惑不解的话:“不,我不是柱。”
“你是啊。”緑不明白,白纸黑字的事,为什么要否认呢?
“但我没有通过鬼杀队的最终选拔。”
那个下午,义勇一点点将尘封已久的往事告诉了她,关于他不是柱的原因,关于最终选拔发生的事情。緑倚靠着枕头,一言不发地聆听。若说九年以来她要是对义勇有些许怨念、委屈、不解和担忧,此刻都随着他的娓娓道来消散一空,只剩下恻隐。
“像我这种一只鬼都没有打败,纯粹靠锖兔才通过选拔的人,没有资格成为水柱,连和其他柱并排而站的资格都没有。我和他们不同,鬼杀队不该有我的容身之处。你的信,我都还留着,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你,该用什么样的身份面对你……”
他说完了。下一刻,忘了小腿上还有石膏的緑朝义勇狂扑过去,险些从床上脸朝地摔下去,好在他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刚搀住她,脑门就挨了一记爆栗,一头雾水的义勇被敲懵圈了。
“义勇!我知道你很傻,但不知道你会傻得只剩一根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这大傻子!这一记脑瓜崩是我替锖兔弹的!”
緑设想过很多原因,却完全没猜中义勇的心思,没想到他会如此自卑。
“你清醒点没?没醒的话再让我敲打敲打你。要是锖兔在这里,保证会把你揍一顿。”
额头好痛。刚才还一脸颓废的那个女的哪去了?这人是谁?义勇不清楚为什么她翻脸比翻书还快,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她安顿回床上,也没有吭声。緑接着气呼呼地骂骂咧咧:“听听你在放什么屁!没有资格入队,甚至活下来的不应该是自己?你说这话对得起你姐姐和锖兔吗?要是他们知道你这些年来一直在妄自菲薄会满意吗?你唯一没有的资格就是自轻自贱!他们拼死保护你是为了让你有命去自怨自艾吗?”
緑猛地刹住了口,张着嘴无法继续说下去。她蓦地想:那我呢?我不也一样?炼狱先生难道会想看到我把自己折腾成这么憔悴的模样吗?
义勇的神情仿佛真的挨了一耳光。他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脸,当年锖兔扇向十三岁的自己的那巴掌,打在了二十一岁的自己的脸上,好像还能听到友人振聋发聩的话语:“你绝对不能死!你一定要把这份姐姐豁出性命、托付给你的未来继续传递下去,懂了吗,义勇?”
緑和义勇都明白,他们是一样的,他们背负着同样的责任——活下来的人都背负着珍爱生命的责任。
她疲乏地瘫倒在枕头上,十指交叉,盯着天花板呢喃细语:“不要想着随便死掉啊,义勇……你不在的话,认识我过往的人又少了一个,与你相关的部分也会一同死去啊……”义勇很快也发现,认识少年时代的他的人,早就仅剩鳞泷和緑两人了。
“你也是。”他轻轻地说。緑歪头一瞥,那座冰山融化了,那是一个苦涩的、不易察觉的微笑。
(四)
头上的绷带已经拆掉了,緑却还不能摆脱拐杖。腿伤尚未痊愈,无法进行机能恢复训练,又看不进书,也无心和蝶屋的女孩们说笑玩闹。她独自拄着拐杖一晃一跳地挪到蝶屋僻静的侧院濡缘边,小心地坐下来晒太阳,忍受无所事事的煎熬。
阳光很好,心中一阵发虚,已经很久不曾这么闲了。世间少了一个人,照样运转,可是为什么她觉得好陌生,已经回不去早些年独行的状态。心烦意乱时,一片黑绿相间的市松纹羽织飘入眼帘。
“上午好,明日小姐。你的身体有好些了吗?”
緑抬起头,是灶门炭治郎。同行的三个少年都没有大碍,早就回归一线了。“后脑勺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现在主要还是这条腿。”她抬起左小腿示意,“你呢?你来蝶屋做什么?受伤了吗?”
