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请收我为继子吧,我想成为像你一样强大的剑士!”
初见炼狱杏寿郎的那天,明日緑就说谎了。
(二)
1910年。
寒蝉鸣,立秋至。可緑丝毫没觉得风中有秋意。蝉鸣令她心烦,暑热令她浮躁。实在是看不进手头这本薄薄的《五轮书》了,她索性合上眼,仰头假寐。
双腿交叉卧在山毛榉的枝干上,背靠着凸起的树干,她对于保持当下微妙的平衡有着相当的自信。她习惯在树上小憩,就连后背传来的略微硌人的感觉也不放在心上。脸颊上的汗毛能感受到正午微风的暖意。树隙漏下的日光在眼皮上晃动跳跃,忽明忽暗。
其实并不是因为天气才心情不好,恰恰相反,因为心中郁悒才嫌天气燥热。既然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倦怠和厌烦,不如睡一会吧,唯有睡眠时的放空可以驱赶不悦的杂念。刚好趁现在能偷闲片刻,可以养精蓄锐来应付今晚的工作。或许是渐入梦乡的缘故,耳边隐约响起了细碎的对话。
“还有时间,我们先吃午饭再继续赶路吧,已经离目的地很近了。”
“好呀,那我们去那棵树下吧。”
“我这有茶,给。”
“谢谢。唔!今天的鲔鱼饭团好好吃!”
“嗯,唔麦一!”
“出现了,你的美味认证‘唔麦一’。”
意识渐行渐远,像个小点一样慢慢飘向远方……随着全身肌肉逐渐放松,《五轮书》从指缝中偷偷溜走她也浑然不觉。
“啪!”
“哎呀!什么东西?咦?是书?”
“……《五轮书》?”
“从树上掉下来的?”
突然,像猝不及防地踏空,她的腿猛地抽动了一下。本来这一抽不打紧,但她所处的位置可禁不起乱动。刹那间,离家出走的意识全体紧急集合,来不及了,她——
“嗷!”
原本悠哉游哉地半卧半靠在枝干上的女孩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惊呼脱口而出的瞬间她手忙脚乱地扒住了树枝,像被甩开的秋千那样晃了几下后好不容易挂在了枝上。
“呼,好险好……呃……”慌乱还未平复下来,緑无意间一低头,与树下错愕的二人对上视线,三人面面相觑。
所以刚才那么狼狈的样子是被全程围观了吗?她现在还双手抓着一根树枝,一副预备做引体向上的样子。一抹红从脖子涨到耳朵又涨到额头,树上结出了一颗熟透的番茄。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打圆场?
緑绞尽脑汁,憋了几秒,齿缝间只挤出一句:“……我也喜欢鲔鱼饭团……”
我在说什么啊!緑在内心羞耻地呐喊。可能自己只要一脸红就开始说话不经大脑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那你下来一起吃吧!”对方看来也差不多,笑着招呼她,一个敢说一个敢应。她红着脸从树上跳下来,落地后方想起日轮刀还悬挂在更高的枝桠上。“我拿下刀。”在二人善意微笑的注视下,她又窘迫地爬上去取刀,后知后觉自己明明可以更帅气地跳上来的。
从那二人的衣着打扮来看,一眼便知是同行。但他们与緑所见过的队员大不相同。高个的男队员红黄相间的头发在风中飘扬,像是跳跃的火苗。他身边的女孩更吸引目光,那头由头顶的粉红渐变至发梢的草绿的头发,天底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来。除了发色,女孩的打扮也十分特别。緑头一回见到这么短的裙子,而且她胸前“坦率”得更叫她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余光里又很在意。或许是超前的时髦吧,她含糊地想。总之,这两人的存在感强得难以忽略。
“初次见面,我叫明日緑。”她脸上还透着淡淡的红晕。接过招呼她的男队员递给她的饭团时,对方衣服上的金色纽扣吸引了她的注意。
金色纽扣,象征着柱的身份。普通队员统一都是银色纽扣。緑忽然想起牧野曾经如数家珍地跟她细数起一同出过任务的柱,提及“炎柱”时他评价道:“由里到外都像一团火”。那时以为他的形容抽象,原来十分精辟。
那一男一女,便是炎柱炼狱杏寿郎和其继子甘露寺蜜璃,也是緑当晚要与之汇合的对象。得知他们的身份并没有让緑的态度变得更恭顺,显然他们都不是恃才傲物的人,不讲究按身份说话的规矩。炼狱豪爽大方,甘露寺活泼开朗。待緑将出糗的尴尬抛之脑后,很快同他们聊得热火朝天。
“想不到是女孩子!难得见到队里的其他女孩子!”甘露寺欣喜地说,随即打量了一下緑的队服,“咦咦咦?为什么你的衣服跟我的不一样?”
