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只让他等了十五分钟。
克劳德的视线从手表收回,瞥了眼萨菲罗斯,想学着萨菲罗斯的样子抱臂,但怀中的枪包让他没法像上将那样从容,只能作罢。
运兵车的减震效果远没有萨菲罗斯乘坐的那辆越野车好,耳边尽是机械零件“吱嘎”作响,但除了这些声音,车里安静得出奇。
克劳德看向这个空间里的另外一人,这人在进车之前被罩了个黑头套,直到周围全遮才被萨菲罗斯扯开了头套。
如果克劳德没猜错,这个人就是所谓的法哈抵抗军头目——副官口中那个叫格伦的叛徒,一个蓄须的壮汉。他身上披着褶皱到不行、看不出原色的灰袍,双臂被束缚在身后,手脚都被套上了镣铐,躬身坐在萨菲罗斯对面闭目养神。
似是注意到克劳德的眼神,格伦瞪了他一眼,上下打量过后又看向萨菲罗斯,鼻子轻哼一声,似在嘲笑。
克劳德皱眉。
萨菲罗斯开口:“格伦,合众国前上尉,你应该知道接下来等着你的是什么。”
“当然,上将。”格伦满不在意。
“把你移交上级之前,我将代表军方亲自审讯你。”
“无所谓。看到你出现在前线,我就知道你们已经输了,国会没招了,除了法哈以外你们所有战线都在溃败,你只是个被拉出来当战旗呐喊助威的傀儡,就算我今天死在你们手上也改变不了你们全线必败的颓势。”格伦回答得很是平静,这段话他像是在心中酝酿了许久,非常流畅地吐出,“我知道你的来意,你无非就是希望我主动争取谈判的机会,但让你失望了,不可能,这场仗打到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萨菲罗斯,啧,我发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天真,你也不可能从我嘴里撬出任何东西。审讯我将没有任何意义,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很期待你在审讯室里也能这么嘴硬。”萨菲罗斯神情冷淡地盯着他,“我只是没想到,你投降得这么干脆。”
“没想到?你哪是没想到,你算准了我会投降。”格伦很是匪气地咧嘴一笑,“对,我嘴硬,是你们太强大了,我们弹尽粮绝,满意了吧。刚才你击杀的那十几个人,你不觉得这些人弱得可怜吗?你明明意识到了,但你还是毫不犹疑地杀了他们。”
“这是在战场。”萨菲罗斯身体前倾,扯了扯嘴角,毫无笑意,“我记得教官说过,上了战场,你不杀死别人,被杀死的人就是你。心慈手软不像是你的作风,格伦。”
“可你就是这样把他们架在你的刀刃上逼我出现,”格伦咬牙笑得残忍,挣动捆住自己的麻绳,但只是徒劳,“我以为你亲眼见到杰内西斯和安吉尔离开也会跟着回心转意,谁知道你毫无长进。老同学,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文明传世的福音传教士?醒醒吧,萨菲罗斯,你简直天真得让我觉得可怜。”
萨菲罗斯闻言,知道他现在根本没有好好回话的意思,侧头道:“克劳德,把他头罩上。”
“哦。”克劳德起身,单手捞起头套,低头分辨了次正反面,抬手给他罩了上去。
格伦的声音从头套下传来:“小朋友,你是个新兵吧。你的眼睛和上将相比单纯得像只小绵羊,小心被上将一口吃了还对上将感恩戴德。”
克劳德不答。
头套当然不隔音,格伦听见萨菲罗斯的一声轻笑:“你是想在我面前策反我的士兵?”
“你觉得是那就是呗。”格伦长叹,“被策反的士兵并非一个两个。哦,不对,不是策反,是自愿加入雇佣兵,我们只是恰好欢迎这一批国际主义战士参战……”
萨菲罗斯轻呼一口气:“克劳德。”
“上将。”
萨菲罗斯扯过车上一团捆束用的麻绳,匕首割断后扔了过来:“把他嘴塞上。”
“是。”克劳德把麻绳团了一团,利落地撩起头套给他塞了进去。
萨菲罗斯看着克劳德乖乖地坐回身边,刚才格伦那一番话似乎并没有对克劳德产生任何扰动。
萨菲罗斯一时兴起:“你怎么看?”
“什么?”
“格伦说的。”
克劳德眼睛一眨:“啊?”