“昨天,我去拜访了炼狱先生的老家。”他把装祢豆子的木箱放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听见那个名字,緑的心抽搐了一下,脸上依旧冷若冰霜,并非针对炭治郎,只是她连客气的微笑都装不出来了。
“是吗?那你查到什么了吗?”
炭治郎遗憾地说:“没能查到和火之神神乐有关的情报。笔记缺失了一部分,不清楚上面有没有。千寿郎说,他会继续帮我留意的。有一件东西,他让我转交给你,希望你能收下。”他从怀里取出一块包起来的手帕,递到她面前。緑一见躺在手帕里的东西,不自觉微微瞪大双眼。
那是炼狱杏寿郎的刀镡。火焰形状的刀镡因为有些年头,色泽不再鲜艳,但其主人往日对它保养到位,仍然光洁完好,找不出磕磕碰碰的划痕。将他日夜随时携带的物件拆下来置于她面前,等于向她重申了一遍死亡证明。緑怯懦地将眼睛撇到一边,没能接过它。
“能不能请你替我保管呢?我……可能现在还拿不了它。”她低眉嗫嚅道。
“但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拿着合适吗?”炭治郎手足无措,刀镡还举在半空。
“那先把它放一边吧。”她无精打采地问起了其他话题,“你长于嗅觉,能闻到什么程度呢?”
“啊,这个嘛……除了一般的气味,也可以闻到情绪的气味。”他老实回答。
“情绪?情绪的气味好闻吗?”
“要看是什么样的情绪吧。比方说,快乐的气味有点像淡淡的干草味,是很清爽的感觉。生气的气味像沸腾的热水,仿佛能感受到热烘烘的蒸汽呢。”
“热水有气味?”
“有的哦。”
“那悲伤是什么味的?”
“……像芥末,会有些呛鼻,熏眼睛的感觉。”
“那你现在能闻到我身上的情绪吗?”
“可以……但是不多。”
“是芥末味吧?”
“嗯……”
“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你自己也一直在散发芥末味所以才闻得不清楚吧?”她小声喃喃。炭治郎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緑咬着下唇,又看了一眼摆在他们中间的刀镡。
不对,她应该收下,并且要放在怀里随身带着,像将一把匕首狠狠插入心脏,让伤口不能愈合,让心脏每跳动一次都不得不迸发着更深的疼痛和更热的鲜血。她要记住痛苦,记住悲伤,记住怨恨,以此作为驱使自己向前的动力。
有生之年,她必定要再找到猗窝座。
于是她逼着自己收下刀镡,向炭治郎道别后,便回病房去了。
其实不止芥末味,炭治郎望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想。还有一股比药草还要苦涩辛辣的气息,他明白,那是混合着十足恶意的恨。炭治郎不了解气场像是性转义勇的女生。虽然很短暂,但在印象中他确实嗅过她本来的气息。在无限列车任务时,他到树林里去找她,她劝他不要上前的时候,周身散发着如同雨后森林的清新洁净的空气。
炭治郎比较想念那个气息,并默默祈祷她能早日净化自身。
(五)
到了能称之为盛夏的时节,緑基本痊愈了。摆脱拐杖,脱下病号服,换回黑色队服,扎好头发,镜中的自己恢复成了剑士模样,但緑知道自己的眼神变了,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至少没有软弱。今天,她要去见他,她要像,不,她得是一名刚毅的战士那样去见他。
偌大的墓园只有他们两个人。将点燃的线香放好后,緑抬头打量面前的碑石,双手合十。这块方正的碑石是崭新的,上面刻着“南无阿弥陀佛”。
“好久不见,炼狱先生。请原谅我现在才来……看望你。承认再也见不到你这件事,对我来说很困难呢。”緑颔首垂眉,不想直视墓碑。她没有出席他的葬礼,如今要把一块石头当成他,对它说话,总觉得很别扭。
