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图］A大调奏鸣曲 第14章 第14章

太多了，太多人了。

远超一个工业小镇应有的人口总量，当然，其中有多少水分不必多说。

人潮从各个房屋中走出，涌入大街，近乎所有人都朝着一个地方前进。

阿尔加利亚相信了那些安吉丽卡的说辞，因为他确实看到了证据。

那些从屋中走出来的镇民之中，有复数个体长得一模一样，他们大多数跟着为首的一个神色或慌张或恐惧的独特个体，由其带领着步履匆忙地前往那个阿尔加利亚尚不知晓的地点。

正如安吉丽卡所说，泉眼暴走了，于是由内心投射进现实的个体成为了复数。受到这一故障影响的人们必定会奔向泉眼一探究竟，阿尔加利亚只要跟随人潮，就能找到泉眼的位置。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哥哥，你为什么在这里？”

那熟悉的声音再度传来，甜美如梦魇般挥之不去，阿尔加利亚停下脚步，望着那个因他而生的伪物向自己靠近。

泉眼暴走仍在继续，她们自阿尔加利亚的心中被投射进现实，一个个遵循本能来到他身边，在被揭穿前，对自己的身份深信不疑。

大脑会对残缺的记忆进行自我填补，那些阿尔加利亚不记得的关于安吉丽卡的细节，正逐渐被一点点捏造完整，直到阿尔加利亚再也看不出明显破绽。

阿尔加利亚又必须确认她们的真伪，毕竟他不知道真正的妹妹此时身在何处，万一呢，万一自己草草了解的是自己真正的安吉丽卡，那该怎么办？

“不是，你到底要在我手机里找什么？”安吉丽卡看着阿尔加利亚挨个翻了一遍通讯录，面露不悦，一把夺过手机，“还给我。”

……

难道真的毫无破绽？

……

不，其实不是的，她们顺应阿尔加利亚的内心而生，她们有一个共性，无法被捏造，无法被改变的共性。

真正的安吉丽卡绝对不会拥有的共性。

只要说出来，就能得到答案。

即使阿尔加利亚不想这么做，即使阿尔加利亚不想直视那阴仄的本心。

……

别无他法。

“安吉丽卡。”

舌尖品味着最后一点正常的音节，进而舔舐到毒酒般甘甜的芳香，醉人心神的糖衣留于唇齿，烧红的烙铁吞入胃中灼烧不止。

阿尔加利亚一定会后悔的。

“我爱你。”

拥有安吉丽卡脸旁的少女露出惊异的神色，欣喜的神色还没等阿尔加利亚看清就从眉梢一掠而过，担忧与紧张携手站到幕前亮相，她含糊其辞：

“等事情解决再说。”

阿尔加利亚拉住她的手臂：“回应我，就现在。”

在短暂地蹙眉过后，安吉丽卡重重叹了口气，仿佛要将急躁都呼出肺腑：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在现在谈这件事，但是，好吧。”

她缓和了一下语气，重新抬眼：

“既然你一定要得到答案，那，我也爱你。”

音频化为波长，再由大脑解构成信息，话语直沉肺腑，饮鸩止渴的快感震得每个毛孔都在颤栗。

真的走投无路吗？还是只是你想要看到她这样的回答而演出的戏剧呢？

阿尔加利亚轻声笑起来。

安吉丽卡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啊……”目光温柔地抚过安吉丽卡的发丝，可惜恋恋不舍与讽刺的相性差到极致，阿尔加利亚带着眷恋般的语气，“你果然，不是真的。”

镰刀卷携着破空声不期而至，安吉丽卡对此毫无防备，硬生生吃下了这一斩击，倒下。

她说不了话了，蓝眸中却透露着深深的不解。

太凄惨了，怎么会如此凄惨？

阿尔加利亚又想笑了。

与此同时，又一个声音传来了：

“你就是这么分辨真假的，哥哥？”