萨菲罗斯将克劳德单纯得不像话的表情尽收眼底:“没什么。”
克劳德偷偷打量着萨菲罗斯的表情,斟酌了半晌又开口道:“其实我很多话都没听懂,但我觉得有上将在就不需要我来思考什么。毕竟我只是个士兵,我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我要做的就是执行上将的命令。就这样。”
萨菲罗斯听完,抬手敲了敲他的头盔:“很好。进审讯室时你来当我副手。”
“是。”
紧接着的是格伦一声故作怪声的鼻嗤。
运兵车没开多远,接应的直升机载上几人,飞了大半天后又在某地转车,上车绕路转了许久后才抵达最后的审讯地点。战场上的那套装备自然不能在这儿穿,在更换服装时,克劳德看向窗外留意环境,发现早已回到了合众国地界。
当副官知道跟着进审讯室的是克劳德时,看向他的眼神又一次复杂起来,但细想之后也在情理之中。把手中材料交接给克劳德后,副官拍了拍他肩,语重心长道:“小子,好好干,说不准以后我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多谢长官。”克劳德捧着材料,转头屁颠屁颠跟上了萨菲罗斯。
“上将,我待会儿应该做些什么?”
“你只需要旁听学习。”萨菲罗斯说完,向一旁等候多时的记录员点头示意,推门而入,房间正中的格伦头上还罩着头套。
房间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像是药物,但混杂着铁锈味。克劳德打量房间,整个审讯室除了一张审讯桌、两张椅子和坐在正中的格伦,空空荡荡,他走向角落站定。
克劳德原以为会有一些影视剧上单向透视的大玻璃,但这里没有,只有四面密封的墙壁和一扇深黑的重门,灰白发暗的顶灯射出一束圣光,饿了几天没进米水的格伦进审讯室前似乎被注射了某些药剂,比克劳德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更加颓萎,在白光下佝偻着身子,不成人样。
记录员坐上座位,支起笔记本电脑待命,萨菲罗斯却翻手盖上,低声吩咐:“这场审讯内容不留记录也不外传,后续需要材料时可以再转告我,由我复述。”
记录员闻言迅速收起笔记本电脑,对这样的流程心知肚明,她行了军礼后道:“是,长官。”说着,她抱着笔记本电脑离开审讯室,还顺手带上了门。
“坐。”
房间里除了他没其他人了,克劳德从角落走来,在萨菲罗斯身边坐下,将手里的材料推至上将手边。萨菲罗斯却没有坐下,他向着格伦走去。
“哒、哒……”
锃亮的皮靴踩在地板上,每一步都发出了令人胆寒的硬质顿声。萨菲罗斯抬手摘掉了他的头套,格伦憔悴的面容在白光下不成人样,但在见到萨菲罗斯的脸后依旧咬牙嗤了一声。
萨菲罗斯缓缓吐字:“我始终想不明白,是什么让你坚持到现在。”
“我也……”格伦深吸一口气,但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松弛无力,泄气极快,“我也想不明白,是什么让你坚持到现在。”
萨菲罗斯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着格伦的面色,欣赏猎物挣扎一般微微眯眼:“这里没有别人,没有窃听器,且被完全屏蔽了外界信号,也无法向外输出。我们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
“……没有别人?”格伦的视线转向克劳德,“萨菲罗斯,那个人是你打算培养的心腹?”
萨菲罗斯回答得很干脆:“是。”
克劳德:!
格伦此刻看向他的眼神不知是惋惜还是别的,道:“唔,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克劳德,交个朋友?”
“格伦,我想这和我们之间的交流没有任何关系。”萨菲罗斯沉声。
“好吧,有缘回见,小朋友。”格伦笑笑算过,“说吧,你想问什么?”
“你的新东家,法哈,一个连防空系统都不完善的地方武装势力,民众受教育程度连小学学历都不到的地方,你告诉我你们拥有一支配备完善的无人机部队?这些无人机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从谁那里进到的货?”萨菲罗斯瞳孔微张,白光下渗出一股非人感,“我希望你如实回答,你的交易账户我们已经交给相关部门排查,你说没说谎我一听便知。”
格伦挑眉,咬牙笑道:“那就是还不知道。”
萨菲罗斯似乎也被他的话逗笑了:“查出这些只是时间问题,我只是需要你的一份证词。被击落的无人机我们已经拿给技术部门拆解,你猜我们在上面发现了什么?”