“我是拜托令弟带我过来的。虽然早就听闻你们容貌相似,但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是有点吓了一跳,仿佛看到了十几岁的炼狱先生。不过,你们俩的气质完全不一样。”緑转头望了一眼在不远处等候的千寿郎,他没有走过来,而是让緑单独和杏寿郎说话。
“你最后那番话,我会一直铭记的。”说完,她便沉默了。寂静的墓园只有树叶摇动的沙沙声。片刻后,她才开口道:“我也就只有在现在才能说出这件事情。其实,我并非第一次听见你的话。”
“虽然还不清楚原因,但是我经历了无限列车一战后,又死而复生,重新经历了一次无限列车任务。很荒谬吧?但是你要是在天有灵,说不定可以理解。也许活着的人永远无法知晓这种奇迹的缘由。当我发现自己重新站在车站前时,就决定要让你免于死亡。可是,我还是失败了……我……都是因为我太弱了……”喉咙哽住了,她强行压下落泪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后长长地呼出,平复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我思考过为什么可以穿越回过去。可能是因为死亡才能重新来过?无论何种死亡都能来过,还是被鬼杀死才能来过呢?我甚至冲动地想过,如果我自杀试试的话,说不定可以再重新来一次?”
“但要是我这么做的话,你一定会生气、难过的吧?虽然你永远不会知道,可我还是不想做会让你生气和难过的事情。”
“除此之外,在养伤的期间,我想了很多关于鬼的事情。以往,我的想法太单纯了,没怎么深入考虑过,便远远低估了鬼的存在。除了祢豆子妹妹以外的鬼,不食人便无以为生,我不是说它们因此可以杀人,可出于生存的杀戮无法避免,我们也在做同样的事,无关正邪,这是自然的,不是吗?为了保存自身的生命而相互斗争、牺牲其他生命,存在本身已是一种伤害,至少能够达成平衡。要是这样想,我似乎没有理由可以怨恨。直到遇见猗窝座,我才意识到我太天真了。”
“它的杀戮已经不是超出了生存的需要,它是为了杀你而来的。秉持着优胜劣汰的原则,哪怕是对它构不成威胁的伤者,它也照杀不误。”
“丛林法则是事实,但事实就是正确的吗?就是值得提倡的吗?所以它就能随便杀人了吗?强者和弱者是相对的,按照它的逻辑,永远都会有弱者被消灭,也许包括昨日的强者,人人都是该死的,只要出现一个更强的家伙。我讨厌顺应这个事实去欺凌别人的人。不仅是强者帮助弱者,当强者也变成弱者的那一天,同样能得到接纳和帮助,世界应该是如此才对,我们应该去追求这样的世界才对!”
“一想到它未来,包括当下,说不定也在某处得意洋洋地宣称它作为强者有着杀害弱者的权利,理直气壮地毁灭其他生命,我就恨得胃都要痉挛了。拜它所赐,我第一次懂得了多么想让谁去死的心情。”
“所以,我向你起誓,”她紧紧攥住胸口的队服,目光如炬,“决不会退缩!决不会颓靡!决不会堕落!我要打败猗窝座,这就是我终生的使命!哪怕死在了这条路上,我也毫无怨言。”
“谢谢你,炼狱先生,谢谢你选择我成为继子。既然上天让我得到了更多时间,那么在死亡让我们再度相会之前,我会一直战斗下去,不让燃烧的意志断绝。”
视野里尖角方正的碑石糊成了一片朦胧的灰,緑站起身,抬起手背用力擦了擦发热的眼睛,竭力克制住哽咽。时间不会陪你一同悲伤,这是他说过的,她不想再哭了。最后再深深看一眼墓碑。
“再见了,炼狱先生。”
她以最庄重的姿态深鞠一躬,毅然决然地转头离去。扭头时马尾髻的发梢甩出一条犀利的弧线后轻轻地扫过后背,扫过后背队服上黑底白字、硕大醒目的“滅”。
(第十五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