“大家的队服不都是这样的吗?”緑的衣着与男性队员的别无二致。
“啊?可是给我送队服的前田先生说女生的队服都是我这样的……”甘露寺举着饭团的手停止了,神色越来越迷惑。是吗?緑同样陷入困惑,她平时也见不到其他女剑士。不对,她见过的,两年前她不是遇到过花柱蝴蝶小姐和她的妹妹吗?
脑海中浮现出那两姐妹的打扮,緑不假思索地说:“其他女生也不是这样的衣服,你是被诓骗了吧?”
“欸——会有这种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甘露寺方寸大乱。
“噫!但愿是我搞错了,不然那可是臭流氓才干得出来的下流事!”緑十分嫌弃,已经口上不留情了。
“回去之后得弄清楚了。”炼狱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他一直以为这样的设计是出于战斗的考量,想不到竟是那方面的考量。见到甘露寺肉眼可见的低气压,炼狱将最后一个鲔鱼饭团递给她,緑也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开始聊呼吸法。有机会介绍自己引以为豪的恋之呼吸,总算令甘露寺重新振作起精神。
尽管发生了一段小插曲,但在明日緑往后的记忆里,这是出乎意料的愉快的一天。在不可名状的阴云笼罩心头之时,邂逅了两位如阳光般明媚的同龄人,怎会不是意外之喜呢?
后来,她记不清那晚任务的细节,却记得在任务结束后随炎柱巡夜时,随口讲的轶闻逗得他们俩忍俊不禁,讲故事的人自己也笑得合不拢嘴。多久没有开怀大笑过了?她也不清楚了。她甚至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话匣子被打开了,开始滔滔不绝。年轻人的声音飘荡在空旷大街上方,轻盈又畅快,肆意又愉悦。一盏又一盏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不断拉长又捏短,望着地上始终如一地并排前进的三团影子,緑久违地忆起了狭雾山的伙伴。那时她的生活多么单纯快乐啊,身边有朋友,日子有盼头,没有比那时更美好的生活了。可就跟狭雾山之行一样,同炼狱、甘露寺共度的时光转瞬即逝。
“很好,今晚的工作就到这。你们都回去休息吧。”炼狱宣布原地解散。
“再见啦,小緑!要是我们能再一起出任务就好啦。”甘露寺恋恋不舍地挥手,她们已经直呼起对方名字了。
“嗯,一定会再见的。”緑微笑着道别,心中惆怅。会再见吗?她和许多人说过这句话,往往没有了下文,比如义勇,再也没有给她回过一点消息。三人在路口分别后,緑回头望了一眼,他们正朝着日出的方向走去。
她继续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扭头凝望着那两个远行的背影。晨光自那边发散过来,柔柔地抚摸她略显疲态的脸,仿佛是一种温煦的诱惑。
双腿自动地迈开来。
“炼狱先生!”她喊了一声,大步跑到炼狱面前,不免紧张起来,“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炼狱有些意外。
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双手按在膝头:“请收我为继子吧,我想成为像你一样强大的剑士!”
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清晨。早秋的晨风清冽,炊烟的气息游走于大街小巷,圆滚滚的麻雀三三两两地窝在电线上,挤在一起唧唧啾啾。
(三)
上次偶遇牧野和藏原时,还谈到了继子的事情。
“牧野,你那么向往强大的剑士,干嘛不去做柱的继子呢?你不是说过风柱不死川先生是和你同门的师兄吗?不能去拜托他吗?”被他的长篇大论烦得受不了的緑忍不住好奇地问,因为牧野已经讲了八百回和柱做任务的细节了。他霎时噤声,几番欲言又止,末了尴尬地小声说:“嘛……不是没有试过,后来发现还是不太合适嘛。”
“不合适?”