格伦猜道:“发现了来自合众国工厂的核心零件?”
“啊,真聪明。”萨菲罗斯从资料中抽出了几张照片,上面是被炸糊的无人机,隐约可见缩略字母,是合众国的标识,“你觉得用合众国的无人机打合众国,很威武、很讽刺,对吗?”
“对。”格伦坦言。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萨菲罗斯这时的咬字官方又正派:“前上尉格伦,是什么让你对你的母国痛恨至此?”
不知是什么药物渐渐开始发挥作用,格伦手指不住地打颤,他双手交握,但这样的颤抖很快传递到了全身,他咬牙切齿地回答:“因为我是个有血有肉有正常三观的人,你这种冷心冷情的人形兵器,怎么可能懂。哈,萨菲罗斯,我真是搞不明白,你不从政不从商,甚至不知道怎么从军队里捞油水吃回扣,不要钱、不要权,到底是什么在支持着你一直坐在‘上将’这个洒满人血的位置上的……总不可能只是为了一个‘上将’的名头?别开玩笑了,你根本不是这种人……宝条?实验,你还这么配合……他、你什么实验……”说到最后,格伦已经颤抖得无法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噢,真是个好问题。”萨菲罗斯垂眼欣赏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没正面回答,转而看向端坐在身后的克劳德,收敛兴意,微笑道,“克劳德,你觉得呢?是什么支持我坐在‘上将’这个位置上?”
克劳德正在艰难理解两人的对话,突然就被萨菲罗斯抛来一个棘手的问题,不知所措道:“什么?我……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选择跟在我身边?”萨菲罗斯鼓励他,“你选择跟随我总得有个理由吧,告诉我,孩子。”
“因为你是‘合众国之光’……”
“嗯?我不爱听。”萨菲罗斯打断,笑意更盛,“上次走形式的审讯我还有些问题尚需解答,处理完格伦我不介意再审审你,不要试图在我面前讲场面话。”
克劳德眼神犹疑地看向格伦,格伦尽管痛苦,但依旧扯起嘴角:“当我是死人,有什么屁快放,你不回答他不会放过我的。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人从小到大脑回路就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他还在絮絮叨叨,但更多的话语都被吞进了一次次颤抖的痛呼里,他的神志早已混乱,还希望通过不断的语言输出维持自己的神经反射。
克劳德嗫嚅道:“因为你是萨菲罗斯,仅此而已,真的。”
“哈哈。”萨菲罗斯轻笑两声,“还是没说真话。待会儿再找你,仅我们两个人,我们需要再好好聊聊这个话题。”
格伦的眼瞳开始震颤,眼前的萨菲罗斯已经重影,惨白的灯光下,萨菲罗斯的每一个神情都像是鬼影。格伦已经分不清是自己在颤抖还是萨菲罗斯真的是什么地狱使者,他每一次眨眼都变得如此缓慢,但每一次的呼吸都变得急促,格伦开始“嘿嘿呵呵”笑个不停,他指着萨菲罗斯破口大骂,可很快他又开始骂起一个叫宝条的人,恨意甚至比对萨菲罗斯更甚。
萨菲罗斯背对着克劳德,克劳德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一盏灯下,他身后的影子被拉得无限长,直到被光线模糊了边界。
克劳德原以为萨菲罗斯会在这时“乘胜追击”,从精神错乱的格伦嘴里套出点有用的东西,可他没有,他只是安静地听着格伦对他、对宝条那些难以入耳的辱骂。萨菲罗斯缓缓后退,直到大腿碰上审讯桌,他靠坐在桌边,抱臂听着格伦被药物放大情绪的独角戏,似乎这才是今天这场审讯最关键的表演。
“克劳德。”萨菲罗斯侧头看他,眼神晦暗不明。
“上将。”
“你觉得格伦对我的评价怎么样?”
“很坏,”克劳德咬唇,补充了一句,“不要听他瞎说。”
“我觉得他说得很对。”萨菲罗斯嗤笑,“我就是这样的人。”
“怎么会……”
“你了解我吗?”萨菲罗斯打断,“除了社媒外,没有了上将头衔的‘萨菲罗斯’。”
克劳德迟疑地摇了摇头。
萨菲罗斯的笑意不达眼底:“我现在再问你一次,克劳德,你为什么选择跟在我身边?”