抬头，转身，另一个安吉丽卡正站在他身后，背着双手，朝他信步走来，一袭银发随着她的步行微微晃动，在他跟前站定。

阿尔加利亚眯了眯眼：“你是……？”

“按你的方法判断，我也是假的吧。”安吉丽卡抚上自己的胸口，笑容自信大胆，温柔而微茫，“我同样爱着你。”

“是吗。”阿尔加利亚苦垮下眼眉，失去了交谈的兴趣，手臂一挥，寒芒袭来。

“别着急嘛。”利刃被截停在半空，安吉丽卡竖起手臂挡住了镰刀的长杆，“我可以帮你去找真正的我。”

安吉丽卡歪头，灿烂一笑：“我猜你苦于孤身奋战。”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阿尔加利亚：

“你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安吉丽卡推了一下镰刀的长杆，环抱着她的刀刃缓缓降下，“影子跟随本体天经地义，没有目的。”

“我为自己不是真正的安吉丽卡感到难过。”安吉丽卡微微垂下脑袋，沮丧刚浮出水面就被扯碎解体，她很快重新露出笑容，“不过，一码归一码，我会帮你的。”

“能帮到你我就很开心了。”

她说着，拉起阿尔加利亚的手，趁着他在愣神，那张嘴还没说出煞风景的话之前，道：

“走吧，我会为你开道的。”

他们离开了这里，倒地的少女身后血泉蔓延，它逐渐围拢目送这自己的同胞远去，窸窸窣窣地窃窃私语：

——看那，世界上最痛苦的情节上演了。

-

畅通无阻的旅途，止步于研究所门前。

人群聚集于研究所门口，被看守拦在门外。也是，毕竟一个小小的研究所，可容纳不了那么多群众。

阿尔加利亚可不管那么多，与安吉丽卡一人解决来一个守卫，冲了进去。

发现外地来犯，研究所中的抵抗十分激烈。纵使这些人大多不堪一击，也难免双拳难敌四手。

阿尔加利亚有些庆幸安吉丽卡跟在他身边，即使是投影，也为他分担了不少压力。

此时，二人已浑身浴血。安吉丽卡喘着粗气，抬手抹去脸颊上汗水与血液的混合物，原本漆黑的板斧溅到了些许脂肪组织，变得污秽不堪。

“走，继续。”

两人继续向内深入，却在某间房前碰到了某个意料之外的人。

一个幼年时期的阿尔加利亚，正吃力地扶着墙，艰难地一步步向外挪动。看他的样子，已是重病难愈，也撑不了多久了，就连两人站在他身边都显得无知无觉。

阿尔加利亚微微挑眉，很快反应过来，这一定是安吉丽卡的内心投影。

他跨出一步堵在小阿尔加利亚的必经之路上，冰凉的刀刃抬起他的下巴，带着怒意笑道：

“你在这里，就说明安吉丽卡就在附近喽？为什么要从她身边逃走呢？”

小阿尔加利亚抬眼，那双瞳孔几近涣散，他辨认了许久，才认出眼前这个人是长大后的自己。

那个真正的自己。

“啊……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他勉强呛了长大后的自己一句，又捂着嘴咳嗽起来，他一边咳嗽着颤抖着，一边将安吉丽卡的手机递了出来。

“原来是被你拿走了。”阿尔加利亚收好手机，终于明白了安吉丽卡没回消息的原因，尽管事到如今已经不再重要，“安吉丽卡呢？”

小孩接着墙壁的支撑，指向身后虚掩着的房门。

“安吉丽卡在那里？”

“呵。”面色苍白的小孩冷笑了一声，“我的尸体在里面。”

阿尔加利亚挂起温和的笑容，和蔼可亲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然后一刀结果了他。

“多谢指路。”