“就是坚持不下来的意思。”藏原无情地戳穿了事实。
“草……”牧野有点羞恼,但又无可奈何,毕竟藏原说的是大实话,只得抓了抓头发掩饰难为情,“毕竟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师兄那脾气……我这不算说他坏话吧?他真的很暴躁啊,动不动就边喊‘你小子!’边抄起木刀突击训练。每天天亮后困得不行,还要拖着身子特训……”牧野将训练历程一一道来,心酸得可以拧出水来了。听完故事的緑的嘴巴不自觉“o”了半天。
“跟了快两个月吧,实在跟不下去,我就跑了。”牧野别扭地说。
“还好我也没有很想当柱。”志不在武道的緑认为躺在舒适圈就挺好,“藏原呢?你想当柱吗?”
“虽然柱的薪资可是要多少有多少,”现实利益派的藏原显然有一丝心动,“不过高回报也有高风险,家里不能没有我,而且我对现在的月薪已经知足了。”终归还是很现实。
那时的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自愿成为继子。如今可以确信的是炼狱严格起来和不死川不分伯仲。柱很忙,除了任务,每天都要在大范围的辖区内巡视,作为继子自然是要跟着去的。通宵之后稍作休息,白天还有高强度训练。
“再做二十组!”
“休息十五分钟,拉伸,然后空挥一千下。”
一千下?緑怀疑耳朵出了问题,这是活人该做的训练强度吗?
“明日,挥得太慢了,再快点!”
緑好歹是个要面子的,亲口说了要变强就绝不示弱或抱怨,训练再苦都硬是咬牙闷声扛下来。但她也会在背地里偷偷对着冈叫苦不迭,因为亲身感受到了自己和炼狱、甘露寺的差距。炼狱天资雄厚,甘露寺力能扛鼎,二人的天赋远超常人。要是緑曾经多少有点自我感觉良好的话,现今也灰飞烟灭了。还要多努力才能赶上他们?与在狭雾山训练时不同的是,緑眼看着目标的背影更加望尘莫及。
说到底,剑术对她来说到底算什么?扪心自问,她喜欢剑术吗?緑不知道。曾以为志不在武道的自己只是凭刀混口饭吃,不在乎技艺精湛与否。可当在某件事上注入了那么多年的心血,怎么可能在落人下风时依旧无动于衷?原来她与刀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是无法用只言片语来简单概括的呀。
“明日,你走神了!专心一点!”
緑赶忙把差点打出来的哈欠憋回去,继续挥刀。不一会又开始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如果锖兔是计量单位,一个炼狱先生等于两个锖兔……嗯,不对,锖兔严厉起来也不能随便糊弄的说……
每当甘露寺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緑犹如听到至纯至美的天籁。緑不好意思老是要求休息。但甘露寺一饿,她的干劲就会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瘪掉。炼狱不会让一人休息的时候还叫另一人继续狂练,因此甘露寺的肚子一响相当于打了下课铃。
得以暂时解脱的緑啜了一口热茶后长舒一口气:“啊~训练完之后的茶格外好喝啊。”他们身处的茶馆是甘露寺力荐的,隔三差五就会来光顾。
“喏,三色团子,甘露寺的。酱油烤团子,明日的。”炼狱顺手替她俩拿来了,“还有五十串在准备。”
“哇!谢谢!”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一到吃点心的时间,緑就想聊点什么。过去她常会听冈说八卦来消磨无所事事的闲暇,可当着别人的面就不好这么做了。她拿起一串烤团子,问道:“说起来,有个问题我好奇已久了。你们是为什么加入鬼杀队的呢?”
“我家世代都是猎鬼人,继承祖业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荣耀。”炼狱自豪地说着,并一口气咬下一串团子,“你呢?”
“赚钱,顺便四处走走。”緑干脆地回答,“没有什么高尚的动机。”
“欸,一定需要高尚的动机吗?”甘露寺的脸颊又泛起红光,扭捏起来,羞涩地嗫嚅道:“我也算不上有嘛~我是想要找到如意郎君才加入鬼杀队的!”
“啊?如意郎君?在鬼杀队里找如意郎君?”緑又怀疑耳朵有问题,目光迷蒙起来,“什么样的人非得到鬼杀队找不可?”
“当然是比我强的人啦!人家还是希望能被保护啦!”甘露寺害羞极了,双手捧着的脸蛋红彤彤的。
“保护?战斗方面的保护吗?蜜璃婚后是要去丛林生活吗?为什么需要战士来做丈夫呀?”緑戏谑道。
“哎呀才不是呢,身为女孩子总是希望能被保护的嘛~我也想要能捧在手心里被呵护的感觉呢~”
“啊……”緑其实还是一头雾水,边咬着团子边思索,“我还是不懂这其中有什么必然联系……蜜璃想要的是一个对自己温柔的对象吧?跟强不强有什么关系啊?我们又不是生在战国时代。”尽管甘露寺是緑的朋友,但她有时不太能理解她的想法。比如之前的队服事件,甘露寺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找裁缝,还是緑陪她去换了几件正常的上衣,又由炼狱出面处罚了那人才算完。緑猜测甘露寺要么过去被保护得太好,要么就是不被重视。独自在外面摸爬滚打的岁月让緑深刻明白,要是连本人都不敢替自己出声,还能指望获得谁的帮助呢?
“男儿作为家庭的顶梁柱,确实要坚强才行。”出身世家的炼狱如是说,但他转念想起了什么,上扬的嘴角渐渐平缓。
“我对‘顶梁柱’持保留态度。”緑放下竹签,往三人的杯子里斟茶。
“为什么?”他问。
“……说不上什么厉害的理由,就……我自己过得挺好的,养活家庭也不在话下。但我能有高收入的工作,是幸运的少数。一般的女性没有男人那么多的选择,但要是有机会的话,能力未必不如男子吧?我见过很多没有男人的家庭里,女人也在养家糊口。”她说完,又慎重地补充了一句,“比起让男人做顶梁柱,我更喜欢夫妻二人共同支撑家庭——不是某一方一直苦苦支撑,而是一方累了,另外一方能说:‘那就休息一下,先交给我吧’这样相互扶持的关系。”
炼狱听得专注,神情若有所思。她的观点对他来说很新奇,但深入一想不无道理。甘露寺眼睛闪闪发光:“我虽然说着想被保护,但是能有一份事业确实很不错呢!以前不喜欢饭量很大的自己,力量也没有用武之地。但是现在找到了发挥价值的地方,可以有所担当,真的好开心!”
緑笑着附和:“是吧?《妇人之友》说得不错,女生除了家庭,也可以去开拓其他领域的工作啊。我哪怕不结婚,靠双手劳动吃饭,又有什么丢人的呢!”说到这,她的笑容变得微妙起来,只是低头啜饮热茶,一时没吭声。社会主流的观点仍认为女子最体面的出路是结婚而非工作,需要工作的女人是低贱的。
甘露寺抓到了奇怪的重点:“咦?小緑不想结婚吗?”
“那不是我当下要考虑的事情,虽然我快十八岁了。”她歪着头支支吾吾,“怎么说呢……有一个地方很想去,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去成。要是结婚了话……可能就没机会了……在搞明白之前,我还不想结婚……”
炼狱好奇地问:“那个地方是哪儿呢?”