冲破房门，室内空间竟出人意料地宽敞，近乎是一片开阔的场地。数根大理石柱立于场中，场地中央悬浮着一颗水银色的泉眼。

然后，阿尔加利终于明白那个年幼的自己所说的话了。

在最靠近泉眼的一根大理石柱上，有安吉丽卡。

她的双手被黑钉刺穿，如同标本展开，一般被钉在大理石柱上，而在她的下方……

她的下方堆积着无数幼年阿尔加利亚的尸体。

……不，不全是尸体，他们中的有些还活着。在那巨大的尸堆上翻涌、攀爬，挥舞着孱弱的手臂去够安吉丽卡的裤脚。

然而，这一切也只是徒劳，他们距离安吉丽卡仍有一段距离。

换言之，尸体还不够多。

阿尔加利亚下意识认为安吉丽卡失去了意识的，然而，却看到泪珠从她脸颊上滑落。

她垂眸，麻木地目视那些孩子，那些饱受着病痛折磨的孩子，在另一个地狱里翻腾，他们杀死彼此，踩着自己的尸体向上，只为了拯救被钉死的她。

其余的人们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确保着那些年幼的孩子能反复死于今日。

她又怎么能接受这一切？

无能为力，动弹不得。

嘴唇蠕动着，词句破碎到连自己都听不见。

所有人都在朝圣，面向着安吉丽卡的位置，仰首，注视着散发着光辉的泉眼。

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愤怒让心脏加速泵血，阿尔加利亚捏紧了镰刀刀柄。

然而，安吉丽卡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把斧子从他身边飞出，直冲向广场中心的泉眼。一击即中，水银质的泉眼发出一阵诡异的尖鸣，将伤害它的异物弹开。

沉寂的空间中引起骚动，所有人在一瞬间都转身望向了这里。

“我吸引注意力，你去救她！”安吉丽卡朝阿尔加利亚喊道，说完便一头扎进人群。

阿尔加利亚紧随其后。

很快，骚动同样引起了安吉丽卡的注意。她下意识寻着混乱中心望去，看到了了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哥哥……”

不是十岁时奄奄一息的阿尔加利亚，而是与她一起长大的阿尔加利亚。

啊，是啊……

一段对安吉丽卡来说本应是常识的记忆终于拨云见日。

——阿尔加利亚没有死在十岁那年的深秋。

那些夜不能寐的日子里，安吉丽卡曾深深担心过的事，最后没有发生。

但是，无论如何，阿尔加利亚都会来救她。

就如同自安吉丽卡内心中而生的，那千万个阿尔加利亚一样。

被钉死的蝴蝶开始挣扎。

于此同时，开始挣扎的还有另一样东西。

泉眼，如同所有被激怒的生物一般，向着敌人，开始了它狂暴地反扑。

无形的力量调动起水银，空中掀起滔天巨浪。

安吉丽卡往其中投去一瞥，瞬间汗毛直立，浪中人头攒动。

不，那根本不是浪潮，无数潜意识中投影半成品，未褪去水银外表的人形活物，数量多到足矣冲破整个试验场。

“哥哥，小心！！”