啊,我该说吗?她想。緑越长大,便越少向别人提及过往。炼狱和甘露寺对她的身世完全不知情,点心时间也不适宜谈心,她不想气氛从休闲变得沉重。见她陷入沉默,炼狱马上开口:“不说也没——”
“是我家。我是孤儿,大概跟爸妈离散了,不记得是哪里人。”她突然说,嘻嘻哈哈得像在讲笑话:“不过我一直都过得挺好的啦,就是想知道家里人怎么样了,顺便告诉他们我现在挺好的。”简单一带而过就好,免得叫他们以后都要小心翼翼的,她思索着,没发觉自己连说了两遍“挺好的”。
完蛋,他们俩的眼神充满了怜悯。不要那样看我,别显得我可怜兮兮的,緑局促不安起来。炼狱全看在眼里,站起来宣布休息时间结束。
“等等!还有五十串团子没上呢!”两个女孩异口同声地大声抗议,炼狱只好笑着退让了。
(四)
1910年8月28日。
緑迎来了跟随炼狱以来的首个单人任务。“明天可以来晚点。”炼狱嘱咐道,他是指训练。
“知道啦知道啦。”今天不用训练的緑乐呵呵地挥手,“那我出发啦,去去就回!”除了免除一天特训,能和他们临行道别也令她快乐。在别人看来再普通不过的细节,对她而言则是微小的幸福。“我走了”、“一路小心”、“我回来了”、“欢迎回来”,能有这般固定问候,不是很美妙吗?说明身边有人,并且会等你回来。
她出发不到半日,她的鎹鸦冈便飞回来了,落到炼狱肩头。
“嗯?你是谁的鎹鸦?”炼狱分不清没有装饰的朴素鎹鸦,感觉声音和长相都一样,为此没少让他的鎹鸦要生气——“你怎么可以分不清我和冈!它那么丑!”
“我是明日緑的大哥。”会直呼搭档全名,口气还这么狂妄的只有冈了,“听好了,我要跟你俩商量个事。”
“你不去跟着明日,过来找我们做什么?”炼狱本就有些不喜欢平日不服管的冈,正大光明地工作溜号更让他不满,万一明日要与人联络怎么办?
“害呀!我就走开一小会,她自己能搞定的。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它高傲地扬起小脑袋,“明天,8月29日是个特别的日子,你们能不能替她做点什么?”
“明天是什么日子?”一边的甘露寺好奇地问。
“自从我跟她搭档,她每年8月29日都会吃荞麦面,就算人在外面也会想方设法找面馆。”
“所以8月29日是必须吃荞麦面日?”炼狱不懂吃荞麦面怎么了,她是到了那天会特别想吃面?
“才不是!呆瓜!听我说完!”冈暴躁起来连柱都敢骂,好在炼狱不跟乌鸦计较,换作其他柱就未必了。“她不记得生日是哪天,就把8月29日当作生日了,因为那天是她和去世的师父相遇的日子。吃面是因为她说生日就要吃面,我哪里知道这是哪门子习俗。”
“我只知道除夕要吃荞麦面,没听说生日吃呢……”甘露寺不解。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炼狱问。
“那家伙没有家人,也没什么朋友,压根没几个人会关心她。明天只要有点不一样的表示,她都会很高兴的。”
“具体是什么样的表示会比较好呢?”甘露寺诚恳地问。他们没有庆祝生日的习惯,实在不清楚。
“反正就是……欢迎她的到来……之类的吧!我只是一只乌鸦,不要问我!嘎嘎!”它忽然开始装傻,扇翅腾飞,“拜托你们了,再见!嘎!”