阿尔加利亚抬头，无数水银造物遮天蔽日，宛如真正呼啸而来的海浪。

短暂地惊诧过后，阿尔加利亚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下盘，握紧镰刀。

找准破绽了吗？就是那里，切。

一刀两断，水银再度化为液体，簌簌落下。

手掌向前，更用力一点，让钉刺贯穿血肉。再向前一点，强行让钉帽挤过手心，剌下不少肌理。这样，她就获得了一只手的自由。

掌骨被撑得脱位了？没关系。

安吉丽卡蜷曲错位的手指，尽力握拳，随后猛得将拳头捶向身后的大理石，血花迸溅。

掌骨因冲力挤回一起，却抽痛不止。

神色恍惚，物与物之间的距离感似乎消失了。

血液与意志随着疼痛一并流失，安吉丽卡试了两次才抓住另一根将她顶死在这大理石上的尖刺。

伴随着痛苦的闷哼，钉刺被拔出的瞬间，安吉丽卡从半空坠下。

然后，掉到小阿尔加利亚们的尸骸堆之上。无视安吉丽卡的意愿，他们确实为自己的妹妹做了唯一能做的事。

安吉丽卡从尸骨堆上滚下，塞进了太多情绪的大脑停转了一秒，才勉强撑着地面爬起。

抬头，视野总算重启，然而过于强烈的光影对比依旧刺痛了她是双目。

阿尔加利亚朝她奔来，可是，浪潮不止一波，也不止一个方向。

“哥哥，小心身后——！！”

太过混乱的局势与太过强烈的念想无限制地磨顿了感官，当局者迷、关心则乱，是人性永恒不变命题。直至被安吉丽卡的声音提醒，阿尔加利亚才察觉自己将何等为危险的恶意带向了她。

不，这不是问题，充其量不过是再斩一次。

他再度抬起镰刀，却感受到刀刃处骤然一沉。一个水银聚合成的半截人形抱住了刃口，抬脸朝他露出一个痴痴的笑。

就是这不到半秒的耽搁，人潮已扑面而来。

安吉丽卡咬着牙，拖着残破的身躯，跌跌撞撞站起来，催动双足，朝阿尔加利亚冲去。

可是，这个距离，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影子闪到了他的面前。

安吉丽卡，那个由阿尔加利亚内心投射而出的安吉丽卡，挡在他身前。面对自己的同胞们，亮出刀剑。

凛然挺拔的身姿，高调地宣扬着独立意志，成为她短暂生命中最后的绝唱。

下一秒，影子的身躯被无数武器贯穿，她跪倒在地，一动不动。很快，那独立的个性就要被吞没，回归混沌了。

“安……”阿尔加利亚晃神了一瞬，本能地朝那个倒下的身影伸出手，然后……

“噗呲”。

金属物破开血肉的声音在体内回响。怎么还没明白敌人不会从单一方向袭来？

阿尔加利亚没能躲过第一把刀刃，也没能躲过妹妹的飞扑。

安吉丽卡扑到他身侧，抱住哥哥的腰，冲击刺入侧腹的刀刃拔出，抱着他翻滚了好几圈，多掉其余接踵而至的利刃。

“哥、哥！你没事吧！？”安吉丽卡直起身，用力按着阿尔加利亚侧腹的伤口，试图压迫止血。

却忽略了她的手掌也在流血，血液混在一起，不分彼此，仿佛只会越流越多。

呼吸错乱地像是要将肺部绊倒，安吉丽卡慌张地抬手，去抚摸阿尔加利亚脸上的余温，仿佛这样才能确认他是否还活着，手掌上裂开的伤口扫过他卷曲蓬松的银发，留下一抹鲜红的血污。

阿尔加利亚平静地注视着她，不同的情绪过载，相同的筋疲力尽。泉眼尚未有损坏的迹象，破坏的方法依旧不明朗。

唉，算了……这些都不重要。

阿尔加利亚闭上眼睛，抓起妹妹微凉的指尖：“安吉丽卡……”

身后无尽的水银再度向他们投下阴影。

不过，这次仅仅是阴影。

“抱歉，我们似乎来晚了。”

提诺的声音响起。

一刀断天光。

卢修斯叼着烟，他脱下外套，罩住这对今时今日仅为六阶的兄妹。

“行了行了，你们够努力了，后辈们就先休息吧。”

“辛苦了，非人知性体的事情已经上报，很快就会有人来处理了。”提诺提着剑紧随其后，“这次的事，太出人意料了，阿尔加利亚你的担心是对的。”

“是啊，所长说回去就给你把早退消了！”

阳菜大大咧咧地蹦出来，拍拍伤痕累累的二人，欢乐的语调将绝境中最后一丝严肃也吹飞殆尽：

“这里让所长和卢修斯顶着，我先带你们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