望着那个冲上云霄的小黑点,炼狱对轻狂骄横的乌鸦改观了。“乌鸦先生好通人性,像妖怪一样呢。”甘露寺掩嘴轻笑。他也深有同感。他们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那日緑提及身世时的强颜欢笑和不自然的快活模样。炼狱抱着胳膊说:“今天刚好没什么事,把剩下的报告处理一下就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去做准备。但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她冥思苦想后一拍手:“唔……啊!我在杂志上看到,西方人会庆祝生日呢,他们过生日会吃蛋糕!不过小緑好像不太热衷甜食,吃团子总是点咸味的!”对饮食的细节十分上心的甘露寺推翻了自己的提案,但又陷入了痛苦的纠结:
“啊啊,可是蛋糕真的很好吃呢,而且巧克力蛋糕和水果蛋糕都好难抉择呀!不知道小緑有没有吃过,如果她没吃过说不定会喜欢。”
炼狱没办过生日,对此饶有兴致,倒有些兴奋起来。他大手一挥:“那我们都买了吧!荞麦面和蛋糕。除此之外……”他们边工作边讨论了半天,沉浸在替别人准备惊喜的乐趣中,不知不觉越想越多。目标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从冈请求的“有点表示”到“要让明日开心到难忘”。而在外执行任务的緑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连冈中途溜号都没发现。
第二天中午,炼狱领着緑来到一家荞麦面馆。一进店,就看见坐在角落的甘露寺向他们招手。桌面上的纸盒子吸引了緑的目光。
“蛋糕!”緑大感意外,蛋糕这种西洋甜点可是时髦又少见的新鲜事物,价格自然不菲。“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呀!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祝你生日快乐!”甘露寺兴高采烈地捧着精美的蛋糕,那是她跑了好几家西洋食品店才买到的。
緑诧异得说不出话。让他们破费又费心,她已经很感动了。此时炼狱又递给她一张对折的信纸。
“听说过生日也会写贺信。你打开看看吧。”
展开信纸,上面三行刚劲有力的大字率先映入眼帘:
“很开心能和你相遇呀。”
“谢谢你来到我们身边。”
“谢谢你来到这个世界。”
这三行话语都是他写的。当年母亲怀抱新生的弟弟千寿郎,一反平日的内敛矜持,无比柔情地低头呢喃着类似的话语,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温情记忆。他思量着有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没有的话,就把这样的话语送给她吧,于是挥笔写下。谁知緑的反应和他预想的大不一样。
她盯着信纸,眼眶渐渐红了,眉头一锁,用力抿成线的嘴唇微微撅起,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炼狱和甘露寺慌了,一时手足无措。
“啊!抱歉,我不会写祝贺诗,就写了这些。你要是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她抢着回答。
其实緑的第一反应是难为情。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每年都想要在这一天吃面,但是至少她会自我安慰,悄悄勉励自己,能活着真不错,今后我要继续努力。然后偷偷幻想,也许某一年会不一样。
从来没有人会感谢她的存在。如今有人洞悉了她的幻想,将同样的祝福落在纸上送给她。她的心在感到惊讶之余,又有些许被道破小心思的难为情。
以及足以温暖一生的欢喜。
(五)
1911年春,讨伐完下弦而凯旋的甘露寺晋升为恋柱。得知此事的緑欣喜地为她喝彩:“你做到了!蜜璃,不到两年就升为了柱!真厉害啊!”
被夸奖的甘露寺满面春风,害羞地捏起两条麻花辫的发梢,轻轻交缠,谦虚地说:“多亏了炼狱先生的指导啦……今后还要继续努力的。”
“不,主要还是你自己做出来的成绩啊。”炼狱赞叹地鼓了鼓掌,“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以后我们要在不同路上继续努力了。”
宛如一盆冷水泼下来,緑为朋友骄傲的热情骤然冷却。不同的道路,意味着甘露寺从此要作为恋柱独当一面了,她们不能继续在一起了。更重要的是,没有炼狱先生的领头和緑的协助,她会遇到更多危险,特别是有可能殉职的高危任务……緑心绪纷乱,神情逐渐黯淡。
她结结巴巴地问道:“蜜璃,值得吗?你不是梦想成为新娘吗?万一,我是说万一,遇到了非常厉害的鬼,不能回来的话……”声音越来越小。
“值得的噢。”甘露寺轻轻握住了緑的双手,美丽的浅绿色眸子炯炯有神。
“我生来有力量,可糟糕的是曾听信了别人对我的诋毁,弄得我都怀疑起来:女生这么强真的好吗?现在这些蜚语已经不能伤害到我了。既然我有力量,那就把这份力量的价值发挥到底吧。这是除了结婚以外,我同样想做的事情!所以,我愿意承担柱的责任噢。我很喜欢这样的自己。”
“小緑,你愿意为我加油吗?”
这是友人自己选择、并为之自豪的道路。而且她还没有如愿寻到意中人,又不甘于待在深闺做个被动的待嫁女儿。可人生少有两全其美,安稳的幸福与自我价值的实现有时不能共存。如果甘露寺倾向于后者还不后悔,那么緑会尊重她的意愿。
“我愿意。”
甘露寺嫣然一笑,灿如春华。
待甘露寺赴任后,只剩下緑和炼狱一块吃饭。等上菜时,她心血来潮,掰着指头算起来:“炼狱先生入队比我早几个月,是明治四十年春天入队的,四十二年升为炎柱;蜜璃是四十二年入队,今年,也就是明治四十四年升为恋柱……”
她这才发现,他们只用了两年就升为了柱,而緑入队四年了还是乙级。话说回来,甘露寺还比她小一岁,练剑的时间也远远短于她呢。“唔……”緑心情复杂,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啊。
“怎么了?”对面的炼狱听见她嘀嘀咕咕,放下了手里的《夜行路》。
“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很弱……”她沮丧地扶额。
“你哪里弱了!”他毫不犹豫地反驳,“能做到乙级也很厉害了。再说了,你有心要变强,又有潜力,成为柱是迟早的事情。”
“有心要变强”,这句话触动到了緑。她真的有这份心么?训练时那点胜负欲是不足以称之为“有心”的。能够成为柱,没有过人的天赋,那必须要有超绝的毅力。緑清楚自己并没有。她不愿被过誉,思想斗争了许久,在踏出饭馆时,终于磨磨蹭蹭地开口了:
“对不起,炼狱先生。”
“为什么道歉?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扭头看着她。
“因为我撒谎了。请你收我为继子的时候,我说想成为像你一样强大的人,这是谎话。我不渴望力量,也没想要当柱。我只是……孤单太久了,希望能有谁在我身边……像我这种人,成不了什么了不起的角色。”
炼狱舒了一口气,笃定地回答:“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变强。不管是训练还是执行任务,我都能感觉到你有所保留,并没有全力以赴。不然以你的水平,早就晋升为柱了吧。”
緑惭愧得不敢看他,“抱歉……”
“抬起头来,不用向我道歉。”他温和地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道为什么要变强也没关系,等你想通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不过,要是你还想继续做剑士,就不能放弃成长!有我在你身边,不会让你孤零零的。”
他的回答出乎意料,她难以置信地仰起头。
这些年,无论行至何处,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异乡感,她思念着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故乡。与此同时,她也对自己的事业心生茫然——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挥刀的?从前是希望寻找家乡,如今仍是一无所获,走的地方越多,排除的地方越多,希望便越渺茫。后来是为了保护身后的人们吗?那些人与她的生活并没有多少交集,萍水相逢后转眼便分别。正义,这个概念对她来说太过虚无缥缈了。不同的生命在她的生活里来来去去,有稍作驻足也有匆匆离去,终究无人停留。难道她会拼上性命去保护过客吗?有一天她略微讶异地意识到,眼前不同的人和鬼的生生死死,带给心灵的触动已经远不如最初的冲击了。从不知何时开始,她变得比自认为的要更加麻木和冷漠。没有容身之处的她体验着无法明白自己行为的意义的困惑,体验着一种对当下生活的安静的不满,体验着对原来所抱有的期望与梦想的缓慢的幻灭,渐渐停滞不前。
在一次任务中遇到了相当棘手的鬼,苦战许久,她第一次萌生了放弃的想法。不如放弃吧,逃跑吧,离开鬼杀队吧。
可是离开了鬼杀队,我又能去哪里?
毫无目标,毫无方向。她沉溺在一潭死水的生活中,不知如何改变,也不去尝试改变。依照着过去生活的惯性,维持着现状。
这时,她遇见了炼狱和甘露寺。
啊,迟钝如我,此时终于明白了——原来我是太孤独了。原来没有羁绊与归属的人生,会轻得能够随风而飘,会轻得难以承受啊。
“走吧,下午还有很多事情。”他先行一步,羽织飘飘扬扬。
緑落在后面,凝望着那个的背影。
那个人是第一个愿意陪伴她的人。
“炼狱先生从来不吝于对别人的善意。不管他是何种性别、多大年纪,我都会被他这样的人所吸引,想成为他的朋友吧。”
只是朋友吗?想到这,她不知所措地怔住了,脸颊慢腾腾地烧起来。无意识地按住胸口,不然会有不安分的小鸟拍打翅膀呼啦啦地从里面飞出来。
不止是朋友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